庆莳呵呵地笑出声。「那个大傻瓜,说什么,『我都让你看过、摸过了,早就以身相许了,不可以耍赖,不负责任。』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等他回来,发现没人对他负责,他一定会偷偷地哭。」
庆莳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沙哑。但她还是坚持要说:「更何况,我也很爱这个大傻瓜,才放不下他呢……」
她低下头,让眼泪掉进深坑里,再抬头时,她努力让自己不哭,梅岗不喜欢她哭的。
她笑,梅岗最喜欢她笑了。
「梅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她笑着对梅树说:「记得回家的路,我等着对你负责呢……」
第七年,八月中秋,皓月当空。
庆莳在深坑旁铺了条毯子,上面摆了一盘五仁团圆饼,还有一盅桂花酿。
今年的中秋很特别,因为庆莳去年植下的两株桂花树,刚好赶上今年的中秋花期,所以四周弥漫着桂花的香味。
「梅岗,梅岗。」庆莳笑呵呵地捧着团圆饼,告诉梅树,「这可是桂兴斋的五仁团圆饼喔!我每年都去排队,今年总算给咱们买到了!我好高兴。」
庆莳取了一个团圆饼,切了一半,一半放在自己的盘子,另一半她则跳进深坑下,把它埋在梅树的根里。
她吃力地爬上来,拍了拍尘土,坐回毯上,「好吃吗?梅岗。」她捧着自己的份儿,边吃边说:「果真是桂兴斋,一吃就知道是好料,这桃仁、瓜仁、麻仁等果料,炒得好香好甜……喔!对了,还有、还有,桂花酿,是油铺的客人送的杭州名品。」
庆莳倒满了一只酒盏,小啜了一口,呕了一声,苦着脸,再啜一口,然后将其余的一半浇到梅树的土里。「你喝喝看,梅岗。」庆莳说:「很香,可好苦,我不会喝酒。」
庆莳一愣,歪着头看着它光秃的枝旁。「不过,梅岗会喝酒吗?」
圆月已经移动到梅树的枝伢上了,月光兜着它,让它泛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
庆莳被这润泽的光芒吸引着,她望着好久好久。
「不会喝,也要喝下去,梅岗……」她笑了笑。「因为咱们吃的是同一只团圆饼,喝的是同一杯桂花酒,这代表咱们总有一天会团圆,这很吉祥的,不准耍赖,来,我们再吃、再喝,这样才可以早点团圆……」
结果,庆莳喝醉了,梅树的深坑里,也满满足桂花酿的酒香气。
庆莳昏沉沉地躺在毯子上,看着月光整个包拢住梅枝,将梅枝弯节的影子全筛落在她身上,她想像着,努力地想像着……
是梅岗的手臂,正在拥揽着她。
她的脑子里响起梅岗的声音。
我们来种树,来种梅花!你把我的根扎在这人间的土地上,我就会留在这里,陪在庆莳身边,好不好?
看着想着,她的视线模糊了。
「我好想你,梅岗……」她捂着脸,低低地哭着,她还是不敢让梅岗知道,她会想他想到哭,她怕他会难过。
可是……尽管已经过了七年,这相思只是有增无减。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庆莳继续低喊,喊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第10章(2)
第九年,新年除夕,天冻,倒一滩水在地上,能立马结成冰,整夜都是这样的低温。
可是庆莳还是坚持,把年夜饭搬到梅树的深坑旁吃。
她拉了一张厚木板,铺了好几层毛毯在上头,还搬了四五个炭盆出来摆着,然后她煮了十四菜一汤,自个儿则穿了两件大棉袄,便坐在这天寒地冻里,与一棵依然长不出叶子的枯木吃年夜饭。
「四菜一汤,梅岗。」庆莳开始大着声,介绍起菜肴来,她若不大着嗓门,声音会冻得发抖。
「芋煨白菜心,芋头又香又糯,白菜是山东来的,来,吃一口。」
她夹了一筷,放到对面的盘子。
「虾子炒玉兰片,虾子你可以不吃,但这玉兰片一定得吃,这可是福建来的嫩笋哩。」
她又给对面的盘子添菜。
「再来、再来,京冬菜炒豆腐,还有烧素鹅,啊!你别怕,这烧素鹅不是鹅,是腐皮包山药,用酱油、糖、酒、麻油去煨红的。」
夹完了菜,她便跳下深坑,把这些菜都给埋进了土里,土冻硬了,她花了大把力气才埋好,当她再爬上来,要吃一口年夜饭时,这桌菜都结霜了,她想喝口鸡油煨芥菜汤,身子却越喝越冷。
第九回的年夜饭,还是这样过了。
「这是第九回的年夜饭了,梅岗。」庆莳幽幽地说:「希望,明年,你能给我一个惊喜。」
身子越来越冻,庆莳再也拿不了碗筷,整个人都得偎在火盆旁,动弹不得。
她颤抖着,吐着白气,牙齿打颤。
但她还是想和梅岗说说话。
「新年快乐啊!梅岗。」她僵笑地说:「我许个愿,你听听啊。」
「上次,你等了十年,才让我看到你,这次,换我等你十年……」
庆莳闭上眼,呼吸有点喘,狡猾是冷得无法呼吸,也因为这愿望让她很激动。
即使许了不下百次,她还是很激动。
最后,她努力地说完。
「你一定要让我,再见你一面。」她说:「这就是我的新希望,你要保佑我,早早实现啊……」
这个新希望,九年,始终如一。
九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第十年,二月立春过完,来到了今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京城各大铺子,都开始推出了自家的招牌元宵。
庆莳把油铺里的事忙完,一样跟着众人去抢买好吃的元宵。
回到了米市胡同,庆莳想着要怎么煮这顿元宵,这元宵馅包的是白糖、核桃与豆沙,前几年都吃清水汤元宵,梅岗或许吃腻了,今年给他吃吃奶汁汤底好了……
想着,她进了蛮子门,抬眼一看,呵!牵牛花开了,把影壁弄得好漂亮。
难得,现在才二月呢!
接着,她要进垂花门,垂花门旁的杏树开了白花,不冷的微风拂过,扫了些小白花下来,底下的肥沃菊花海将它们承接了起来。
庆莳笑开了嘴,好久没看到这景象了,因为杏花和菊花是没法同时开的。
她好心情地要进垂花门——
可她突然停了脚步,愣了会儿,又跑了出去,把杏花与菊花都给看仔细。
没错,她没眼花,杏花和菊花当真同时开了!
她急慌慌地冲进垂花门,又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心突地震了一下,想叫,想快乐地大叫,脚却猛地一扭,她整个人从阶梯上跌滚下来。
她痛得龇牙咧嘴,可还是忍着痛,往那梅树跑去。
梅树、梅树、梅树——
开花了!开花了!终于开花了——
光秃了十年的梅树枝,上头终于点满了白白的小梅花!
她像个孩子一样,绕着深坑又跑又跳,手舞足蹈地,像在跳舞,她的心里涨满喜悦,这喜悦大到甚至连身体都容纳不下了,她得大叫,她得欢呼,她得又跑又跳地消耗体力,才不会觉得心胀裂得像要爆炸一般……
可又一个忽然,深坑边的上被她踏松了、庆莳哇地一声,就要坠下去——
一个强而有力的拥抱,将她抱了起来。
庆莳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吓到,而是因为兴奋、因为感动。
她知道这拥抱是谁给的。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看到的是……
她想念了十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