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把他浑身剥光挂在城门,供路人观赏?
也不差,可这样一来,羞辱到的不是他,而是南城年满十五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们吧?
他身材之好,凡见过,女人入迷,男人自卑,即便失去衣物包裹,这个男人的傲气亦不会稍减几分,把他高高挂在城门上,造福南城女性,造孽南城男子呀……
不然,在他脸上画乌龟画王八画颗大大的猪头?不好不好,太便宜他了,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恨。或是找一群莺莺燕燕睡在他身旁,艳丽牡丹花、清纯小白花、高洁兰花应有尽有,当他醒来之后,将会面临千夫所指的控诉,把他打为下流采花贼,破坏他的清誉甲……
应该会失败,那群女人光是看见他的俊模样,巴上他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指责他占走她们的清白?说不定还会自动分派小妾一、小妾二、小妾三呢……
紫纱姑娘双手托腮,很认真很努力在思索着,小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在厚实胸膛间。
横躺在她面前的男人,五官出色,每一处线条都宛若仙佛精雕捏制,毫无瑕疵,他有最俊的挺鼻、最浓的剑眉、弧线厚度最漂亮的双唇,眼眸闭合,暂时无法看见他深邃分明的琥珀色瞳子,她打量他许久,满脑子想的却是该如何羞辱他,让这个男人吃点苦头。
“呀,有了!”姑娘弹弹指,缝地清脆:“先前在街市里闲逛时,看见一处铺子,上头写着‘万物皆可当’,你们这儿称它叫当铺,就这么处置你吧!”
她嘿嘿娇笑,粉唇儿咧得开开,一口白牙,邪恶发亮,圆滚滚的大眼眨巴着不怀好意。
当掉他!
便便宜宜去当铺当掉他,一个武林盟主,一个高傲武皇,沦为当铺典物,听起来就很过瘾!他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那副窝囊样,神情定是相当精采可期!说不定会仰天长啸呢。
有趣!有趣得紧!
她不掩嘴地咭咭笑了,捉起自己鬓边一小缯细发辫,挠向他的鼻,他没被痒醒!那是当然,她下的迷药,可是极品呐,平时不轻易动用,若对象不是他,她还不想掏出来浪费哩。
紫纱姑娘心情愉悦,哨声唤来她的宝贝爱马,将男人半拖半拉地抬上马背,纤纤手儿轻拍爱马屁股,悠悠哉哉朝着那处铺子走去!
那处大大挂着“严家当铺”牌匾的店铺。
铺子看来颇体面,青瓦红门扇、玉石矮阶两侧植有墨绿小松,稍稍探头看去,屋里摆饰瞧得清楚,许多字画、瓷瓶摆得满满,窗明几净,颇有风雅味道。柜台栏栅后方的蓝裳女伙计笑容可掬,甜得像可以酿出蜜一般。
紫纱姑娘心情欢愉,要马儿乖乖待在铺外小庭,自己跨进了当铺。
“您好,请问您想典当什么?”女伙计一见来客,端上甜美笑靥,黑眸像月儿弯弯,热络招呼。
“我想典当他。”紫纱姑娘努努外头马背上的身影。
“当人?”女伙计柳眉明显蹙起。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典当物,当人不是哈新奇事,上当铺来典妻典子的案例比比皆是,她却永远无法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只是罕见之处在于,典当者是个俏丽姑娘,而被典者是个男人,寻常情况应该是相反过来,男人恶声恶气揪住女人纤弱臂膀,连拖带拉地押进当铺换银两才对。
“对,当人,当金越少越好,几文银也行。”紫纱姑娘点动蚝首。
不但是女人当男人,更主动要求当金越少越好?女伙计眉间的怒气转为好奇,听紫纱姑娘滔滔续道:“他是热呼呼的新任武林盟主闻人沧浪,听过没?听过没?你们收下他,你们赚到耶。”努力荐销他。
“武林盟主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昏死在马背上任人宰割?再说,武林盟主的身家财产随便一挖就有成千上万两,你拿他来换取少少当金,说不过去,我认为,武林盟主这四个字,是姑娘你胡诲出来的。”女伙计不曾亲眼见过“武林盟主”,至少她也有些常识,武林盟主才没这么破格哩,摆明就是要抬高身价……不对,方才这姑娘说要当得越便宜越好,又为何要罗织当物的身分?自相矛盾呀。
“等他醒来,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在胡诏啦。”紫纱姑娘笑嘻嘻,不与她争辩。
“妅意,怎么了?”当铺鉴师公孙谦自库房步出,见有客到,他扬着和善笑容,先朝紫纱姑娘有礼颔首,再问向一脸深思的女伙计欧阳妅意。“谦哥,这位姑娘是来咱们铺里……”欧阳妅意简单明了说明那姑娘要典当的“东西”,公孙谦听完,眉峰轻挑。
“武林盟主,闻人沧浪?”公孙谦很确定最近武林新出炉的盟主确实是这个姓名。闻人沧浪,玉面武皇鬼罗刹,这称号,并非他自封,而是大伙私下为他所取,记得他甫入武林,旁人称他玉面公子,后来他大败各派,夺下至尊宝座,玉面公子变成了玉面武皇,再后来,他在武林里不合群、不友善、不会做人,名称又变得更长!玉面武皇鬼;最后罗刹两字补齐,是因为他在一场宴席中,说变脸就变脸,揍得虚空大师从第一桌飞到最后一桌,日后也许这名号还会再往后加长,迭上更多阴沉可怕的牛鬼蛇神,例如,玉面武皇鬼罗刹之暗黑杀神……
据传,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如此称呼,若哪个蠢蛋敢在他面前道出这七个字,下一瞬间,下唇就会被剑气给削掉一半。
“去将公子扛下,让我瞧仔细些。”公孙谦吩咐两名仆役将人自马背搀下,摆在厅里。公孙谦按按他的膀子,察觉男人筋骨奇佳、内力浑厚,确实是习武之人,而且武艺高强,即便人陷入昏沉,每寸肌理仍是绷紧紧的,并未松懈,蕴含着源源不绝的力量。
“武林盟主怎会沦落至我们这种小当铺呢?”公孙谦有礼地询问紫纱姑娘。
“私人恩怨。”她甜笑,却回得随兴,四字带过。
“只怕我们这间小庙容不下武林盟主这尊大佛。”公孙谦可不乐见这个男人清醒之后,怒将严家当铺拆个片甲不留,由五官来看,这男人,并不好惹。
“别担心啦,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你们有句话叫各人造业各人担嘛,我和他的恩怨,我们会私了。我今天当掉他,他明儿个找我报仇,他虽然不好相处,还不至于会迁怒啦。”应该吧。
“若姑娘的担保属实,我们严家没理由不收下如此罕见的典当品。”严家当铺当过无数新奇有趣之物,却不曾有“武林盟主”上门,公孙谦收当意愿相当高:“请问姑娘想当多少?”
她伸出纤纤玉指一只:“一两就好。”
武林盟主只值一两?
她马上反悔:“不要不要不要,一文,我要当一文。”
更少。
“武林盟主可不只这价码。”公孙谦明白看出,这姑娘,并非为钱而来。
紫纱姑娘模样秀丽,慧黠大眼填满俏皮玩兴,以及一抹使坏的促狭,粉色轻掀的甜笑,自踏进当铺便不曾卸下,弯弯飞扬,提及“一文”时,那对漂亮双眉,几乎在雀跃跳舞。她生有一张好容貌,不是大家闺秀的恬美,而是偏向于一种媚艳。
媚,艳,却又不超过,看得出她年岁尚轻,目测不超过十八,那股媚艳自然又揉和了一些青涩甜美,深邃轮廓及冰肌玉肤应该隔代混有异族血统。她不似南城居民的端正打扮,一袭乳白色绸缎肚兜包裹着饱满粉胸及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毫不吝啬分享大半片锁骨春光供人欣赏,幸好肚兜外还搭了一件半透明渐层紫纱,勉强遮掩掉她的赤裸臂膀及背部美景,下身则是搭配同色的利落裤裙,方便跑跳。
两鬓长发分编着数缯细辫,以银绳系绑,其余青丝在脑门上随意整束成团,不盘髻、不簪钗,仅以一条尺长的细银线在发团与额上胡乱缠绕了几圈,银线中,参差点缀几颗小小圆银珠,纤细脖上戴有三圈闪耀的素面金颈环,这衣着、这发饰,是城外人。
“我偏偏就只要当他一文。”紫纱姑娘一点也不想帮闻人沧浪加价:“我要看他听见自己的当金时,那张冷脸上出现的表情会有多有趣!”咭咭咭……
“妅意,拟好当单。”公孙谦交代柜台后方的欧阳妅意。
“谦哥!你要收呀?是不是武林盟主我们不能肯定呀……”
“一文典当,就算不是武林盟主,我们亦无损失。”雇个仆役都不只这个价。
“也是啦。”欧阳妅意耸肩,反正鉴师同意收当,她无从置喙,玉鉴师的眼光极少出错,就算出错,也有公孙谦一肩扛下,小当家要骂要踹全不干她的事。她乖乖誊写当单,白纸黑字将典物、金额、期限、利钱等等,逐一列上。
“呀对了,你们等闻人沧浪醒来,一定要告诉他,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三个月后毒发,你教他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会准时到,替他解毒,他若自个儿四处胡跑,让我找不着他,届时剧毒发作,我可不负责哦。”紫纱姑娘顽皮笑道,突地想到什么,赶紧蹲到闻人沧浪身旁,解下他的衣物,腰带里的钱囊收入她自己身上,一些值钱的令牌配饰和武器尽数取走,那袭质地极好的蚕丝长袍自然不能放过,长袍底下的黑色内衬与黑裤子亦然,最后一件内档裤算算说不准也能当个一文,她噙笑,决定一并脱了!
她要他醒来之后,没法子自己取赎自己。
最后向公孙谦讨了一个麻布袋,勉勉强强盖在闻人沧浪的下半身,省得当铺里的男人们惊叹于自己不如人。
公孙谦将当单与当金递予她,要她签收捺印:“姑娘与闻人沧浪的私人恩怨似乎结得相当深。”才会下手如此凶残,连半丝颜面都不留。
闻人沧浪的卖身钱,她收下啦!
“嘻嘻。”她笑而不答,在当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下潦草姓名,像绘图一般,谁都瞧不懂她写了哈。
笔锋在白纸上落完款,方向一转,挪到闻人沧浪胸膛,边挥毫边说道,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字,随即透过软软笔毛,写在他赤裸胸肌上,不同于签名的胡乱撇撇,她写得端端正正,字字清晰娟秀。
“闻人沧浪,你待在这儿要乖乖的呐,不要惹是生非、脾气不要太糟,不要太想我啦,三个月后,我会回来,替你解毒,要死要活,你自个儿决定,我若回当铺没见着你,我可就走啰,半刻也不等你。”咭咭咭咭……
最后一句,她抿着唇,藏住笑声,不用嘴儿说出来,笔锋却轻快飞扬!
你乳首颜色挺漂亮的麻。
乳头旁,再补上一颗甜美爱心和她獗嘴烙下的唇印一记。
那一天,一名行为怪异却貌美如花的紫纱姑娘蹦蹦跳跳地雀跃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严家当铺里,醒来了另一名暴跳如雷却俊帅得宛若神只的臭脸男人……
如果,这是一种羞辱,那么,她的的确确做到了!
闻人沧浪冰霜面容凝满杀气,不敢置信那只小妖女对他做了什么!她用区区一个铜板,把他当成一件玩意儿,当进严家当铺,更将他剥得一丝不挂,随便盖块麻布袋就丢在当铺大厅一角!
更恶质的,她在他身上写下那些浑话,以及那句“你乳首颜色挺漂亮的嘛”和可恨的樱色唇印,完全激怒了他!杀意顺着血脉,流窜全身,压抑不住的炙怒冲撞他的胸口,走火入魔时也不曾气息这般混乱过;面对数百名包围他的剑客时,不曾充满愤恨;虚空那只老秃驴明嘲暗讽着他的出身不明,没资格位居盟主之际,亦不曾涌现如此强烈的杀人欲望。他想将她挫骨扬灰!
他想将她碎尸万段!
他想将她剁得连她爹娘都识不得她!
“先穿上衣服吧。”公孙谦递给他一袭浅灰棉裳,要他遮蔽赤裸身躯。
闻人沧浪冷冷瞟他,看都不看浅灰棉裳一眼,嗤声似冰:“我不穿那种破布。”他从不在食衣住行上委屈自己。
“总好过光着身子吧?”他再不遮住赤身裸体,公孙谦担心当铺里的姑娘会流尽鼻血而亡。
闻人沧浪说不穿就不穿,绝不屈就,哼声,撇头,无视。
“小纱,去库房取蒋公子日前典当的仑金长袍来。还有,两管鼻血擦一下。”
最末那句,公孙谦是叹笑低语道。
“哦……”小纱面颊红扑扑,胡乱抹抹鼻,又偷瞧了闻人沧浪几眼后才转往库房去取……她蓦地震回理智,结巴起来:“谦、谦哥,你是说那件衔金长袍?!很贵耶……”
“那件料子极好、黑底绣金的高雅花色,才入得了盟主之眼。”公孙谦以眼神示意她快些去拿,别再迟延。
“好吧。”小纱一想象那件衣裳穿在闻人沧浪身上的美景,不由得傻笑一下,加快脚步去拿衣裳,不一会儿,她手捧衔金长袍回来了。
“愿意穿上了吗?”公孙谦笑容可掬,衣裳递上,询问他。
闻人沧浪哼声,右臂探去,捞过长袍,手臂一抖,抖开袍子,罩在高瘦长躯上,轻软丝绸染得透黑发亮,衣襟与袖口绣有金丝纹路,由闻人沧浪长年习武的修长体形支撑起它,显得无比适合,原本稍嫌单调的金纹黑裳,衬托出他独特的冷傲相貌。身为武林盟主的他,并没有武夫的粗犷蛮息,兴许是那张玉雕容颜给人的温文错觉,一股深藏不露的戾气和霸气,由眉宇间隐隐散发出来,完全不因为他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而显露狼狈,他的傲慢、他的骄气、他的自尊,随着他双臂交迭于胸口时,全数迸发出来。
“她用一文钱当掉我,我拿一百两赎回自己。”闻人沧浪冷冷道,要公孙谦交出当单。
公孙谦揖身微笑:“抱歉,那位姑娘并没有选择死当,三个月后,她拥有优先赎回权。我们严家并不会违反契约,将客人典当的东西售予他人,除非是三个月取赎期限已至,客人没有回来赎货,物品才会打入流当之列,由其余中意的客人出价带走。”
所以,即便闻人沧浪开出的一百两价码足以让当铺转手便大赚一笔,他们还是不能允诺。言下之意,闻人沧浪想买回自己,得等他沦为流当品,再者,现在的闻人沧浪身上想榨出一文都有困难,更别提一百两,小姑娘剥走他的衣物,也剥光任何一样值钱物品。
闻人沧浪额际青筋暴突,在他那张比一般武汉子还要白哲的脸上,清楚骇人。
“我可以杀光你们全当铺的人。”这句话,已是威胁。既然严家当铺不要钱,那么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吗?
“全当铺上下百余人口,想挡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们活路,我们也只能乖乖就范,反正三个月后,咱们一样会再碰面!在地府。”公孙谦不见半丝惊恐,笑容亦没褪下,黑眸里闪过的促狭,直勾勾与闻人沧浪的阴鸶冷眼平视。
你要杀就杀,杀光严家,没了铺子,三个月后,紫纱姑娘回不回来仍是未知数,届时紫纱姑娘若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大伙阴曹地府再相见。公孙谦隐喻的,就是这些。
“……”闻人沧浪忿怒的吐息声,清晰可闻。
“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家是将你扛进严家典当的那位姑娘,而非我们严家,严家不过是遵循前代老爷子订下的原则!‘万物皆可当’,她提出交易要求,我们付钱收当,双方谈妥价码,你情我愿,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见的典当物,我们严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诚意收当,当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认为偏低,不过她坚持,我们也不勉强姑娘加价。”公孙谦温谦娓述,面对怒火中烧的闻人沧浪,他的态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孙谦言之有理,他应该要杀的,是那只小妖女,与其有余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给她享受品尝!
“她确定三个月后会回来?”闻人沧浪咬牙低犹,面容冰冷。
“姑娘是这么说的。”公孙谦回道,怕口说无凭,他指向闻人沧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证吗?”所有当铺人员都可以帮他做见证哦,每个人好奇凑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时,都会多瞄他胸前那几句话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严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个月后,她会回来解毒。
当然更包括了勾起全当铺每个人的好奇心,围观着想亲眼见识见识哈叫颜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话。
听见公孙谦提及此事,闻人沧浪整张脸全铁青了起来,唇角更微微狰狞抽措。高傲如他,确实深受耻辱!他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中!一个武艺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学打败,今日尝到的这些窝囊,他甘心领受,偏偏她使的尽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来,再亲自处置她!
“好,我在这里等她三个月。”闻人沧浪牙关咬得森冷作响,寒息逼人。
三个月一到,他会亲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当一事的家伙。
一个都不留!
两人哪来这么大的冤仇?是他灭过她至亲亲人一家数十余,抑或她曾欺骗过他百万家产,害他沦为街口边乞丐,尝尽一切难堪羞辱?
没有,没有,两者都没有。
不然,是他与她曾经相爱至深,因误会而反目成仇,两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见对方死无全尸、不得善终?
不,当然也不是。那么起源究竟是多严重的大事?
冰糖葫芦。是一颗串在竹签上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颜色鲜艳红巧,外层糖衣黄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尝到它滋味的小姑娘爱不释手,从踏进南城头一天起,她每餐都会以一串冰糖葫芦当饭后甜品,吃到最后一颗,她舍不得一口咬下,总是慢慢舔着硬脆的薄糖,再和着里头腌渍李子的酸,品尝口感丰富的小东西。
那日,她以同样的尊敬态度,对待手中竹签上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粉嫩嫩小舌,卷过糖身、滑过圆润渍李,唇边露出与糖一般的甜蜜笑靥。
她坐在高高树上,背靠着树杆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荡,享受满口腔的酸甜。
一道剑气刷地袭来,削断距离她头顶不到几寸的树枝,绿叶哗啦啦如雨飞落,她并未受伤,只是小小惊吓,险些从枝极上跌下。
人是没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后一颗冰糖葫芦没握牢,啪的坠下,她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它落地,腌渍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乱七八糟。这不打紧,紧接着数十道的凌乱剑气涮喇喇地四处挥散,削得树身伤痕累累,几条身影在林间追逐互杀。
“竟然伤我方丈,看剑!”好些个光头男子持剑吼着。
“让开。”被围的男人仰鼻睨人,姿态说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怀疑他根本没用双眼正视过那几个光头秃驴。
“不向我方丈道歉,别想离开!”
又是一阵刀光剑影,宛若闪电乱窜。
光头们挥剑挥得好勤快,反观那男人一点都不赏脸,至少应该摆开一些对抗的架势才够礼数吧?哪有人直挺挺站着,冷淡双眼却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剑气逼近男人,被男人运息震开,反弹回去,那些光头方才劈来几道攻势,几道攻势便反噬回去,自头至尾,男人没有动过衣袖半回,光头已经一个一个倒地不起。
好窝囊呐,砍人者,被自己的剑气所伤。
一场杀戮,才开始,就结束。
她意兴阑珊,收回目光,准备跳下树去拾回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继续吃,一道步伐来得更快,在她跃下之前,黑履踩过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芦,噗滋一声,圆润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饼。
她的冰糖葫芦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给我站住!站住!”她扯喉嚷嚷,树下男人脚步连顿也不顿,她笔直跳下,正好来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几乎出自于反射动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几圈金环,恐怕她的颈脉已被划断。
她拍开他的剑,花颜绷满怒意:“你踩坏我的东西了!”怒指比向瘫扁成泥的冰糖葫芦。
男人眸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歉意、没有反省、没有陪笑,甚至没有她!
他没有在看她!他以为他高出她两个头,就可以无视视线以下的她吗?
“你踩坏我的冰糖葫芦!”她跳脚,努力蹬高身子,不许这个男人傲慢忽视。
终于,黑翳似潭的眼眸缓缓挪移,来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对,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买一串新的。”长指弹来一两纹银,让她买个十串都够。
亮晃白银落在她掌心的同时,男人探掌拨开挡路的她,要继续向前走。
她从怔仲回神,秀眉不悦皱起,追着他跑:“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芦!那是最后一串,卖冰糖葫芦的老伯早就收摊了!有钱也买不到!”她吠得像狗儿围攻陌生人一样的响亮。
“今天买不着,明天再买。”总之,他赔钱了事,不要再跟着他!
“有钱了不起呀?!我钱给你,你买一串赔我呀!我只拿一颗,其余还你都行!”她气嘟嘟在他身边纠缠着。
“啰嗦。”他又抛出一两给她。不要逼他为了一颗冰糖葫芦杀她,他脾气没多好、耐心没多大,最恨有人黏着他不放,方才那几只光头的下场她还不引以为戒吗叩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长在脚底板?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芦!”
“拿去买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芦!不用谢我。”他直接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让她从年头吃到年尾还有剩!
她确定这个男人没长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听不懂人话!
他一直想用钱打发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动手掌,震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迸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息,险些要震伤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并拢,以掌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举臂挡下,藉她之力反击予她,她倒弹五步,几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还敢动手打她?他黑袍一挥,睨她一眼,接着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视线中消失,他以惊人的绝顶轻功,抛下她,像只傲鹰,展翅于穹苍中,远远离去。
她从错愕中回神,情绪由怔然转为愤怒。
“你怎么给我逃了?回来呀!帐没算清楚呀!”
娇嫩的嗓,吼得震天价响。她也懂轻功,但绝对不及他一半,跳得没他高,奔得没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脚生气。
帐,明明就清清楚楚。
闻人沧浪自觉对起得她,区区一颗冰糖葫芦,他用百两去赔,已经太足够,他并没有亏欠于她,当然无须与她啰嗦纠缠,浪费时间。
恐怕只有他这般认为。
尤其,两个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颗冰糖葫芦变成了两颗冰糖葫芦。
相隔莫约五日,他赴约一场论剑会,轻易打败众人之后,正欲傲然退场,脚下熟悉的“噗滋”声,让从不低首的他,缓慢挪眸,往脚下望去。
另一颗被踩扁的冰糖葫芦。
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
那位衣着毫不闺淑的薄纱小丫头气鼓双颊,又从树上跳下来,紫纱飘飘飞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摇暴露。“厚!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个想说“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结越深。
在四日后,他踩扁第三颗冰糖葫芦之时,迈入最高点。
一个眼高于顶的孤傲男人,一颗总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脚边的冰糖葫芦,他没看见它,理所当然;它惨遭他鞋履踩平,命中注定;而他变成她的眼中钉,毫无道理。
只为了三颗冰糖葫芦,她开始追着他,像只索命鬼一样,满嘴里全是报仇报仇报仇,世上会为冰糖葫芦报仇的家伙,除她之外,应该没有这种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还真想问她:你有没有帮那三颗冰糖葫芦做坟立碑烧纸钱呀?
闻人沧浪没想到的是,她对冰糖葫芦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将他扛进严家当铺给贱当掉!
蛮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给她的银票,足够她买几百串冰糖葫芦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着泼,要向他讨个交代。交代?他还欠她什么交代变更多更多的赔金吗?贪得无厌!闻人沧浪此时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错了,错在他没有一剑解决她,才会任由一个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诸耻辱,迫使他沦为当铺典当品。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两个有多惊人的弑亲血恨。
一个武林盟主,一个人人惧怕的武皇,地位比一只青花瓷更不如!
不习惯窝囊叹息的闻人沧浪,也抑制不住薄唇吁出的低叹。
你竟然看扁我?闻人沧浪,我告诉你,我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我现在正式向你宣战!
就为了三颗冰糖葫芦,他被一个矮姑娘指着鼻头骂,这辈子有人胆敢将手指顶在他面前,下场几乎就得赔上一条手臂。
天魔教,遥远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杂派,南城里,是鲜少听闻其事迹,只知他们擅使毒、耍阴,其余一概不知,当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里,自然不曾关注过他们,她自称是天魔教圣女,他与她过招几回却发现她并没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圣女的程度不过尔尔,氅下杂兵大概也没多大本事,难怪天魔教没没无名,只有名号听起来吓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领。
想低喃咒骂她,猛然察觉,他连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妖女,沦落至厮!闻人沧浪狼狈抹脸,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气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儿,他被偷袭昏迷之前,就是嗅着这个,然后便看见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猫儿,烙入他眼帘,之后,他失去了意识。
他忿恨抡握拳头,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缕香味。
实际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爱又慧黠恶劣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