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睡醒的昏沉感与阕黑的环境,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她眨眨眼,却哈也看不清楚,唯有身体上的酸痛让她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并不算舒服……至少,她想不出有什么人蜷着身子还能睡得舒服。
喀哒、喀哒、喀哒、……
吵醒她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单蝶儿皱了皱眉头,想唤人掌灯,顺便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声音在附近吵闹不休,可她才一翻身,却发现自己竟扑了个空……
身下不是她既大且宽的床铺,而是不知有多深的落差。
「小心!」
低醇的男声在一片夜色中响起,男子扶住了单蝶儿,没让她跌落,但他的存在却也让单蝶儿瞬间完全清醒。
「什么人?!」她惊呼出声,为什么会有人在她的房里。
她试图推开陌生人的环抱,却发现那人根本一动也不动,彷佛她的抗拒对他无关痛痒。反倒是她自己,又险些因挣扎而摔落。
等等,这儿真的是她的房间吗?单蝶儿赫然惊觉到这一点。
她原以为自己睡醒的地方就是她的寝房,但周遭的黑暗与不断响起的喀哒声,完全否定了单蝶儿最初的想法。
夜里,她总会在房里点上一盏小灯;而她深居的小院,更是未曾听闻过这种声响,再加上突然出现的男子……
这儿怎样都不可能是她的闺房!
她到底表什么地方?!紧张感令单蝶儿浑身僵直。
「妳这么轻忽大意,我真怀疑妳是怎么隐藏自己的身分至今。」感觉到怀中人儿的僵硬,男子轻轻地笑了,那略带嘲讽的笑声让单蝶儿不快地皱起眉。
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这个声音呢!
「那真是有劳九皇爷费心了。」单蝶儿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边努力摸黑坐起身。
这一回,她没再受到阻挠。同时,单蝶儿拒绝去想,扶在她腰际的大掌已经搁在那儿多久了。
虽然她睡得不醒人事,但睡梦中,她一直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稳稳地守护着她。
如今看来,该不会是禄韶抱着昏睡不醒的她吧?
单蝶儿的脸色有些发青。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
结果,她显然已经被他抱了好一阵子,这下子她还嫁得出去吗?
「妳知道就好。」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此举毫不费力地将单蝶儿初初升起的羞耻感全数转化成怒气。
「你──」
正当单蝶儿准备发难时,禄韶却动手拨开身旁的小帘。
瞬间,银色的月光流泄一室。
见状,单蝶儿大吃一惊,都这么晚了啊!
她扑到禄韶身旁,将小帘全数拉开,一枚又大又圆、银盘似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天际,而眼前的景象正缓缓地向后退去……
种种迹象让单蝶儿立刻晓得,她与禄诏独处的「小室」,其实是马车的包厢。
她一直听到的声音,则是马车在石板路上行走的关系,只不过车速很慢,所以她才没有发现罢了。
「我到底昏睡了多久啊?」单蝶儿忍不住哀号。她是在午后跟着禄韶前往「醉卧美人膝」,现在都已经入夜,难不成她在那红袖招窝了一日?!
她的名声全毁了啦!单蝶儿欲哭无泪。
「妳睡了多久?嗯,我想……三、四涸时辰有吧!」禄韶不置可否地答道。
单蝶儿懊恼地想,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睡着?
这时,她已经能慢慢回想起睡着前发生的事了……
她先是莫名其妙被带到「醉卧美人膝」,然后禄韶突然想看她女装的模样,被迫换上女装后,她又学着柳烟的动作跳舞,最后因为转太多圈圈而昏过去……
等等,衣服!她的衣服!
单蝶儿终于想起令她在意的事情──
昏倒前她穿的可是柳烟给的青楼衣裳,难道她现在穿的还是……
单蝶儿慌张地低头检视身上的衣物,那种衣服在「醉卧美人膝」被迫穿一次就算了,可她绝对、绝对不愿穿到外头来啊!
就着月色,单蝶儿看见的是日渐熟悉的男子装束,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单蝶儿安心不过半晌,就又想起另一件同样严重的事!
衣服是换回来了,可究竟是谁帮她换的?!
单蝶儿掩面,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想。
这里就只有她和禄诏两人,该不会真的是他吧?
这件事绝对此她被打扮成青楼女子,还要更加严重啊!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还想嫁人啊!」她死死抓着衣襟,一脸悲凄地指控他的恶行。「说来奇怪,我一见你就睡着,该不会是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然后又趁机脱我衣服?」
自从被赶鸭子上架、假扮哥哥后,她几乎没有一日好睡过。
但奇怪的是,光是今天,她就莫名其妙昏睡了两回,这难道还不奇怪吗?
「妳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从头到尾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的禄韶,终于忍不住抡扇,一记闷响在单蝶儿头上爆开。「谁会趁机脱妳衣服?」
刚刚没吭声,是因为瞧着她的表情好玩,一下子惨叫、一下子拉衣服,有趣的让人直想往下看,结果他不吭声的任她闹,换来的竟是被指控为登徒子?
「可是我的衣服……」她一脸的委屈。
「替妳更衣的是柳烟姑娘,还是说妳比较喜欢在『醉卧美人膝』睡醒,然后自己回家?」他依然保持着翩翩贵公子的形象,但说出来的话却没半句好听的。
她坞着被敲痛的头,明明是她吃了亏,为什么却凶不过他?
「如果有空瞪我,倒不如再休息一会,柳烟说妳睡眠不足,才会突然昏倒。」
说完,禄韶径自闭目养神,表示话题到此结束。
听到他突然说出这几句可算是「关心」的话语,单蝶儿惊呆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怀疑眼前的禄韶,该不会是刚刚被妖怪偷换了去吧?否则,她所认识的那个坏心又恶劣的九皇爷,怎么可能会关心她呢?
「你……你是何方妖怪?!九皇爷才不可能说出这种体贴人的话,我警告你最好快快离开,你现在附身的人可是身分尊贵的皇爷,他不是你这种妖魔鬼怪可以随便冒犯的。」虽然吓得浑身发抖,但单蝶儿还是努力恐吓眼前的「妖怪」。
「啊?」禄韶睁眼,挑眉睨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小女人。
如果说她是在开玩笑的话,那她的表情也太过认真了;可若说她是当真的话,那就未免……
「妖怪,你还不死心吗?如果你再不赶快离开九皇爷的身体,等一下我就去叫法力高强的道士把你消灭,到时你恐怕连十八层地狱都去不得,说不定还会直接烟消云散,连再次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了。」
单蝶儿一边发抖,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只香火袋,那是小时候娘亲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说只要随身携带,就绝不会有妖魔鬼怪近身,实际效果如何她也不清楚,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妖怪」。
「妳……」看到单蝶儿如此认真的模样,禄韶感到哭笑不得、荒谬至极。
「你不要靠过来!」单蝶儿一看到「妖怪」有所动作,立刻尖叫着拿平安符往禄韶的方向挥动,彷佛这么做就可以让他不再靠近。
她吓得不敢看符咒是否有效,可口头上仍在逞强──
「这个平安符是从护国寺求来的,非常灵验,如果你敢轻举妄动的话,就不要怪我──」
禄韶看着眼前惊吓得发抖的小人儿,她的恐惧是如此明显,双手甚至抖得捉不住那个小小的香火袋,而她低垂的脑袋也说明了她不敢面对现实,不敢亲眼瞧瞧她口中的妖怪究竟会有何反应,但她还是努力地驱逐妖怪,试着让「九皇爷禄韶」回来。
整件事越来越有趣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如此愉快过!
贵为皇族,又是皇帝所宠信的皇子,从小到大,总有不少人前仆后继想对他示好,也有不少人愿意为他舍命,只求得到他的信任。
但所有的华美言词、贵重礼物,都比不上此刻,眼前这个瑟缩发抖的小女人拿着可笑的平安符,演出这场荒腔走板的驱魔戏。
她的表情是那么认真,彷佛是真心想把他从妖怪附身的险境中解救出来。
她甚至忘了,他对她而言,其实只是个挟其弱点、要胁她的坏人。
唇角无法自抑地不断往上扬,这不是禄韶平时习于向人展露的制式微笑,而是他真正愉快、开心的笑容。
最后,笑声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出来。「哈哈哈……妳的反应真的是……」
单蝶儿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笑不可抑的男子,虽然她已经很习惯看到禄韶展露笑容,但他往往皮笑肉不笑,哪会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畅快?
所以说……他果然是被妖怪附身了?
把心一横,单蝶儿将双手向前推挤,手中的平安符也就这么抵在禄诏的脸上。
见状,禄韶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愉快了。
她真是太好玩了。
「你不要笑,这没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快点给我离开九皇爷的身体!」单蝶儿非常认真地威胁眼前的妖怪,但不知为何,手中的平安符完全没起任何作用,以往她深信可以保平安的符令,这对驱妖除魔完全无效。
瞧瞧,她已经这么努力了,结果这妖怪非但完全没有不适的反应,居然还笑得越来越过分,简直像是把她的努力当成笑话来看。
单蝶儿心头火气一起,抵住禄诏大脸的手益发用力,活像要将他的脸戳出一个洞才能泄恨似的。
「妳这个傻瓜到底玩够了没?」被戳得有些烦,禄韶轻轻推开她的手。
真是的,他不解释,她倒是越闹越过分了。
「啊?」突然遭到「抵抗」,让单蝶儿愣了一下。
难道这个妖怪不怕护国寺的符令?
这下糟了,除了这个,她没有带任何能驱妖除魔的物品啊!
正当单蝶儿仍在慌乱之际,忽地,她心念一转,开始高声朗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一出,就换禄韶傻眼了。
平安符失效之后,改成念诵佛号吗?
他摇摇头,她果真是个傻丫头。
「傻蝶儿,妳以为多念几声佛号会有用吗?」禄韶没好气地抡扇敲了她一记,一如他过去的小惩罚。
单蝶儿扶着自己被敲疼的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这熟悉的疼痛感……
难道这人真是禄韶?!
「你真的是九皇爷?」她难以置信地问。「妖怪终于放过你了?」
没想到她随便想到的方法还真能驱逐妖怪!单蝶儿好生讶异。
「什么妖怪不妖怪的,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妖怪,是妳一径认定我被妖魔鬼怪附身。」他威胁似的抡起折扇,彷佛在说,她若敢再把他当成妖怪,肯定又会被狠狠敲上一记。
「根本没有妖怪?」单蝶儿难以置信地低喊。
如果眼前是他本人的话,那她方才的种种蠢状岂不成了笑话?
「如假包换。」末了,他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同时还露出总能轻松将单蝶儿气得牙痒痒的微笑。
「你骗我?!」愣了好一会儿,单蝶儿终于不可置信地尖叫。
「我没骗妳,是妳自己随意把人当成妖怪。」虽然口头上在骂人,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完全没有消失的情形,显然他的心情正好。
「你你你……」单蝶儿又急又羞,指着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别再『你』了,傻蝶儿。」他以折扇推开她的指尖,难不成这丫头真想要在他脸上戳个洞吗?
单蝶儿气死了,却发现自己除了瞪他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禄诏看来心情还是很好。
「我很意外,妳居然会想要为我驱妖除魔。我还以为妳会扔下我不管。」这不是他刻意设的局,但她的反应却让他相当愉快。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你?!」单蝶儿恨恨地说道。
真是太奇怪了,她明明应该很讨厌他啊!
他既坏心眼又可恶透顶,会毫不犹豫揪住她的弱点,这她跟着他起舞,还会把她带到青楼,全然不担心会破坏她的名声。
按理说,她应该要恨他,希望他下十八层地狱才对,可为什么一瞧见他出事,就忙不迭去救,连自己有没有救人的本事都不顾?
「那一定是因为我本性善良。」单蝶儿轻哼一声。「没错,一定是这样,绝对没有别的理由。」
瞧她说得多么义正辞严,禄韶看得都想笑了。
「蝶儿啊蝶儿,妳果然非常地有趣。」
单蝶儿气呼呼地转头,被他说成「有趣」,只会让她觉得更生气,活像在说她是个傻瓜似的,而且──
「你知道我的名字?!」单蝶儿赫然惊觉。
他方才已经喊了她好几声「蝶儿」,虽然好几回都多加了个令人讨厌的「傻」字,但他确确实实地喊了她的名。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单蝶儿确定自己从未向他提及,就连在宫中对她诸多照应的叔叔、伯伯们,也以隔墙有耳为由,未曾喊过她的名,在这种情况下,禄韶是怎么晓得她的名字?
「我想知道的事,没有查不出来的。」禄诏看向帘外,思绪远扬。
只除了一件事,一件他最最挂心的事……
单蝶儿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沉默下来,却看得出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车厢中一片静默,他看着帘外,而她则没有再开口。
马车依旧缓慢地行走,这比单蝶儿平日乘坐的速度慢上许多,听见那平稳的节奏步伐,单蝶儿再次意识到她正与一名男子共处一室。
下午时,她也是这样与禄韶共乘一车,但当时车速没这么慢,禄诏偶尔也会搭理她几句。不管怎么说,都比此刻的静默让她自在得多。
喀哒声稳定响起,简直就像单蝶儿的心跳似的。
她看着禄韶的侧脸,月光在他脸上落下一层银白,除去那层微笑面具后,不言不语的他竟是如此地忧郁。
车轮滚动的声响慢慢与她的心跳声合而为一,让单蝶儿无法否认,自己被禄韶难得一见的忧郁吸引。
这个男人太难懂了,总是深深地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
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单蝶儿突然非常地好奇。
他有权有势,也绝对有资格争夺太子之位,但他却没这么做,只是默默地在背后支持太子,成为太子最有力的后盾。
这个男人应该是不屑于屈居人下,但他却愿意成为太子的左右手,为什么?
在他微笑的面具下,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单蝶儿突然好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到底在乎些什么?
忽地,禄诏转过头,意外瞧见单蝶儿正看着他。
一双水汪汪的明眸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彷佛在注视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有什么事吗?」他惊诧她少见的乖顺模样。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单蝶儿总像只泼辣的小野猫,永远不肯乖乖就范,非得逼他耍手段,才不甘不愿地跟着他走。
即使真的跟着他走,那张可爱的小嘴也总是不甘寂寞地哇啦个没完。
问他要去哪儿?想做什么?叉为什么要带着她?
直到方才还吵闹个没完的小人儿,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这还不奇怪吗?
「没、没什么。」单蝶儿忽然结巴了起来,但她旋即想到,就这么否认到底似乎更显奇怪,总得说些什么才行吧?
「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都入夜了,我想回家,而且马车走得这么慢,如果还要去什么地方,恐怕走到天亮都走不到吧!」单蝶儿不甚自在地说。
方才意识到两人共处一室,现在又加上在禄韶的直视下,单蝶儿开始觉得脸上红辣辣地,只希望朦胧的月色别让他发觉她的脸红了。
「现在就是要送妳回去。」他简单答道,却避不回答马车走得如此慢的理由。「我也差不多该回府歇息了。」
「咦?」这个回答非但没让单蝶儿安心,反而让她大吃一惊。
「咦什么咦?妳不想回家了吗?」他又抡扇敲了她一记。
单蝶儿抚着微微发疼的额,觉得有丝不可思议。「我是想回去,可是……」从「醉卧美人膝」到九皇府不是比较近吗?
「怎么?还有什么疑问吗?」禄韶瞪了她一眼,要她乖乖闭嘴。
单蝶儿看出她若敢再有任何提问,他肯定会改变心意,又带她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想到这儿,单蝶儿立刻用力地摇头,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增添一笔。
马车缓缓地前进,轻柔的晃动有如摇篮,让单蝶儿的眼皮又开始变沉。
她慢慢闭上眼,浓浓睡意再次朝她袭来。
啊……都怪这辆马车走得太慢了,让她觉得特别好睡。
单蝶儿连打几个呵欠,心绪已经飘到九重天外。
只不过,马车上并不好睡,所以她并没有真正睡着。
然后,一个小小的颠簸让单蝶儿的身子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啊……感觉舒服多了。
单蝶儿没有睁眼,只是愉快地又打了个呵欠,知道自己这下子睡得着了。
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个重量的禄韶,沉静地瞧着单蝶儿甜甜睡着的满足小脸。
马车继续缓缓前进,而车内两人的心境却已经完全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