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间历劫七七四十九,这回已是第四十九劫,倘若,晚照是他的最后一劫,那么他不但早已见过她,在他首次转生来凡间历劫之时,所遭遇上的第一个劫难即是她。
可他为何半点记忆也没有?
郁垒说,当年他差点连第一劫也渡不过,但他终究渡过了第一劫,那么晚照呢?那时的她发生了何事?莫名出现的宿鸟对晚照怀有敌意,究竟佛界曾对她做过什么?在听完郁垒的说法后,他也开始在想,他究竟该不该冒险让她继续留在这?
「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动,一迳地站在磨房里沉思。
「晴空,你在发呆。」晚照轻声再提醒他一次。
闪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处的房顶,直射进晴空的眼底。他眨眨双眼,发现晚照正目不转睛瞧著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变成性子与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黄豆,等著他将黄豆磨成豆浆。
「你还好吗?」她边在石磨里加入一杓黄豆边问。
不太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知道太多秘密,却又无法一一解开的感觉。
他握紧磨柄,继续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盘将黄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浆,涓涓流至下方装盛的桶子里,晴空低首看著,总觉得这情景有点像自己,仿佛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阵后,再化为混浊不清的思绪装盛在他的脑海里。
见他不想说,晚照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在他额间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时,她放下怀中的碗,自袖里掏出一条绣帕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著她又是伤迹斑斑的指尖。
「手为什么受伤?」
「上回弹琵琶给弦割的……」她嗫嚅地低语,试著想将手抽回来。
「这是新伤。」他并不采信。
她的眼神开始显得不自在,晴空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归,在鸡啼时分才携著琵琶回来,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总是趁他入睡后溜出山门,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
在放开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著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头的伤痕,一如头一回他见著时一样还在原处,只是它们非但没有丝毫伤愈的迹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创。
「你不问了?」在他一言不发地又开始推磨时,晚照小声地问。
「你想说时自然会告诉我。」
因他一贯的信任和不强人所难的态度,反而让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过意不去,她犹豫了很久,将原本紧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这伤也是给弦割的。」她再卷起两臂的衣袖,「而这是棍伤,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后也有。」
「谁打的?」以指轻抚著那些因力道极重而产生的伤痕,他有些不忍。
「没有人。」她压低了脑袋,不想去看他脸上怜悯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颔,「为何你的伤势始终不愈?」
「它本就不会好。」她苦涩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让他以为她看轻了他,她连忙想安抚,但在想到要告诉他什么时,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她又缩回去了,晴空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实是假藉关心之名来探她隐私,而这种作法,在某方面来说,是满卑鄙的。
两臂上,新增的红紫或陈年的青黑伤痕,在映出现实的日光下看来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两袖后,两手握住那双带伤替他缝制衣裳和操持家务的手,那份不舍与歉疚的感觉,像缕朦朦胧胧的炊烟,在他心中蒸腾而上,在他的心房里来回缠绕,怎么也挥不开。
「进屋里去,我再替你治治。」他释出令她安心的笑意,一手抬起她的小脸,一手抚去她眉间的愁色。
晚照没有答他,一迳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地面上点点洒落的日光,在他推了推她的肩头,并转身要走出磨房时,她低低地开口。
「我来自无间地狱。」
晴空迅速转过头,愕张著眼,简直难以相信耳里所听见的。
她莫可奈何地抚著自己的手臂,「正因我待过那儿,所以身上的伤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永不间断。」
有种类似心疼的感觉,在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之时,在他的胸口紧窒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看著她含泪的模样,晴空无法想像,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竟犯过不可饶赦的大罪大过,以致要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让她永不间断的痛苦每个日夜。
「你怎会在那?」
深受其苦却又求不得一个答案,晚照无奈的低语。
「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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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地狱。
绿焰鬼火下,受刑的众鬼面容苦楚扭曲,熟铁与腐肉的气味冲天不散,鬼号呻吟连绵不绝,然子时方过,悠扬的琵琶曲准时奏起,弦音辽绕无际响彻地狱,手执铜爪的恶鬼循音扬首,夜叉停止了施刑,狱中百鬼哀鸣暂歇,阴风徐来,冰寒刺骨。
一拢一挑间,曲音渐转凄然,正当百鬼感于音律泫然欲泣之时,复而一转,弦声转为徐徐,优雅释然,一如抚慰人心的轻风徐抚而过。
时间在曲中转眼流过,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琵琶曲音在弦断之时骤止,霎时众鬼如大梦初醒,狱间一切复始,生生死死又继续在狱中上演,鞭笞之音、铁钩之声再次响起,呜咽与哀号再度自百鬼口中吐出。
站在高处,手抱著琵琶的晚照,低首看著只得喘息一会,又得再次受苦的众鬼,她轻轻一叹,正欲放下琵琶之时,来得又快又急的木棍随即击打在她的肩头上。
忍疼的她微侧过脸,就见公事公办的夜叉再次举棍,她紧闭著眼,任夜叉一如以往地持棍朝她背后一阵猛打,在熟悉的痛楚中,和著血的汗珠,一颗颗自她两际滑下,逐渐受不住的她蹲在地上缩著身子,绷紧了身子抵挡这每日每夜都得挨的棍杖,紧紧将心爱的琵琶抱在胸前。
蓦然间,击打的棍声止息,大口喘气的她不解地回首,只见一名陌生男子一掌握住了夜叉手中的木棍,不待盛怒的夜叉出声,男子冷声一笑,出手甚快地击向夜叉的胸前,一掌将夜叉击毙。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晚照,怔然地看著胆敢在狱中杀了夜叉的陌生客,完全不解这个不属于此狱的男子究竟是如何闯入,又是从何而来,就在此时,男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笑问。
「想离开这吗?」
「你是谁?」在见到其他夜叉快速赶住这边时,开始为他安危担心的晚照勉强站起身。
他很大方地奉上自己的名字,「无酒。」
「我不能擅离此地,你也不该擅闯此地。」她不安地催促,「快走吧,他们就要到了。」
没把那些夜叉放在眼里的无酒,回瞥身后一眼,懒洋洋地再轰出一掌后,一脸云淡风清地凑到她的面前再问。
「想不想知道你为何在这?」
难以拒绝的诱惑渗透至她的耳里,晚照那双黯淡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看了她的反应后,无酒掬起她的一绺发,凑至唇边轻吻。
「跟我走,我能实现你的心愿。」像是不可抗拒的罂粟般,迷惑人的嗓音飘绕在她的耳际。
甜美的话语听来虽然诱人,但沉著声的晚照,却往后退了一步。
「代价?」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不劳而获之事,更不信这名与她不曾相识的陌生人会无端端地帮她。
他安慰地笑笑,「不需由你来付。」
「那何人该付?谁要代我受苦?」她侧首轻问,眼中盛满了担忧之情。
没料到她会担心他人的无酒,愣了一会,为了她的不自私,忍不住上前以指抚著她冰凉的面颊。
「你太善良了……」
飘飞在四处的鬼火,绿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光影,仰首看著他的脸庞,不知他在想什么的晚照,才想抽身退开,他却一掌握住她的腕间。
「你是枉死的。」无酒弯身逼至她的面前,眼眸闪闪发亮,「我可助你还魂返回人间,我可让你见到你最想见之人、做你最想做的事,让你从此了无遗憾。」
「为何要帮我?」没因此而冲昏头的晚照,实在是想不出他怎会那么好心。
「为了我自己。」不想让她生出没必要的疑心,无酒直截了当地道出来意,「不过我得向你说清楚,帮你,即是帮我自己,因此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你不欠我什么。」
「但……」
无酒面色一冷,「拒绝我,我可是会杀更多夜叉来促使你下定决心。」
晚照无奈地看著他,「我只能顺应你的强鬼所难?」本以为他是来救鬼的,现下他倒成劫鬼的了。
「不错。」阴冷的面容倏然一变,他又笑得阳光灿烂。
「好吧。」面对这个忽善忽恶的陌生人,不想让他因她而在狱中大开杀戒得罪鬼后,晚照也只能颔首同意。
「那咱们走吧。」无酒边说边褪下身上的外衫,披盖在她染了血渍的白裳上,不怜香惜玉地硬拉著她的手腕往城墙处走。
众目睽睽下,被他扯著走的晚照,在他一步步拾级步上狱墙之时,在后头辛苦地跟上他的步伐,在守城的夜叉与恶鬼前来阻拦时,他果真依言不再杀鬼,只是以掌风将他们打落狱内,就在她因爬了千百级阶梯而快喘不过气来时,他脚步忽然一顿。
他倒忘了问这件事,「对了,你可知私离此地会有何后果?」
「知……知道……」她边喘气边点头。
「不后悔?」无酒放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要她考虑清楚。
累得说不出话的晚照,实在是很想告诉他,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反反覆覆了,先是强迫她不得不同意,但在她答应之后,他却又推翻前头所有霸道和威胁,要她再仔细想一想……
她要是说不愿的话,待会他是不是又要再反覆一回?
还等著她答案的无酒,不耐地朝她伸出一掌。
望著那只可以拉著她回到人世的掌心,再想起这近两千年来日夜得受的罪,她不禁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总是想为自己讨个沦落此地的原因,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遭她遗忘的那段人生最后岁月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再三想了想后,她不后悔地,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刹那间,前景一片昏暗,她的耳际响起了类似湍急的滔滔水流声,强烈的阴风刮起她的长发,来不及看清的流光片影,飞快地自她眼前呼啸而过,无止境的黑暗像张网自天际撒了下来,不但将她掳获,同时椎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蔓延了她一身,就在她以为她即将再死去一回之时,她看见了一道灿白刺目的光影。
清冷的月光静静洒落在反射著月泽的春草之上,人间苦行山山脚处,在这片荒烟蔓草问,有座因年代久远只剩一坏黄土的古坟。
春夜里唧声鸣唱的虫儿,忽然停止了歌音,大地万物也随之噤声,仔细一看,在那抔坟土上,青草微微颤摇,突然间,一抹身影幽幽自土里窜出,沐浴在月下的芳魂,在夜风的吹拂声中逐渐成为人形,她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看著这座久违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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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遍铺上一层银泽,月下的景色看来有些朦胧,夜风轻轻吹来,他的袍袖在风中摆荡。
镇魂曲的曲调掩盖了四下夜虫虫唧,按寻著音韵,晴空在山腰的林子里找到了总是在夜半出门的晚照,并发觉她所奏的曲子,为他这座寻常的小山头吸引来了大批的孤魂野鬼。
在那些聆听曲子的孤魂脸庞上,晴空清楚地看见了苦痛暂时消减并沉醉其中的模样,而正弹著曲子的晚照,则是紧闭著双眼,她是那样专注其中,并没注意到鲜血已染红了她的琴弦,而她那原本就有伤的指尖,已又再因弦割裂了伤口。
「你在做什么?」晴空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拨弦,不让她继续自虐。
仿佛大梦初醒般,晚照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晴空抢下她手中的琵琶,「别再做了,如此也帮不了他们的。」
镇魂者,需拥有强大的法力,方可让地狱中的孤魂自苦痛中获得解脱,可她无法无术,就算能弹出这种曲子也不能令那些孤魂解脱超生,她不过是令他们获得了一个短暂麻痹的时光,倘若这些孤魂听久了,恐将会生出瘾头,往后每夜非得听她一回不可。
「我知道。」晚照难以自禁地颤抖著,一迳瞧著被抢走的琵琶,蠢动的手指甚想将它夺回来。
晴空在她伸手欲抢时一手制住她,并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揽紧了眉心,「你无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对……」每夜时辰到了,她就会自动拿起琵琶镇魂,即使她想停手,却总是非得弹断琴弦,否则不能休止。
松手扔开琵琶,晴空在她如瘾者般抖索著身子时,扬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额际,在她的眉心间烙下一个法印,就见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喘了口气,他随后掏出巾帕,将她都受伤的两手救急地包裹住。
发自喉咙最深处的凄厉呐喊,一阵阵自他身后传来,他回首一看,那些因她而聚集的孤魂野鬼,正因不满足而群起鼓噪,更甚者,有些还赤瞪著血红的眼,直想扑向不再奏曲的晚照。
晴空索性将衣袍一振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后开始诵经。
悠悠回神的晚照,竖耳聆听著清澈而旷远,仿佛可令众生放下所有嗔欲爱恨、灭除一切迷惘的声音,自晴空的口中发出再扩散至整座林子和这片月下。他的声音,不只是令她心情平静了下来,就连那些原本在失了镇魂曲后变得暴戾的众鬼,也在冷静之后一一消失在林间。
「你做了什么?」在他停止诵念之后,晚照轻问。
「超渡。」他自地上站起,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沾了夜露的衣袖。
「你不是人间的人。」她总算明白为何他的友朋会如此特别。
「我来自佛界,转生于人间。」
「佛界?」她愕然以望,「怪不得你这么大本事……」
「咱们回去吧。」晴空弯身拾起地上的琵琶,回首向她交代,「往后尽量别在夜里出来,鬼后现下定四处在寻你,若被鬼差给撞上了,你肯定会被捉回去。」
她点点头,备感倦累地站起,试著走一两步却怎么也踩不稳脚步,晴空看了她一眼,主动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走出林子步上山阶。
「坐下,我替你疗伤。」将她弄回宅子里后,他边点燃她房里的灯,边对站在门边看他忙碌的她吩咐。
「没用的,就算今晚好了明晚它还是会再出现,这伤永不会间断。」晚照无奈地摇首,还以为在对他说明她来自何处后他便会了解。
他坚定地重复,「相信我,坐下。」
难得他会变得这么强势……晚照无所谓地坐至他的面前,任他拉去她的十指耐心地帮她上药并缠上纱布。
治好了伤指和她两臂的棍伤后,他将她扳过身子,「你的背也顺道。」
晚照的唇边溜出一抹笑,「你确定?」这不太像他正人君子的作风喔。
「快脱了衣裳。」他没想那么多。
拂开发丝后,线条优美的裸肩,透过夜里的烛光看来格外充满绮思,晴空在她背对著他露出大片裸背时,这才忆起所谓的男女之别,他深吸了口气,有点想把头转开,但看著她布满密密麻麻棍痕的伤背,不免又为她感到心疼。
他若没记错,在无间地狱里,生前是如何死的,死后就得一直受同样的罪,就她每夜所受的棍棒之苦来看,她应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怎会有人狠得下心以此手法将她置于死地呢?每夜都要受同样的罪,她又怎么捱过来的?他不明白,无论是白日或夜里的她,对于这种苦痛,她都瞒著什么也不说,也不喊疼,或许装作若无其事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是她的保护色,但在伪装的同时,她不难过吗?她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忍耐?
游移在她背上的指尖,动作极为轻柔,像是怕再让她感受到多一分的疼般,晚照静看著烛火,自他的指尖里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怜悯之心,为此,她的喉间有些哽涩。
「想哭就哭出来。」
「我没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轻笑,「倔强。」
「好色。」她撇著嘴,在他的手指离开后赶紧穿回衣裳。
晴空登时僵住动作呆坐在原地。
「我又不小心打击到你了?」她穿好衣裳后,回头就见他又皱著眉苦苦思索。
「可能吧。」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得到这种评语。
晚照一扫先前低迷的心情,漾开了笑容又如往常每一夜般地逗起他。
「听说……」她刻意以肘撞撞他,一双勾人的媚眼朝他眨呀眨的,「佛界和神界一般,都没有七情六欲的是不?」
「是如此。」晴空终于从自省中拉回心神,并一如以往地开始与她的美色抗战。
「这就怪不得啦。」她挽住他的手臂,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
「什么?」他低首看她又像株菟丝般地缠上他。
「怪不得你杵得跟木头似的。」晚照趴在他的胸口,以指敲敲他的心房,「既是佛界来的,就不能动凡心是不是?」她总算搞清楚,不是她的魅力不够,而是他的定性太足。
晴空不语地看著她戏谵的美眸。
「不能有七情六欲又不能动凡心……」她偏著头想了一会,突然很认真地问:「你来人间做什么?」
他一愣,「我来……」
「传道?」
「不是。」他开始皱眉。
「逛逛?」
「也不是。」愈皱愈深。
她扳著手指头一鼓作气的举例,「只是想来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来这受苦受劫?还是专程来这卖豆腐?」
「不只是这样。」他整张脸简直快皱成一团。
「老兄。」晚照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赠上一句谏言,「无论你来人间的目的为何,只是你若是特意来人间当人的话,就得活得像人一点。」
「我不像吗?」他发现他的脸要是再这般皱下去,日后他可能会恢复不过来。
「你像吗?」她不敢恭维地睨他一眼,「这位端端正正、没脾气又没七情六欲的大哥,要不是你还食人间烟火的话,你会比供在大殿上的那尊更像佛。相形之下,我这只近两千年没当过人的鬼,还比你像人一点。」
他做人真有这么失败?
「好啦,别沮丧。」晚照安慰地将他纠结的眉心给抚平,然后调整姿势躺在他腿上。「既然来了人间,何不就放开一点?人生在世,不过就像一场大梦,不好好体验一下凡人的种种,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他从没想过。
每回来人间,他就只是平凡的度日,等著缘起缘灭后重新转世,因他一来无任何大志,二来也无普渡众生的大愿,所以他只是冷眼观察著人间的种种,不参与其中也不去搅和,最多,就只是偶尔出手管管闲事而已,他从没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凡人。
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人过。
温暖的躯体带来了阵阵馨香,晴空低首一看,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她给缠住了,她不知在何时已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摆出一副准备入眠的姿势,边揉著眼边秀气地打著呵欠。
「我好累……」深沉的疲惫感一涌而上,她睡意浓浓的小声说著,「好久了,我好久没在夜里好好睡过了……」
本想推开她的晴空,在听了后,不禁回想起她这么多年来为求一夜安宁而不得的苦处,悬在空中欲推开她的掌心,顿了顿,改而落在她的发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著。
「睡吧,明日起,你再也不需在夜里镇魂。」
晚照的嘴边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晴空怔了怔,她感激地闭上眼,并将他的手臂再抱紧一点。
徘徊在她青丝上的指尖,动作有点生疏,带著点怜惜的心情,他努力试著拿捏好力道哄她入睡。四下无声中,他的眸光滑过她的秀容,看著她眼眶底下累积的暗影,令本打算在她睡著后离开的他打消了念头,不愿惊醒她地保持著姿势不动。
当睡著的晚照翻身搂住他的腰更加靠近他时,自她身上传来的温暖悉数传至他的身上,让晴空头一回感觉到,人的体温是如此令人眷恋,他侧首凝视著她的睡颜一会,将不确定的指尖放至她的脸上,为她拨开垂落的发,而后任由它停栖在她柔软的唇上。
不觉得可惜吗?
是有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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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站在钟灵宫的天台上,一如以往地俯视人间,即将沉入云海中的夕日,将皇甫迟的脸庞映亮,也染红了他一身多年未变的术袍。
他心情沉重地凝视著远方,察觉这座人间,又多了数名不速之客。
他感觉到无酒的气息,也知无酒不但让个女鬼还魂返回人间,善咒的无酒更对晴空施了法下了咒。来人间这么多年,他始终与晴空这佛界的圣徒保持著一定的距离,而早就看穿他的晴空,看在他守护人间的份上,也一直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无意打破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和谐。
偏偏好胜的无酒就是不想让人间安宁。
他大抵也猜得出无酒究竟是让谁还魂,也因此,这阵子他常在想起无酒时,就会想起当年他也曾在某人死前,提议想在她死后让她还魂,但她,却拒绝了他。
他心痛地问向远方:「为何你不让我为你还魂?为何,你不愿死而复生?」
这世上众生这么多,其实,用什么形式活著根本不重要。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必等待投胎转世,她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可她不,在拒绝了他的爱之后,她再次拒绝了他想留住她的这份心情,她只是自私地转身就走,并在走前央求他要照顾好千夜,守住这个国家,保护好这座她所爱的人间。
女儿的生命、夫君的土地、她生长的世界,一直以来,这三者就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中再没第四者,也没有他。
如今她都已不在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苦苦的守在这个地方?他分明就知道,她这个人间的皇后,以自私为名,利用了他的爱,而他,为了一圆她的梦,也同样利用了许多人。
扬首眺望著远方如血的夕日,他想起了曾在这样的夕日下练剑的轩辕岳,亦想起了曾横躺在殿檐上欣赏夕日的燕吹笛,只是他也不免回想起他们的眼神。他还记得在那年的大雪中,在他欲杀得知他秘密的燕吹笛时,燕吹笛脸上那震惊心碎的表情;在七曜领著万鬼欲攻进皇城里,他大杀众鬼时,轩辕岳脸上失望又痛心的模样……
「你还在这守著那个已死的皇后?」当他还一迳跌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时,无酒站在他身后问。
皇甫迟迅速回首,「滚出去。」
「我听说,你收了两个高徒。」遭赶的无酒没理会他,一手抚著下巴思索,「在这一龙一凤中,其中有一个未来将会是人间的圣徒。」
皇甫迟神色不善地横瞪著又在打主意的他。
「这个圣徒姓什么来著?姓燕?还是轩辕?」无酒笑笑地踱至他的面前,「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哪个身上?」
他不以为然,「我的那两个徒弟,你爱杀便杀吧,我不会因此而受你任何威胁,更不会因此而随你回去。」
「佛界有个圣徒就够讨人厌了,你在人间还收个圣徒?」无酒收起了笑意,冷瞪著这个老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同类,「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分?你想弄出个圣徒来与修罗道作对不成?」
皇甫迟还是同样的答案,「我只是想守护人间。」打他来人间后,前前后后他已经不知说过几回了。
「跟我回须弥山。」懒得再跟他罗唆的无酒朝他伸出一掌。
他撇过脸,「我说过我不会回去。」
「只要有你助我,六道终有一日可盛于五界。」六个修罗里,他最年幼也最有天分,偏偏他不好好当他的修罗,放弃习法、放弃在道中更上一层楼,反倒跑来这低下的人间干个什么国师,他若愿回修罗道再修炼个千年,到时他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而他们修罗道,也定能因他的团结而排在六道之首。
「没兴趣。」皇甫迟无动于哀。
无酒的笑意有些扭曲,「为了一个已死的皇后守在这,值得吗?」
「这是我的人间。」
「你根本就不是人间之人!」无酒简直想敲开他的脑袋要他清醒些。
「我是。」皇甫迟固执地握紧了拳。
无酒没好气地冷哼,「自欺欺人。」就算他再怎么想当人,即使他装得再怎么像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人!
「不送。」不愿再听任何一词的皇甫迟转身就走。
「修罗者,至善也至恶,你真以为,对人间而言,你是至善?」无酒飞快地走至他面前拦下他,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凶狠地要他面对现实。「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既遭你爱之总有天亦会遭你毁之!」
「我不会离开人间。」皇甫迟冷冷向他重申,「要嘛,你就杀了我,若不,那么现在就给我走。」
「愚蠢!」啐了他一口后,无酒用力甩开这个冥顽不灵的同类。
在无酒走后,皇甫迟回首看了天台角落一眼,无声地走至角落后,他低首看著躲在那里,面色苍白如雪的徒弟敏至浩。
他的眼中泛起一阵冷意,「你都听见了?」
「师父……」跌坐在原地不能动弹的敏至浩,胆战心惊地抬首。
「听见了什么?」
敏至浩颤颤地问:「你……是六道中的修罗?」这是假的吧?身为堂堂一国国师、身为他们的师父……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皇甫迟将眼一眯,毫不迟疑地抬起一掌,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一掌将他击毙。
「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