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铃铃,电话铃响了。
辛子安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就略带厌烦地打断道:
“沈先生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原来对方是沈效辕。这些日子他已多次找过辛子安。今天见辛子安仍拒绝去他家,便又一次在电话里再三为女儿的行为道歉。末了说:
“重建楼房还得劳辛先生大驾。我保证在辛先生拿出新图纸来之前,那造到一半的楼房绝对不拆。这样,如果凡姝对新设计表示满意,而现在造的房子还可以利用一部分的话,就可以免得前功尽弃。”
辛子安以最大的耐心听完沈效辕的话,然后说:“沈先生是否拆房,我管不着。至于重新设计,只能麻烦您另请高明。”
没等沈效辕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公司高老板也来劝辛子安,要他接下这笔生意,要价倒不妨高些。
高老板是个生意人,话说得干脆:“人家发小姐脾气,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造,就让人家折腾去。人家有的是钱,我们公司何乐而不为?”
见子安不搭腔,高老板拍拍辛子安的肩膀道:“干吧,公司绝不会亏待你的。”
辛子安寻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脑瓜里只有一个“钱”字?当然他不能对高老板这样说。他只是强调,手头事儿太多.无论如何不想再接手了。
沈效辕是在丰子安这儿吃了闭门羹后,给高老板挂的电话,表示除辛子安外,什么建筑师都不要;而辛子安这棵公司的摇钱树,又发了犟脾气,高老板深感为难,却也不敢过于勉强辛子安,只得暂且作罢。
沈家后因造房子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留下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及周围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地。
夏意渐浓。沿街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都已长出茂密的叶子。许多人家的夹竹桃和牵牛花也都开了。
这段时间是沈天姿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最有意义的日子。
每天下午课后,或者平时学院没有课,她就到建筑公司帮忙。有时描图、抄写,有时帮着办公室搞成本核算,制报表。跟辛子安去建筑工地,是她最愿意的事,看辛子安像个指挥官那样,被一帮人簇拥着,检查新造的大楼.一项项核对是否符合设计要求,天姿简直佩服极了。一向自尊、要强的沈天姿,还从来没如此崇拜过一个人呢。
她和辛子玄也常见面。子玄虽然年长她三、四岁,可天姿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两人都热情而爽朗,又都爱画、懂画,所以一碰到便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两人约好,同去参观美术展览,有时子玄去她大学,帮她修改图画作业,星期天她和子立辅导的中学美术小组一起去野外写生。每当和这两兄弟在一起,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心中的欢乐满得都快要溢出来,很想放开嗓子,高声欢叫一番。
那天下午,辛子安从临江大厦工地回到办公室。他刚喝了一杯水,在靠椅上坐下,电话铃响了。是沈天姿从描图室里打来的,她说:
“辛先生,刚从临江工地上回来吧?我看你这几天常在那儿啊。”
“是的,大厦快要竣工,我要再细细检查一遍,有什么缺憾,现在弥补还来得及,等开始内外装修,再发现问题就麻烦了!”
“可惜今天学校有课,否则真想和你一起去工地看看。”沈天姿遗憾地说。
辛子安安慰她道:“以后还有机会。”
“李先生,你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是的。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辛子安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图纸、报表说。
“那好,我忙完手头的活,过一会儿去你那儿,行吗?我有点事……”
“有事你就尽管过来吧。”李子安说完挂了电话。
公司准备与客户签订关于辎修卢家湾一带民房的合同,高老板特意要辛子安看一看合同革案。辛子安翻开那份卷宗,正打算仔细看一下,敲门声响起。
沈天姿不是说要过一会儿才来吗,怎么那么快?他心里想着,目光已离开面前的文件。“请进,”他说完,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沈天姿,竟是他绝对想不到,而且根本不想见到的沈凡姝。
她来干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子安脑际飞快地掠过几个念头。不客气地让沈凡姝出去吗了如此对待来客,显然与他那良好的教养不合,那么,用一般的客套话来对付她,或者假装忘记前些日子不愉快的事情,而对她表示友好?辛子安也做不来,他毕竟只是一个工程师,而不是演员。
于是,他既没请她坐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就那么默默地打量着她。
沈凡姝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故。于中提着个大大的白色布袋,显得是那么清雅宜人。
唉,一个多好的姑娘,谁知道竟那样乖庚无情!子安不无遗憾地想。
见辛子安不说话,也没请她坐下的意思,沈凡姝有点尴尬,又有点犹豫地站住了。
两人隔着办公桌对视了几秒钟。这对视既是一种交流,更是一场心理战。一场意志的较量。双方都以眼神向对方表明:无论你想怎么样,今天我可不想当失败者。
突然,凡姝嫣然一笑。这一笑,立刻使辛子安觉得,那双注满盈盈秋水的美目,收敛了逼人的锐气,变得异常柔和妩媚,那细嫩白皙的面庞更焕发出一层迷人的光彩。
她上前地对辛子安说:“外面阳光明媚,可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
美丽的姑娘在主动寻求和解,辛子安再傲慢,也不能不随和些了。他脸上本来绷紧的肌肉稍稍松弛一些,但嗓音还是有点粗嘎:
“沈小姐,不知你来有何贵干?”
“有,我是有事来的。”凡姝像个小女孩那样,急急地说明。
“那,请坐下,慢慢说吧。”辛子安指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沈凡姝把它朝后拖了拖,在辛子安对而坐下,随即把那个硕大的手袋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又并拢放在那手袋上。真像个胆怯的小女学生面对着严厉的老师。
“那么,沈小姐请说吧,”辛子安用目光瞟了瞟桌上的文件,“你看,我有不少事,我很……”
“忙”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沈凡妹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唇间,轻轻地摇着头,调皮地说:“不必告诉我你很忙,这是每个人都会用的托词,不是吗?”
辛子安轻吁一口气,心想,这位阔小姐今天又怎么啦,兴致那么好?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马上就走。”沈凡姝说。
“如果不答应呢?”辛子安心里感到好笑,故意找别扭似地问。
“那我就不走。”
“恐怕我很难满足你的要求。”
“我会一直求下去,直到你心软,直到你发慈悲为止!”
哦,天,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竟也会说出这样子可怜兮兮的话来!丰子安不觉心中一动,但他却淡淡地说:
“那么,你试着说说看吧。”
“辛先生,我是来求你帮我把房子造好的。”沈凡姝平平静静地说。两只大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丰子安,仿佛在说:来找你辛先生这位建筑家,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这实在让辛子安哭笑不得!沈凡姝呀沈凡姝,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了怎么就好像你下令拆房子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自从凡姝蛮不讲理地要求把楼房拆掉重建,辛子安便再没去过沈家工地。他发誓再也不管这块工程了。可他心中没有一刻放下过那凝聚着他的心血、寄托着他深厚感情的小楼。每念及此,他就感到心寒、愤怒,尔后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和颓丧。
今天,沈凡姝亲自上门来又提出那样的要求,他本来满可以发一通脾气,至少狠狠地讽刺挖苦她几句。但奇怪的是,面对着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沈凡姝,他竞一点儿火也发不出来。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天外面阳光特别明媚?
天下一切年轻漂亮的姑娘真是占尽了便宜,更何况沈凡姝风姿迷人,在烟静文雅、落落大方之中还透着些天真碰纯的稚气和调皮。如果向她发火,如果用语言刺伤她,那倒真正是魔鬼的行径了!
但是,辛子安毕竟是辛子安。他已经成熟,而且性格坚强。对沈凡姝的乖戾行为记忆犹新,又怎能为今日的情态而扭转?所以,听了凡姝的话。他只是冷静地说:
“我早就和令尊说过,我不会再帮你设计什么楼房了。”
“这我知道,是不用你再去设计了。”凡姝声音脆爽地说。
那么说,他们已另外找人设计好了?既然如此,还找我干什么?一阵酸楚的感觉突然涌上辛子安心头,他压下心头的恼怒,暗哑地说:
“那好,但愿这一次的设计能令沈小姐满意。”
“谢谢,”凡姝认真地点头,“不过,只有请辛先生亲自督造,我才放心。”
初听之下,辛子安几乎要跳起来,但一转念,冷笑一声道:
“沈小姐太抬举辛某人了吧!”
沈凡姝似乎没听出辛子安话中的话中之意,顾自说:
“我想,不管设计者是谁,如果图纸是第一流的,让辛先生来督造,也不算过于屈才吧。”
辛子安脸上仍挂着冷笑:“图纸是一流的,这是哪位权威的裁定?”他看一眼沈凡姝高贵的额头上那对明亮澄澈的眼睛,本想忍住不说,但终于还是抛出了词锋犀利的话;“或许是沈小姐的封赏吧?”
沈凡姝抿嘴笑了,她不说话,低头拉开那个白色大手袋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我不懂建筑。还是请辛先生判断吧。”说着,抬起身子,把图纸通过去。
辛子安真不想去管这闲事,可人家已欠身递了过来。无可奈何,辛子安只得接过那卷图纸,慢慢地把它打开来。
他马上惊呆了。这不组是他亲手绘制,而又亲手撕碎为那张小楼及画面为彩色全景图吗?
开什么玩笑!他抬眼看着沈几株,立刻被她那半是惶恐,半是期待的神情震慑住了。
他展开全图,仔细地看着。这才发现,被他撕坏的地方,已经用玻璃胶纸精心地粘贴好了,又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把被他揉皱的图纸熨压得平平整整。
“辛先生,”沈凡姝低唤一声,“请原谅我。我现在唯一的请求是,你照着这张图纸,把那楼房造完。”她顿了一顿,然后,更轻更柔的声音说,“你能给我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吗?”
凡姝的态度是那样恳切,美丽的大眼睛里已经问起了泪光。这使李子安不能再怀疑她的真诚。
辛子安用手轻抚着那张整复一新的图纸,沉吟半晌,严肃地说:
“不必谈什么原谅,也不要因为急于想换回错误,而把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自己。我想知道的是一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一设计。否则,说不定哪一天,你又会……”
“不,不,绝不会了,”凡姝急急地叫起来,“我是真喜欢你的设计,从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
她说得那样情急,以致于原来饱含在眼眶里的泪,竟有几滴趁势夺眶而出。但她整个脸却是开朗的、含笑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就像一朵蘸着露水的睡蓬或警徽。
“那———,为什么又提出要拆掉重建呢?”辛子安实在不明白,忍不住问。但这次发问,已完全没有先前那种咄咄逼人之势,竟有点像是在问他自己。
凡姝粹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眼光变得迷迷滚滚起来。看得出来,她有些难言之隐,又混杂着羞愧和内疚。她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时松时紧地揪着白色布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辛子安不觉有点后悔,何必再提起那不愉快的一段去困扰她呢!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面对身穿天蓝长裙,飘洒着一头乌发的沈凡姝,心头又油然升起了“天使”这两个字眼。而且,他毅然拿定了主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天姿捧着一堆文档,进了房间.她马上发现了凡姝,这才收敛了脚步。
凡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惊叫一声:“天姿,怎么是你?”
刚才还兴冲冲的天姿,一下子变得冷冷的。她毫不隐满自己的敌意,拖长语调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凡姝自然感觉到天姿情绪的变化。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使凡姝也换上了一副冷冷的神情,她在椅子里坐正身子,扬起下巴,不甘退让地说:
“我来找辛先生谈点事,不行吗?”
辛子安敏感到两位姑娘之间正在滋生故一种不友好的气氛。他站起来叫了声:“天姿,”然后指指桌上一张图纸说,“沈小姐要求我仍旧按照这张H纸把那幢楼造好。”
天姿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文件,俯身看图纸。不错,就是那张熟悉的楼房花园全景图。她不禁疑惑地看看凡姝,又看看辛子安。
辛子安说:“沈小姐改变了主意,收回拆掉重建的打算了。”
天姿再一次把目光转向凡姝,凡姝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姿这个胸无城府的姑娘,眼中立刻消失了对凡姝的敌意,只是还有些不相信似地问:
“凡姝,你真的改变主意,不再要拆那幢楼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么。”凡姝说。
天姿高兴地俯身搂住她的肩说:“你终于相信我的话了。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漂亮的设计,等将来造成后,它将是一座真正的宫殿。”
“可是。辛先生还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呢。”凡姝无奈地说。
“为什么,辛先生?”天姿直起身来,两眼瞪得大大的,“你还在生凡姝的气吗?”
辛子安微微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凡姝已经改正错误,而一个有气度的男子是决不会和女士计较的,对吗?”天姿发自内心地叫道,“辛先生,你就同意了吧。我代凡姝姐姐求你。要知道,这幢楼不建成,会成为建筑史上的一大憾事。”
辛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过身去,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两个姑娘。他还想听听沈凡蛛再说些什么。
但沈凡姝却没有开口,她只是用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看看沈天姿,又看看辛子安。
“辛先生,你一定要答应,”天姿追到窗口,侧对着辛子安,再次请求,“我真想早一点看到它建成。”她又对凡妹说:“等小楼写好,你能邀请我去那儿作客吗?我大喜欢它了。不要多,我只想在那里面住一夜,就很满足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凡姝大方地说。
辛子安回过身来,看到凡姝和天姿都满含期望地凝视着他。
“好的,我同意了。”他宣布了心中的决定。
天姿快活地叫了一声,跑回来紧紧抱了抱凡姝的肩,仿佛她是个真正的胜利者似的。然后她干练地说:
“辛先生,我马上去通知工程科,让他们立刻把营建队安排好,行吗?”
“好,”辛子安满意地点点头,“告诉他们,我还是要原班人马。”
“我这就去。”天姿说着和凡姝略微打个招呼,向门口走去。
辛子安忽然想起,天姿刚才打电话说,有什么事要谈,便叫住她:“别忙,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没什么事。星期六有个版画展览,我本想约你和子玄一起去看看。现在算了,我们还是快些去伯伯家的工地吧。”
天姿话音未落,人已跑到房外。这里凡姝也站起身,说:
“辛先生,谢谢你肯答应来继续造楼。我该告辞了。”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就那么背对着辛子安,低声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楼房造好了,跟图纸上一模一样。我走进去,就像进入了每个窗户都飘出云气的仙境,那么神秘,那么雅致,那么美,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跑呀,唱呀,旋转呀,迷失在那些长廊、立柱、拱形的玻璃屋顶之下……”
凡姝忘情地说着,突然,她转过身来,抬头看着辛子安:“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这个梦的。可是我说晚了,你已经被天姿说服了……”
辛子安又一次见到了照片上那双令人一见便永难忘记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一抹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忧郁和哀愁。
辛子安明白,正是这忧郁和哀愁的神色,使他的心怦然而动,促使他施展全部才智,画出了那张设计图。而今,又是这神气,使他的心阵阵颤栗。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沈凡姝已走了,把辛子安一个人留在宽敞而空廓的办公室里。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姑娘。她高高兴兴而来,轻轻松松地提出了本来难以启齿的要求,而当辛子安放弃自己的誓言,答应了她的请求之后,她却悲悲切切地离去了。
辛子安嘴边凝固着一个苦涩的笑,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办公室中央,陷入了一份膜覆陇俄的沉思里。久久地、久久地,脑海中只有一个沈凡姝,而完全消失了自身和对外部世界的感觉。
天求的儿子,三岁的男孩沈小宝,牵着沈凡姝的手在公园的小径上,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已经看见远远的那边儿童乐园里,孩子们在玩滑梯和翘翘板,并且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小宝的母亲秀玉走在他们旁边,手里捧着不少衣物,有小宝走热了脱下来的,还有凡姝刚给小宝买的一双皮鞋和玩具汽车。她嘴里不断地喊道:“慢点,小宝,慢点走!”
他们走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小宝不知怎地绊了一跤,跌在地上。秀玉赶紧跑过去,刚想放下手上的东西去抱儿子,只见凡姝已笑吟吟地蹲在小宝面前,竖起一个指头哄他说:
“攘攘知道小宝最会翻跟头,来。小宝翻一个给攘攘看!”
本来趴在那儿瘪起嘴想哭的小宝,果然翘起屁股,用脑袋顶着草地,两腿一蹬翻了过去。
“小宝真乖,再翻一个!”凡妹拍着手给他鼓劲。
小家伙得意了,爬起来照样又来了一个。就这样翻到第四个,凡姝猛地一把抱起小宝,把他高高地举起,又顺势转了一个圈,引得小宝搂着凡姝的脖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凡姝也忘情地笑着、叫着,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她那着红色的长裙,用鹅黄丝带扎起的长发,在欢乐的旋转中显得那样富有青春的朝气。
这情景让在一旁看着的秀玉既感动又羡慕。
“妹妹,你真是个一点儿心事也没有的人。”
当小宝开始熟练地排队玩起滑梯,姑嫂俩在石凳上坐下来的时候,秀玉感慨万千地对凡姝说。她也许是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或者想起了目前生活的辛酸吧。
不过,秀玉的话可没有说对。
沈凡姝自那天去过辛子安办公室之后,心绪就一直不宁静。她想得很多很多,这些难以言传的东西除了蕴藏在心里,就只有吐露在日记本上。
今夭下午,学校里没课。初夏的天气是那么好,太阳明朗灿烂而又不算酷热,微风轻轻吹拂,空中洋溢着由绿叶和鲜花合酿而成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凡姝真想到野外去走一走,沿着一条条田膛,去看看长得旺旺的禾苗;倘步在乡间河边,看那些自由穿梭的柳条鱼儿和一群群笨拙地游动着的……
她爱大自然,渴望投入大自然。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勃勃躁动的热情,正在日益升温蒸腾,只有在广阔而清冷的大自然中,才能够畅快淋漓地抒发倾泻。呵,在这美好的季节,如果能够同一二好友携手出游,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惬意的事。这才不枉我宝贵的青春,我幸福的人生!
可惜她回上海不久,还没这样的朋友。本来她可以邀约天姿,但偏偏那天在辛子安办公室,看到他们那种熟捻得近乎亲呢的样子,凡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况今天这点轻愁薄怨,正与那天的拜访有着直接关系呢。
于是,她想到了沈小宝。
沈天求为堂妹回沪接风,曾在家中设宴相待。天求对凡姝殷勤备至,但他对妻子秀玉那种挥来斥去的态度,使凡姝实在反感,唯有小宝的天真活泼却很讨得她欢心。他们在沙发上逗呀,闹呀,把个小宝乐得笑个不停。临走时,小宝对她依依不舍,非要跟她走不可,她只得答应下回再来陪他玩。
今天凡姝到天求家时,小宝午觉刚刚睡醒。凡姝看外面天气不错,一时高兴,提出带小宝上街。秀玉起初不肯。犹犹豫豫地搬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凡姝心里明镜似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天求事先不知道,秀玉不敢作主而已。
“哎哟,我的好嫂子,你也真是。”凡妹觉得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窝囊,忍不住叫起来。
秀玉却只是苦兮兮地一笑:“你不知道你天求哥这个人,唉……”
但小宝的愿望已经被挑动起来,再也压不下去了。他吊着凡姝的腿,非要马上就走不可。最后,秀玉拗不过儿子,也只好收拾收拾跟着他们走了。
凡姝先带小宝在糖果店买了贴着花纸头的大棒糖,又带他到霞飞路的商店里买了皮鞋和玩具,还请他们母子吃冰淇淋。可怜秀玉虽然在上海生活多年,霞飞路连一次也没来过。她纯粹是个为天求做饭洗衣的娘姨和为他带儿子的保姆!所以今天最快活的人,与其说是小宝,还不如说是秀玉。
出于对小宝的喜爱,对秀玉的同情,凡姝把满腔的爱和温情施予他们母子。
他们在霞飞路上逛了好久,最后到了杜美公园。
小宝玩够了滑梯,玩够了翘翘板,又去玩秋千。凡姝把他放在那个可以伸出两条小腿来的木箱中,就推着他轻轻地荡起来。一下,两下,愈荡愈高,小宝欢快的叫声和凡姝银铃般的笑声汇合在一起……。直到秀玉猛地发现太阳偏西,时间不早,才死拉活换地把小宝拖出公园。
就在她们一边一个牵着小宝的手,准备过马路去搭乘电车时,一辆黑色轿车轻轻地停在他们面前。
“凡姝。”车窗摇下,沈效辕伸出头来叫道。
“爸爸,是你,”凡姝惊喜地喊一声,“我们刚玩过杜美公园。这是秀玉和小宝。”
“伯伯。”秀玉觑跳地喊一声效辕,赶紧俯身对小宝说:“小宝快叫爷爷!”
沈效辕让汽车靠在马路边,自己下车来。
凡姝问:“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效辕没直接回答凡姝的问题,却笑笑说:
“阿姝,爸早想陪你在霞飞路买几件衣裳。今天正好,我让老赵先回去,我们再走走。”
凡姝其实已经有点累了,但看沈效辕兴致很高,不忍拒绝,便同意了。
沈效辕正要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先走,凡姝突然拉住他,说:
“爸,秀玉嫂和小宝都累了。让老赵送他们回家去吧。”
秀玉刚想推辞,效辕却点点头准许了。
秀玉小宝坐着汽车走了。效辕低声对凡姝说:“阿姝,以后少和他们来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头不语,效辕忙转了个话题说:“走,前面就有服装店,我们去看看。”
霞飞路是上海仅次于南京路的繁华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时装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铺面不大,但货物极其精美,要价极为高昂。讲究时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这里一掷千金,就为的是以迈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样式压倒群芳。
霓虹灯五彩缤纷、明灭跳跃。傍晚的霞飞路上,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间,不时走过一对金发碧眼的洋人夫妇,有的还推着敞篷的童车,有的则牵着玲珑的小犬。
沈效辕正要带凡姝走进一家时装店,凡姝拉拉他衣袖,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买什么衣裳,够穿了。”
“哎,阿姝,”沈效辕慈祥而略带谴责地叫了一声,“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你从广东回来,我早想陪你买些衣裳的。难道女儿还跟爸爸讲客气吗?
沈效辕已经推开了商店的玻璃门,凡姝只好跟了进去。
他们一路买过去,不一会儿凡姝手中就拿上了大小三个纸盒,效辕还帮她提了两个大纸口袋。
“阿姝,我有些累了,找个地方歇歇吧。”效辕说。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家有名的俄国大菜社门口。
他们上了这家菜社的二楼。楼上的餐厅挺空,彬彬有礼的侍者引他们走向一个雅座。
天哪,那是谁?那不是辛子安吗?一套黑色的晚礼服,衬着一条笔挺的维红色领带,高傲的头颅昂着,右手端着一杯金色的醇酒,正和两对外国夫妇围桌而坐,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凡姝的心突地跳动起来,脸上立刻一片绯红。她不禁和父亲交换一下眼光——显然,沈效辕也看见辛子安了。
就在这时,辛子安的视线也落到刚进门来的沈氏父女身上。他不禁剑眉一扬,两眼灼灼然凝视着几殊。凡姝的头早低下去了,所以辛子安只同效辕点了点头,他们父女就走过去了。
落座在距辛子安不远的一张餐桌旁,凡姝选了临窗的位子,轻轻撩开窗纱,把脸对着窗外。
天色已经昏暗,路灯早就亮了。但行人似乎仍不见减少,汽车流水般在窗下驶过,窗子关得很紧,听不到声音,只见红色的尾灯构成了一条婉蜒流动的河……
侍者记下效辕点的菜名,刚刚离去。辛子安来到他们的桌旁。
“沈先生、沈小姐,晚上好。”辛子安礼貌地招呼他们。
凡姝渐渐平息下去的心跳,又一次变得剧烈起来。
“哦,辛先生,巧得很,你也在这里。”效辕客气地说。
“我正在为两个朋友饯行,他们明天就要回国。”辛子安解释道。
“能不能请辛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沈效辕欠欠身子说。
“谢谢,沈先生,我得过去。您和沈小姐用餐吧。”
辛子安向凡姝投去迅速的一瞥,但那丰富的含义,当然逃不过沈效辕经验老到的眼睛。子安似乎觉察到凡姝的窘态,也就没跟她招呼,只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阿姝。”效辕轻唤一声,见凡姝的目光兀自追随着远去的辛子安,便稍稍加重地叫道:“阿姝。”
“哦,爸爸,什么事?”凡姝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
“辛子安实在难得,学问好,名气大,而且生得一表人材,让人什么时候看了心里都痛快。你说是吗,阿姝?”效辕两眼炯炯地看着凡姝,由衷地说。
凡姝本想答一句什么,可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用手帕掩住小嘴。
“怎么,我说得不对?”效辕不禁问道。
“看你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收他做干儿子似的!”凡姝含笑轻轻对效辕说。
“唉,没那么好福气呵!”效辕说着,又朝辛子安那儿瞥了一眼,忽然转脸对凡姝说,“你前两夭刚去过他们公司,他也答应了再来造那幢小楼,你们本该熟悉的,怎么刚才你一句话也不说?”
这回轮到凡姝想叹气了。可她立刻控制注自己,随即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由红得发烫迅速地变为冰冷而苍白。
“要不是天姿说情,辛先生恐怕未必肯答应呢!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没告诉过我。”效辕惊讶地问。
凡姝简略地将那天的前后情景讲了。声音里既有不少沮丧,又有些许自嘲。
效辕听完,问道;“阿姝,你说实话,觉得辛子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凡姝明知故问。
“你喜欢这个人吗?”沈效辕干脆来个一针见血,他眼见凡姝的脸又红了起来,把声音放得更轻地说,“我看,其实你是不是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呀?”凡姝娇嗔地打断效辕的话。
“对他有点儿特殊的好感?”沈效辕斟酌了一下,含蓄地问。
“没有的事!这怎么会呢?你真会胡猜……”凡姝急急地否认,脸蛋羞得通红。
侍者送来第一道菜:奶油浓汤。
效辕父女暂停说话,垫好了各自的餐巾。
“阿姝,听着,不管什么事,爸总是会帮你的,”效辕说着,拿起勺子,“现在,快吃吧。”
啊呀,脆弱的、没用的、该死的姑娘呵,听了这话,你干吗直想哭呀——沈凡姝恨透自己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那样地多泪,那样地好哭,少年时代的刚强劲儿如今到哪里去了,真是不争气透了……
沈效辕没有再说话。从此直到晚餐结束,也没有再提辛子安一个字。可是,刚才丰子安看凡姝时的灼热眼光,早己被他捕捉住了。再看凡姝的神态,他知道,他女儿的爱情从此有望。
冷清了一段日子的沈宅后园工地,又热闹起来。运料的车子进进出出,营建队的工人从早到黑忙忙碌碌,倒也有板有眼。重新开工以后,楼房和花园的修建速度都很快,几乎每天都在变样。
辛子安还是老作风,而且似乎投入了更大的热情。以至于一贯注意仪表整治的他,有几次竞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工地上。
天姿征得公司同意,这段日子就跟着辛子安在工地上帮忙。
工地上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这栋楼房未来的主人沈凡姝。工地对她有着巨大吸引力,只要大学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准出现在工地上。
按照辛子安的规矩,无关人员,即所谓闲杂人等,是不准留在工地上的。头一两回,当沈凡妹来工地被他发现时,他曾毫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但凡姝不一会儿又悄然而来,而且很乖巧地注意着环境,不给别人添麻烦。她绝不穿鲜艳的衣裙到处乱跑,而是换上长裤,并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安全帽,扣在头上。
辛子安发现,凡姝虽不像沈天姿那样泼辣、能干,但也有她过人的细心之处。
那次,准备第二天给楼房上顶,辛子安想把有关设计再好好审核一遍,正在一批图纸中翻检。这时,从身后伸过一双手来,递上了一卷图纸,展开一看,却正是他要找的。辛子安一回头,这才吃惊地发现,递图的竟是沈凡比
当时辛子安倒是心中一动,但接过图纸,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只是那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凡姝禁不住脸红起来,忙错开目光,局促地一转身离开了工棚。
又有一次,铺设花园小径的石板运来,为了抢在天黑前铺好,连天姿、辛子安都上手帮忙。辛子安刚要走出工棚,沈凡姝悄悄把一双雪白的手套塞给他,又那么轻那么关切地叮咛:“戴上,别磨破了手。”这次,倒是辛子安不知为啥略微红了脸,他咕曝了一声“谢谢”,接过手套就走出去了。
硕大的青石板又重又硬,幸亏这双手套帮了忙,要不辛子安的手说不定真会磨出血来呢!他不禁纳闷:生长在这种家庭的小姐,竟还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于是,辛子安不再赶凡姝走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人家毕竟是楼房的主人。再说,沈凡姝又那样任性,谁能管得了她呢。渐渐地,辛子安已习惯于在工地上见到她,如果哪一天凡姝没有来,他倒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以致于下意识地找一找那个苗条而活泼的情影。
一天傍晚,夕阳普照的时候,辛子安照例在下班前,按照图纸给工头吩咐明天工人们要干的活计。天姿站在他身旁,认真地边看图边倾听。沈凡姝离开天姿几步远,似听非听。看上去她是在随意看着周围的一切,其实,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辛子安身上。说实话,她愈来愈倾倒于辛子安的能力和风度了。
蓦然间,凡姝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慌忙靠近天姿,拉拉她衣袖。
“怎么啦?”天姿侧过头问。
凡姝悄悄用手指指那青年站的地方,轻声说:“你看!”
天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高兴地连声大叫:“子玄,是子玄,你怎么来了?”
辛子玄满面含笑地走了过来。
子安也看到了子玄,他对工头说:“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工头走了。子安迎着子玄走去,问:“今天怎么得闲?你们的美术展览筹备好了?”
原来这段日子,子玄参加筹备全市大中学校师生美术展览,一直很忙。按计划这个展览今年暑假就要开始,偏偏当局对此毫不关心,全靠几个热心的美术教员在那儿奔波,找地方,筹集资金,审查作品,子玄是此事的中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就睡在展览馆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子玄回答哥哥道。
天姿关心地问:“暑期开展没问题吧,再过两个月,可就要放假了。”
子玄朝她点点头说:“没问题。”
“交上来的作品多不多?有没有特别精彩的?”天姿还在感兴趣地问。
但子玄已完全被站在天姿身边的凡姝吸引住了。他不等别人介绍,主动上前对凡妹说:
“你就是沈凡姝小姐,对吗?
凡姝仿佛被他吓了一跳,惊异地问:”你是……”
“凡姝,他是辛子玄,”热心的天姿马上解释道,“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辛先生的弟弟。”
其实凡姝早已猜出他是辛子玄。她只是不明白,辛子玄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熟悉,不但一下就认准了,而且叫得出名字。
“凡姝,你看,辛先生两兄弟长得很像,对吗?”天姿与凡姝咬着耳朵说。但这姑娘即使说悄悄话,也是大嗓门,辛子安两兄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子玄兴奋地对子安说:“哥,你这儿也该收工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又对天姿和凡姝戏剧性地邀请:“小姐,也请同行。”
“在我们家啊,我已叫好出租车啦!”子玄胸有成竹地说。
“别胡闹,”子安微微戚起眉,“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不等子安说完,子玄故意哭丧着脸,对天姿、凡姝说:“两位小姐不会不赏脸吧,”又神秘地说,“我保证你们去了不后悔,我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姿的好奇心已被勾起了。
“现在不能说,连我哥哥都没见过。”子玄故弄玄虚。
“我们去看看吧,好不好?”天姿转头问凡姝,可接着马上又说:“反正我去。”
凡姝犹豫着。子安很为弟弟的冒昧鲁莽感到不好意思,他略带歉意地说:
“子玄就是大大咧咧,不懂礼貌。沈小姐不必勉强……”
“我去,”凡姝看出了子安的窘迫,脸上的迟疑消散了,她灿然一笑,“我也很好奇呢。”
“那就快走吧,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子玄带头走向沈家后园的小门。
出租汽车在宽敞的福开森路上行驶着。
辛子玄兴奋地高声谈笑,而辛子安却一语不发,显得比平日更为严肃。他有点儿为弟弟今天的冒失行为生气。他想,等客人们离开后,要好好教训子玄一顿。
子安的沉默影响了凡姝,她不时斜睨一眼前座子安那板着脸的侧面,心里想:是不是他并不欢迎我去他家?
是啊,想想也真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脸都没有洗一把,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上了汽车——当然,有辛子安在。哦,凡姝啊凡姝,你自己可不能骗自己:你多少有点儿想看看辛子安的家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于安。
幸而天姿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爽朗地笑着,一面和子玄对话,一面不时和子安、凡姝说几句什么。从而掩没了汽车里的那一丝尴尬。
天姿见凡姝不声不响的,轻轻捅一捅她说:“你猜子玄要给我们看什么?”
凡姝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那边子玄却叫道:“我要提抗议了。对我,你一口一个‘子玄’,对我哥哥却必恭必敬地称辛先生,这是为什么?”
“当然罗,如果也叫你辛先生,那么两个辛先生,谁知我叫谁?”天姿说完,末了又补充道,“你叫我天姿,叫凡姝却是沈小姐。”
“我也是怕两个沈小姐搞混了呀,所以只好叫你天姿,称另一位为沈小姐啊!”
凡姝知道他们是在故意相互打趣。她想他们也能像辛子安兄弟确实很熟悉,关系很融洽,子安会像对待天姿那样对待我吗?她不觉心中有点酸楚地想。
“凡姝,”天姿对她说,“以后你也叫他子玄。”
“那好,我也不叫她沈小姐了,就叫凡姝,”子玄马上顺水推舟。
凡姝用手拢拢长发,对着子玄赞同地点点头,说:“就这么讲定了,子玄。”
她偷偷瞥一眼子安,觉得辛子安的神情似乎更阴沉了。她不禁在心中说:我可不敢对你这么随便,骄傲的率先生。
四个人刚走进辛家住宅,天姿就急不可待地问:“子玄,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看。”
子玄莫测高深地一笑:好,你们跟我来。”
他率先往楼上走去。
子安不明白今天子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般来说,他们从不在楼上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女客。他实在不想参与子玄的胡闹,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谁知子玄一看他没跟上来,就站在楼梯上叫:“哥,你也一起来么。”
天姿也忙接口:“辛先生,快,我都等急了。”
子安无奈,只得也跟在后面上楼去。
楼上两大间是子安、子玄各自的卧室兼工作间,中间有一个共用的浴室。子玄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把门推开,顺手开了电灯。
两个女客犹豫着在门边站住,屋里的那个脏乱劲儿,使她们不敢跨进门去。
桌上、床上、地上到处堆放着画板、画布、调色板、画笔,一股浓重的油彩颜料的气味扑鼻而来。
天姿忍不住说:“晦,子玄,那天你还不服气呢,”她模仿子玄的口气,‘难道男子汉就不懂得整洁和雅致’可你看看这房间!”
“注意,请别随便发出批评!这是鄙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情调。”子玄然不在乎地说,“你们应该感到荣幸,在你们两位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客获准进入过。平时连林妈我都不让进,怕她并乱了我的东西。因为女人天生是制造混乱的专家!”
天姿和凡姝相对苦笑一下。事已至此,真有点进退两难了,她们终于还是跨进房门,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一下踩断了扔在地上的画笔或是踢翻了颜料。
子安却不进去,只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满。
“别看这儿表面乱,可任何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是有序的。”子玄还在振振有辞地说。
“你不是骗我们吧,有什么好东西?”天姿已经环顾一周,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口齿犀利地问。
一个静场——这正是辛子玄刻意造成的效果。他不声不响。走到窗前、那遥摆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画架。
他小心翼翼地掀掉黑布说:“请看!”
三个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那儿,立刻都呆了。天姿和凡姝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就连子安,也真正被激动起来。
画架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在五彩祥云和光环的辉耀下.在夭教鲜花、绿叶的簇拥包围之中,一个美丽非凡的白衣天使、飘飘然地站立着。她的姿态好像是刚从天上飞来,那双纤巧的赤足,那样轻柔地接触着人间的地面,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因而略显前倾。白色的纱裙裹着她匀称而苗条的身子.使她显得无比圣洁。她的肩后披着浓密而长的黑发,一对丰满而厚实的白色大翅膀从背后伸出,向左右展开,此时似乎正颤动着准备收拢。一双柔腻洁白的手,正握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口。
天使的脸注视着前方,神情是那样恬静而安详。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它是那样清纯而深沉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爱恋,然而又带着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三个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时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画的究竟是谁。
子安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说话。
反应最外露也最强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这是你!”她禁不住激动地叫起来。
但表情最为复杂的,则要数凡姝。在认出那油画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她像是被自己吓住了,以致说不比活。
这时,她慢慢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画像上的天使。但她马上又缩回了手,就那样静静地、几乎有几分茫然似的站在画像前,一动也不动。
子玄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凡姝的神态。他不知道这幅油画将引起凡姝怎样的反应。他此刻的心情比当年美术教授评判他的毕业作品还更忐忑。
凡姝终于回过头来,她的脸颊已变得鲜红,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子玄的心一抖:呵,这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听凡姝声音颤抖地说;“子玄,你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逊色多了!”
子玄的话语非常诚恳而又非常艺术。子安不觉想:子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道爱情真能使人变得聪明?
“不,”凡姝认真地摇着头,长发被她甩得飘向一侧,“我没有这么美,你把我画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诚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调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敛了,严水而郑重地说:“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什么?”
“什么?”
“梦幻天使!”
“梦幻天使?”
“是的,我梦幻中的天使,梦幻般美丽的仙子!”
凡妹不再说话,她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样默默而深情地凝视着她。两人就那么站着,对望着,完全忘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
子安抽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楼去。他的步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
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并已吃过晚饭。嫂嫂秀玉听说天姿还空着肚子,忙到厨房去给她热汤热饭。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饿?”
天求抱着小宝坐在客堂间的沙发上,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随口问。
“别提了,哥,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们吃饭,他们的女佣林妈还特意添了好些个菜。可凡姝非要打个电话通知家里。这一下就麻烦了,伯伯马上派老赵开着车来把几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连饭都吃不成!”天姿连珠炮似地讲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报纸,让小宝到厨房找妈去、皱着后对天姿说:“你叽里娃啦说些什么呀了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辛子玄给凡姝画了一幅油画,请我们去看,还要留我们吃饭。结果因为伯父派人来接凡姝,所以饭也没吃成。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个建筑师的弟弟?他怎么会为凡殊画像?他们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他是根据凡妹一张照片画的。可是,说实在的,那画真美极了。而且,画名起得特别好,叫做“梦幻天使’。哥,你听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赏那幅画时的兴奋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几姝画成了天使?他是没见到过凡姝发火的样子吧!”
“那又怎么啦?那是艺术家的想象么!子玄说,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个天使。”
天求正想放声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经地问:“这个辛子玄,是不是爱上凡姝了?”
“看你说的,哪个画家不画肖像,画一幅画就能说是爱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艺术了。”天姿颇为不屑地说。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天求却不以为然,“好吧,我不懂艺术,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哟,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气地叫起来。
“得了,不谈这个。那么,我问你,凡殊对那个姓辛的怎么样?”天求问。
“你是问凡姝对辛子玄怎么样?”
天求点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里的蛔虫。”不知怎么的,天姿的气竟不打一处来。
“那,她喜欢辛子玄画的那幅画吗?”
“那还用问?她喜欢得都流出了眼泪。”天姿的语调中不觉渗进了些酸意,颇不耐烦地对天求说,“是不是山认中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天求诡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天姿。情绪的变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俘问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么帅吗?”
“他们长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说,“你好像常和这个辛子玄在一起玩。怎么不给你画;却只凭一张照片就给凡妹画像?这里边……”
“别说了,哥,”天姿不客气地打断天求的话,“我要是子玄,我也会选择)r乙杯越长特。只要不是瞎子,谁环看得清楚,凡取却出机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财”、
他看着天姿说:“傻妹子,既然你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门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时,你可得多留点心了。”
天姿气得一咬牙,从沙发L站起来:“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楼去,秀玉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忙叫:“天姿,饭热好了,快来吃i吧。”
“我饱了,不想吃了。”天姿连头都没回地跑卜楼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问天求:“她是怎么啦?刚才还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
天求没答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也得留点儿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这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几乎折腾了一氧直至自己终于作了个决定:只要凡姝不乱发她的小姐脾气,白己还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这并不表示她从此不和凡姝“竞争”。在争取幸福这一点上,她沈天姿绝不自卑,也绝不会退让。而且,她坚信,自己虽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财富有,但却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幸福。
这么想过之后,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来就不热,加上这场小雨,气温降得更低。夹着凤儿的雨点浙浙沥沥,不知疲倦地敲击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约而同地成了一夜听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将破晓,雨虽已停,檐间的宿雨仍在“滴答”作响,三个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个决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请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戏《王宝别》,天姿做陪客。
凡姝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她在大学里专修文学。兼修艺术,对京剧这一凝聚着华夏智慧的古老艺术,很有些了解和兴趣。何况今天主渍的是新近在上海极为走红的旦角花艳秋,更何况今天演出的是花艳秋的拿手戏《王宝别》。票在三天前就卖光了,幸好天求有办法,弄来三张好票,沈凡姝怎么能不去看呢?
沈效辕本来不大赞成凡姝去看戏,禁不住凡姝再三恳求,总算同意,并吩咐老赵负责接送。
吃过晚饭,凡姝就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小翠一面帮她拉平衣裙下摆,一面说:“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刚才我看华婶端一大盘饭菜上三楼。太太的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
一句话提醒了凡姝,她有些内疚地想:好几天没去三楼看望了。虽然自己每次去,她总是连眼都不睁一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同病人计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该尽到当女儿的礼数。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对小翠说:“走,和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母亲。”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后缩,“华婶从不准我上三楼,她要看到了,会骂我的。”
凡姝只好独自一人上三楼去。她刚跨上三楼的走廊,就觉得有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走廊上的窗户长年紧闭,没有阳光,又不通空气,而大部分房间又都废弃不用,永远用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凡姝每次上三楼,都有一种特别阴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带恐怖的感觉,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样问,这怎么能养好病?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呀;
太太的房门开一条缝,奇怪的是、从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今天却以乎有人在说话,而且显然是在争论什么事儿。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她听出,那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是太太的,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动地诉说着什么,但凡姝听不清楚。
她这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准备开了一小半门,华婶满面紧张地堵在门口。
“华婶,”凡姝叫出声来。
“小姐?你来干什么?”华婶看着凡姝,口气严厉,似乎忘了自己为仆人身分;“你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屋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我想来否看妈妈;刚走到门口,你……”
“哦,”华婶脸上的肌肉略微松弛,口气也缓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戏吗了怎么动6还没送你去戏院/
“时间还早。我已经几天没来看妈妈了……”
“太太刚睡着,今天就算了吧,”华婶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房里的病人,“待会儿,我跟太太回一产,就说小姐来过了。”
“妈睡着了?我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活。”凡姝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话?”华婶笑着摇摇头,“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太太睡觉喜欢说梦话,刚才怕是叽咕了几句什么呢。”
华婶把门堵得严严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说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凡姝不再坚持要进屋。她有些好奇地银华婶肩侧歪了歪头,想看一眼屋里的情况。
屋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凡姝恍馆觉得,一个黑影从远处迅速掠过,还没容她看第二眼,华婶已退后一步,把凡姝关在了门外。
回到自己房里,凡姝沉思着问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来吗?”
小翠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平时只要小姐去学校,华婶就要我去后面厨房帮忙,她规矩很严,不是地来叫,我就不能来前面楼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还想发几句牢骚,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楼去剧场。
花艳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宝机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场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那些易动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嘘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样专注,那样动情,仿佛完全融进了花艳秋和其他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境界,连盈盈的泪水涌满眼眶,都顾不得用手绢去擦一擦。
戏散了,多次谢幕的花艳秋进入了。凡姝还沉浸在戏里,此自有些发呆。
天求说:“我领你们去后台见见花老板。”
“你认识他?”天姿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天求一胜得意之色,“今晚这戏票就是他送的。”
显然因为花艳秋预先关照过了,经理一听说是姓沈的,就很客气地请他们在化妆间外稍候,说花老板正在卸装,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花艳秋很快就出来了。凡姝和天姿这才看清,这位红得发紫的旦角,原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巾。脸上的皮肤虽因长期粉墨生涯而变粗,但出来之前,显然用高级润肤霜之类仔细化妆过,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插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哟,真不好意思,沈哥,让您老久等。”一见天求,他就操着一口标准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满脸堆笑地对花艳秋说:“哪里,哪里,别说客气话。桂生,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舍妹沈天姿,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艳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弯一弯腰,嘴里一边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柔媚,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沈小姐,常听沈哥谈起你,今日幸会。不知小可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戏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称呼他。
花艳秋忙优雅地一摆手说:“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补充说:“花老板姓宋,大名桂生。”
花艳秋侧过身,对天求说:“怎么样,我们走吧?我的包车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头带路。”天求亲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说。
花艳秋正待举步,经理匆匆跑来。他把花艳秋稍稍拉过一边,低声耳语道:“胡太太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桂生皱皱眉头:“给我回个电话,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么明天呢……”经理问。
“明天我自会去的。”
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这里,天姿悄悄问夭求:“哥,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
凡姝也说:“我得回家,老赵一定已经来接我了。”
花艳秋听到两位小姐要走,忙上前来说:“在下已订了新雅的宵夜,请两位小姐一定赏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车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机,我让跟包去关照一声,让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帮着说:“就听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们一行四人走出戏院一个小小的边门,宋桂生的包车早就像在那儿了。他们坐进车里,车就开了。拐过戏院大门附近时,远远见那里拥着许多戏迷,他们还等着花艳秋出来时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厅,端上来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对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备至。刚到咖啡厅,是他,忙着给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绢掸净假想的浮灰;是他见凡姝觉得咖啡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她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花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凡姝。
他们边吃边聊。一会儿邻桌上来了几个新的客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叫:
“花老板,您也在这儿!”
那是一些衣着讲究,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他们不知是很有地位,还是与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头,脸上倏然就堆上娇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来,对天求他们说:
“对不起,我过去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只见宋桂生抽出手绢,轻轻按了按嘴唇,又轻咳一声,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手绢,款款地走向邻桌。
等他走开,天姿忍不住说:“光看戏还行,这一见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腻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点声儿,凡姝却开了腔:“天姿,你怎么这样说呢?”她的声音相当严厉,“唱戏的人难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宋先生本来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声,不想跟凡姝辩论,没必要惹得她发小姐脾气,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下。
凡姝的话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转,接口道:“还是凡姝明白事理。说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戏好,待人也厚道。这样的人,在梨园行可不多则。”
等宋桂生从邻桌回来,发现桌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两个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说话,而天本则是反常的兴奋和起劲,他弄不明白,自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兄耍什么花枪?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绍给我,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谁知貌若天仙。这样的富家千金,你怕没人要是怎么着?”
宋桂生在给天求打电话,一张口就来了这么一长串。
“哈哈……”电话那头天求纵声大笑,“正因为她有‘倾国倾城貌’,所以才要你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么,有点儿意思吗?还想不想再跟她见面?”
“沈哥,你可真够坏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里睡不着,吊我胃口啊?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明天下午怎么样?”
“别急,别急。这种事来不得急火饭。不过,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却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紧些!告诉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电话里又传出天求得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