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木森才到门口,就听到他阿母又在嘀嘀咕咕念他阿爸。
「妩宰见笑……一年换二十四个头家……饮饱困,困饱饮……棺篮仔假烧金……」都是些重复了十几二十年的老词,他都听腻了,难怪他阿爸老僧入定般,任她搬破嘴皮,全然无动於衷。左脚前面一瓶空了一半的米酒,右脚前一堆花生,两脚中间空地上一地的碎花生壳,吕进财就这么蹲在屋廊下,右手抓把花生,手心一夹,壳和皮全吹到地上,留下一粒粒浑圆饱满的花生仁在手心裹,他就这么左手捞酒瓶,右手花生的,可以在那蹲上大半天。吕木森小时候觉得阿爸吹捏花生的本领十分神奇,蹲在旁边跟著学,等他要站起来时,两腿麻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他阿爸哈哈大笑,他阿母却气得破口大骂他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以为阿森年纪小小也跟著喝酒。
「阿爸。」吕木森经过阿爸身边,喊了一声。他阿爸眼皮也没抬一下,也没任何反应。
以前,很久以前,他阿爸不是这么冷漠。他十之八九都是醉茫茫的,可是他对阿森很好。他不大说话,但有好吃的都拣出来给阿森。有了钱先买东西给阿森。多半是漫画书、笔记本和铅笔之类。剩下的钱才拿去买他心爱的米酒。不过他买东西给阿森,都特别叮咛不要给阿母看见。
阿森从小就爱看书,可是家裹太穷,没法让他上学,而且他记忆中,他们老是在搬家,几乎难得在同一个地方住上超过三个月。
阿森小时候只能把眼睛贴著门缝,眼巴巴地看其他小孩背著书包,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去上学。他很好奇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因为那些小孩每天放学时,个个都蹦蹦跳跳,开心得不得了。他问阿爸,阿爸没答理,一脸的闷闷不乐,但第二天出去回来,就给阿森买了一本。那是他拥有的第一本书。阿森高兴极了,也很惊奇。因为他没上过学,可是他发现可以读书本裹的注音符号。阿森央求像别的小孩一样去上学,挨了阿母一顿臭骂,从此再不敢提起。
每隔一些时候,阿爸会悄悄问他上次买的图画书看完没有,他总忙不迭点头。不久他就会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本新书。后来阿爸发觉阿森用一小截捡来的铅笔,跟著书本,一笔一划自己在纸上练习写字,又给他买了铅笔和练习簿。
这一直是他们父子间的秘密。阿森记忆裹,阿爸本来就不多话,最多阿母唠叨得太久,耳朵撑满了,才大声吼几句三字经。而后年岁越大,他越沉默,连阿森也不大搭理了。大概装聋作哑最后成了习惯吧。吕木森走进厨房,把便当从塑胶袋裹拿出来。「阿母。」自很久以前开始,他叫她便只为了不叫好像不应该。最初她会回一声:「我没那么好命。」后来索性不理睬,偶尔心情好,会冷冰冰「嗯」一声。阿森倒无所谓。他是在阿母的冷眼冷言玲语中长大的。她看他若肉中刺,因为他是吕进财不知从哪带回来的。阿爸带他回家那晚,阿森依稀记得,阿母发了疯似的和阿爸大吵一架,非要他说出那个狐狸精是谁,及他既然和别的女人生了个已经四岁的儿子,干嘛还娶她?阿爸什么也没解释,吼著命令她收拾东西,他们连夜搬了家。后来又搬了无数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阿爸临时决定,说搬就搬。
不知什么原因,阿母始终没生孩子。二十几年了,她有时还会为阿森的出生来历和阿爸吵,从来也吵不出结果。阿爸要嘛根本不吭声,再不就是×××的骂上一大串,然后喝个烂醉。阿母要是还不甘休,他就揍她一顿。当然倒楣的是阿森。他们吵过后的连续几天,他去上工就没便当吃,等他下工回来,阿母丢一大堆杂活要他做,做完才有剩下的冷饭菜裹腹,阿爸只要有酒喝,什么都不管不理。阿母如何待他,阿森从来也不说。只要他们不吵架,她不歇斯底里的瞎闹,闹得阿爸酒喝得更凶,天下就太平。阿森常觉得阿爸不是阿母口中醉生梦死的酒鬼。酒精麻痹的只是他的反应,他心裹其实心事重重。或许阿爸为了无能也无力改善家裹的景况,感到沮丧吧!
阿森长大后,深深体会没有学历,到哪或做任何事都矮人一大截的痛苦。阿母一直持续的接些加工在家做,不管他们搬至何处,住多久,在阿森十四岁开始去工厂做工赚钱之前,家裹的所有开销,就靠她做加工的微薄收入维持。所以她脾气坏,阿森很能谅解。他不了解的是阿爸甚至试也不试出去找份工作做。他也不知道阿爸带他回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事实上,阿森对自己四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阿爸只告诉他,他亲生的妈已经死了。至於为什么死的,她是怎样一个人,他不说,阿森也完全不记得。或许他亲生的妈死了,阿爸太伤心而变得一蹶不振,不事生产只知买醉,想看看酒精能不能把他毒死。那就难怪阿母看到他眼裹就跟生了钉子似的。
自己把便当洗了,阿森问阿母有没有事情要他做,她不理他,他便知趣的出来,蹲在阿爸旁边。「阿爸,」他依然文风不动,不过阿森知道他在听著。「工厂又走掉了好几个人。」他拾起一片花生壳,挖著指甲缝裹面黑乌乌的油溃。工厂裹的机器老得连加油都快推不动了。「上个礼拜阿田回来,大家差点认不得他。他穿著西装,头发抹了鞋油似的,亮光光的。脚上那双皮鞋比头还亮。」他阿爸灌著酒,往嘴裹扔著花生,眼睛木然盯著前方。
「他们都说要去台北。」
吕进财喀啦又捏碎一把花生。
「我不是羡慕阿田的打扮啦,不过我……阿爸,我也想去台北。」
吕进财呛了一口酒。「干!」他灰蒙无神的眼睛转过来了。「台北有啥米好?」「我想多赚点钱,你和阿母也好过好一点的生活。」
「干!现在的生活哪里不好了?」「阿母不能再做加工了。她年纪也大了,做那些手工很伤眼睛。还有阿爸你……」「哇?哇按怎?你赚了几年钱,给我买了几瓶酒,怃甘了吗?想走了吗?干!莫怪你阿母常常说饲你未输送肉饲虎。」阿森皱了眉。阿爸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彷佛他是这个家裹养的一条狗。「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爸……」
「那莫你啥米意思?未去台北,免肖想啦,除非我死了。」
吕进财继续喝酒,不再理他。阿森看著阿爸握著酒瓶的手颤抖得几乎没法把瓶口对准嘴巴。他不明白阿爸为什么气成这样。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统统倒进嘴裹,吕进财让辛辣的酒精冲掉腹中绞缩的罪恶感和恐惧。差不多了,他想。怪不得最近眼皮直跳,该来的终归要来,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这裹不能再住下去了。可是他实在搬家搬怕了,也躲累了。
他还能躲多久,藏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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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确定他在纽约,可是就是看不到他人。」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在纽约。美国其他城市几个『关氏』机构我都彻底清查过了。听清楚了,『我』彻底清查的。现在给你个主要目标,不过叫你把人找出来你都找不到。」
「康乃狄克的别墅,曼哈顿的洋房,我都雇了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看守,关辂一次也没去过这两个地方。我实在想不出他会住在什么地方。上个月他老头来,两边都住了两晚,也没见关辂出现。老头来,不可能不和他儿子见面。我在想……」
「想个屁。你的脑子除了花天酒地、女人和赌博,就是一团豆腐渣。当年要不是你尽顾著泡那个女秘书,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一群不中用的混混,也不至於给我留下这么大一条尾巴。」
「你当初只交代把人在开会之前带走,关他个几天,让他老子屁滚尿流一下,分分他的心和注意力。我不过是想,看一个小鬼哪裹用得著我亲自出马?我哪儿知道那群混蛋弄到钱以后居然把小鬼一扔,撒腿跑了?」
「你这一套我已经听腻了。要不是看在我们有亲戚关系的份上,你今天还想有口饭吃吗?」
「我已经尽全力想将功赎罪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都配合你,听你的吩咐,到处帮你找那个小子?」
「你可别搞错了,你是在帮你自己的忙,少来跟我卖人情。这二十几年你从我这拿的还少吗?」
「可是我……」
「废话少说,快把人找出来。这件事已经拖太久了,眼看著龙要出洞了。关锦棠这么些年按兵不动,不晓得暗地里打什么主意。等他认为时机成熟,让他严密保护了二十几年,连踪迹都查不到的独生子露面,大家全要吃不完兜著走。这还要感谢你,当年居然笨到让那个小鬼看见你!」
「我看那小鬼八成不记得了,否则老早说出来了。关锦棠还会等这么久才有反应吗?」
「你也就这么一点小聪明。就当小鬼当时年纪小,吓胡涂了,他不会永远失去记忆。我们绝不可以冒一丁点的险。心存侥幸,就等著完蛋,全军覆没!」
「我要是找到他,该怎么处置?」
「当然是留著唤醒他的记忆,好让他指认你,你这个白痴!」一阵沉默。
「绑架是一回事,杀人灭口的事我可不干。」
他冷笑。「我也想不出你有这个胆子。你可以约他喝咖啡,话话家常,告诉他你只是个跑腿,拿钱当差的,求他饶你的狗命,把我和你姑姑卖了。他不饶你,关锦棠一定会宽宏大量放过你。」
「我……我会想办法在这花钱买人。」
「横竖花的不是你的钱,是关锦棠的。这次你给我做得干净俐落点。再留个烂摊子,你自己去收拾,别来找我。到时候,你姑姑也不会承认的。」挂上电话,他靠向椅背,看向一直站在他座椅旁边的女人。「你怎么会有这种侄子?」
「当初想到叫他去做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告诉你他成天胡混不可靠。是你说他这种人才能找到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好打发,不会有后患的小混混。」
「他找的人是没有后患,跑得鬼影子不见一个,留下后患的是他自己。」
「我们谁也没想到锦棠接了电话,听到儿子被绑架,居然还泰然自若回去把会开完。」
「而且事后接著几天在我们面前一字不提关辂遭绑架失踪的事,也真的没有报警。」
「我早说过你们兄弟三个,就他心机最深,心眼最多。老早就先从老东西那把家传怀表骗到手,又设计哄得老东西把主权交给他。不过以锦棠的个性,我看向老东西甜言蜜语的八成是他那个花瓶老婆。」
「瞧你酸的,」他把她拉坐到他腿上,搂住她依然纤细的腰肢。「你该不会心裹还想著他吧?」
她一根葱指戳上他额头。「我的心早让你这条狗给吃了。」
「我是狗,你是什么?」他一手轻快地拉下她洋装背后的拉链,一手熟练的抚过她肌肤滑腻如脂的大腿,探进裙子底下。「嗯,做什么呀,也不怕人闯进来看见。」她娇瞠著,扭著臀故意摩擦他已经坚硬起来的两腿中间。「都出去了,佣人也休假。你明明知道屋裹就我们两个。」他急迫地推下她的洋装上半身,隔著透明蕾丝胸罩,贪婪地一口含上去,又舔又吮。潮湿的丝料贴著乳尖,使他舌头和牙齿的啃吮动作更具挑逗,带给她一种似有若无的快感,而使她想要更多地把胸脯挺向他。当他的手指滑进她的丝底裤,指尖找到她的敏感中心点,她嘎哑的呻吟出声。「快点,帮我。」他抓她的手按向他的裤裆。
她帮他拉开拉链,手伸进去。在她的抚触下,他偷快地呻吟,脸埋进她的双峰。然后他忽然把她推起来,扯下她的底裤时因为太急而把它撕裂了。她不在乎地弯身协助他很快拉松皮带,长裤才褪到膝上,她已迫不及待跨坐上去。完全沉浸於狂热的情欲裹,他们丝毫不察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书房门外。最后,他倒靠在她香汗淋漓的胸前,犹在喘著气,她却猛地挺直了身体。
「怎么?什么事?」他抬起头,眼中欲火仍未退尽,而她的已经一片冷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慢慢把闪闪发亮的眼睛移向他的。「我们一个劲的找关辂找了二十几年,却忘了另一个跟他最亲密不可分的人。」他只想了一秒,眼裹随即放出和她同样的光芒。「你是说关轸。」
「是啊。关辂找回来以后,锦棠立刻把他们兄妹俩一块带到国外,然后他一个人回来。这中间不但关辂从此在锦棠的安排下神秘『失综』,连关轸也没有再回来过。双胞胎都不见了踪影。」他沉思着。「锦棠不会丢下关辂一个人……」「他必须放个他信得过的人,留在关辂身边,和他作伴,同时照顾他。」他皱眉摇头,「和关辂作伴说得过去,但是照顾他……你别忘了,关轸和关辂一样大,关辂还比她早出生几分钟呢。」「女孩子不一样,女孩比男孩早熟、细心。而且,现在想起来,双胞胎出国以后,段绣文病了好久,说是在关辂被绑架时,又急又吓的有点失常,后来也送去美国『疗养治病』了,一治治了十几年。」两人四眸相对,闪闪发光的解著谜,越解越得意。「她根本没疯,是去照料双胞胎去了。」
「还有谁比孩子的妈更可靠呢?」她转著精明的眼珠,计算著。「段绣文病愈回来那年,双胞胎正好满十八岁。」
「他们的生日你倒记得清楚,又不是你生的。」
她白他一眼。「这会你酸个什么劲?是我生的,我让你碰他们一根汗毛才怪。我要生得出来,龙种会下到段绣文肚子裹去吗?」
他一时失言,戳中了她的痛处,连忙亲著吻著赔不是。「算我胡说八道行不行?」她不高兴地站起来,穿衣整带。
「打听一下,联络你在美国的熟人,找个可靠的私家侦探。不要指望我那个天才侄子了,他连只苍蝇都找不到的。」
「叫私家侦探找关辂?」
她瞪他一眼。「废话,我说了半天,你以为我在说床边故事啊!」
他也站起来拉上裤子。「找外人,总得给人家张照片什么的。谁见过关辂和关轸长大以后的样子?」她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虹瑛。叫她到锦棠家去。」
他系皮带的手顿住。「叫虹瑛去做什么?」
「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女儿去给关锦棠做小老婆。」她打开皮包拿出一把象牙梳,刷著她将近五十岁,仍然乌黑闪亮的一头松曲秀发。「她高中快毕业了,你要送她去美国念大学,可是她一个人你不放心,她去要关轸姊姊的照片和地址,去了好有个伴。」他摇摇头。「行不通,锦棠精明得很。老头子死了,他得势以后,就处处提防著我们。关辂被绑架这么大的事,他都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吭,等把他们送出国了,才说出来……」他打住,看著她。「他会不会以前就对我们起疑心了?」
她撇撇嘴。「别蠢了。他要是疑心,会不对付我们吗?」
他想了想,「也对。」然后接道:「老娘也去了以后,除了开会、在公司照面,我们兄弟私下根本不大来往了。何况他知道我美国有朋友,虹瑛就算真要去美国念书,不一定非找关轸不可。再者,关轸出国时,虹瑛还没出生呢。她又不认识关轸。」「她听你说的呀。说她有个堂姊叫关轸,现在美国,小时候多么漂亮,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她不喜欢你安排她去你朋友家。她想认识她爸爸口中的关轸堂姊,而且和自己亲戚在一起,总比去住在陌生人家好。」他咧开嘴。「你真是女诸葛。」接著又皱一下眉。「虹瑛到时候怎么脱身?」「我们的目的在关轸的照片和地址,又不是真要把她送去美国。」她妩媚明艳的眼眸抹上阴沉。「等找到关轸,关辂就算躲在天山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了。」
他将她搂过来。「我最爱的就是你的机智。」
她斜起一双媚且冷的眼。「如此而已吗?」
「还有你的自私,还有……」
门外的人悄悄地走开。
★※★※★※
美国纽约
「在想什么?」关辂从屋内走到阳台,递给琬蝶一杯冰镇柠檬茶。
她笑笑,没回答,喝一口清香冰凉的茶,阻止自己发问。
他读著她的黑瞳。他最爱她的眼睛,明亮,明白。不像他的,永远在黑暗的角落。「我知道。」他静静说。「知道什么?」琬蝶仰首看他。
「你在想,这裹真像监狱。豪华的监狱。这个,」他修长的手挥过自阳台四周衔上屋缘的半弧圆深色玻璃,它像个盖子紧密地覆盖著整座阳台。「说不定火箭都穿不透。」他语气轻快,声调自嘲,「没试过,不过确定是防弹的。而且站在这裹,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目了然,外面却看不见玻璃后面的人或一切动静。蚊虫也飞不进来。」「在这屋裹,呼吸全靠空气调节了?」她开著玩笑。
他的表情却是落寞、阴郁。「差不多。」然后他很快挥开,换上微笑。「茶还好吗?」「唔,好极了。」她又喝一口。
「很高兴你喜欢。」他看起来真有释然的样子。「谢谢你原谅我和我的同伴。」同伴?她可不会如此称呼她知道就在屋内某处监视著他们──或她?──的两个大汉。她本来有点后悔和他回到这儿,但是琬蝶发觉她很想和他在一起。
她只是对他好奇,她告诉自己。
「你说你曾经被人绑架?」
他点点头,请她到阳台一侧的法式印花座椅坐下,他坐在她左侧。「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我是说绑架你的人,有没有伤害你?」
他的眼神飘远,几乎像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差点杀了我。」
他瞬间变冷酷的声音和神情,使他又回到她第一次、第一眼看见的他。戒备,峻厉。「对不起,我不该追问的。」琬蝶轻轻道歉。
当他目光转回来,眨眼间又变回柔和、友善。「没关系。也许我需要说出来。」琬蝶把杯子放上玻璃桌面,微转身子以面向他。「也许你需要的是忘记它。」他涩然摇头。「不可能忘记。你无法想像那件事对我的一生造成的影响。」忍不住,她伸手过去覆住他紧握著靠在扶手上的拳头。「你不需要因此再也无法走到阳光下,或走进人群。」他看著她柔软的手。她手心的温柔渗进他的皮肤,使他无法自禁地微微颤抖。她显然感觉到了。当她要把手抽开,他喊,「不。」他的拳头放松,翻过手掌,握住她。他轻轻地握著她纤细的手指,彷佛它们是细致易碎的瓷器。「你知道吗?」他嘎哑地低语。「从我四岁以后,就没有任何人碰过我。」「什么?」琬蝶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要再抱他,摸他,搂他。他脑子里响著父亲当年冷冷地对母亲的交代和命令。从现在开始,要把他当个大男孩看待。可是孩子终究是个孩子啊!他母亲心疼地哭著。
他不是!他父亲严厉的重申。记住,别再把他当小女孩搂抱哄他。他是个大男孩,他要懂得这一点,你要负责监督,提醒他!「绑架事件之后,」他慢慢地说道,下颚紧绷,「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或让别人碰我。」「哦,抱歉。我……」她再度欲收回她的手。
但他稍用力地握住她。「可是那不表示我不渴望被人碰触。
他的手指在她手指间颤抖,她感觉得到他的痛苦,和渴望释放。琬蝶心口抽缩,她反握紧他。「关先生……」「不要叫我先生。我叫关辂。」他注视著她。「我叫你琬蝶,好吗?」
她对他温柔微笑。「关辂,我想该请求原谅的是我。那天我闯进来……我太鲁莽了。」他摇头。「不是你的错。那天那道门锁坏了,还来不及修好,你才会拉得开,它现在封死了。」「你担心下一个误闯的人没我那么好运气,进来先碰到你?」
他释怀而笑,很高兴她谅解了。事实上,他还有另一个顾虑,下一次闯进来并且先看到他的人,有可能就是他父亲一直担心仍然在找机会对他下手的人。不过他不能告诉她。「活得这么时刻胆战心惊,有必要吗?」一问出口,琬蝶就后悔了。
「没法子。」他这次倒反应得轻快。「我父亲太有钱了。」
「而你是独生子。」
「显然易见,是吗?」
「没有其它姐妹?」
他顿了一下,眼神也恍惚了一下。「没有。」琬蝶决定改变话题。「你在这住多久了?」
「你是说我关在牢裹多久了?唔,从我四岁以后,日子就是像你看见的这样。」他说得轻松,却教她好生吃了一惊。「哦,关辂。」一个四岁被绑架,从此便生活在惊惧中的孩子,直到长大成人。她难以想像他的日子。「除了寸步不离的……保镖同伴,你没有任何朋友?同学?」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他捏一下她的手。「来,我向你引见我的『同学』。」琬蝶宽了些心。起码他不是真过得那么全然孤孤单单。
她跟著他进屋,两个保镖一个就站在门后,另一个靠在吧台边。关辂视他们不存在般,牵著她的手,穿过起居室,走过走廊,停在一扇关著的柚木门前。琬蝶吓一跳。「你把你的同学也关在这屋裹?」他只笑笑,打开门,放开一直握著她的手。「请进。」琬蝶走进去,目瞪口呆地站住。「老天。」
她发现她站在一间用书堆砌成墙的房间裹。所有的书,从光亮的木头地板整齐排列至天花板,全是精装本。他开了灯后,明亮的光线下,那三面书墙更形壮观。「我的天。」她又喃喃惊叹一声,心裹同时升起难以言喻的疼痛。
这些书就是他所谓的「同学」。
「简直比图书馆还要丰富。」她说,看著林列的书,看得眼花撩乱。
「你可以拿下来看,如果有你喜欢的。」
琬蝶悄悄咽一口气。「真的吗?」「当然。不要拘束。我的同学都很随和。」他从里面一片书墙后面拉出一张可以推动的梯椅。「座椅旁边有个按钮,可以随你的需要调整梯子的高度,到上面拿你想看的书。」他示范给她看。「哇,真有意思。」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心中曳著一股牵动,一种似陌生但他曾梦想、戴望的感情,悄悄升上来,充溢在他胸膛。他一时忘情地凝望著她。琬蝶与他四目叠触,感受到一份沉默的情和意,笑容自她唇边化去,变成柔和的光芒,跃入她双瞳。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凝眸牵结。
「什么事?」关辂问,眼睛并未移开。
「时间到了,少爷。」门边的凯文提醒道。
「知道了。」关辂挥一下手。
凯文不大友善地瞄琬蝶一眼,才退开。
「你慢慢看,琬蝶。」关辂对她说:「我去打个电话。」琬蝶点点头,注意到他转身的刹那,立即回复峻冷的表情。
直觉和本能都在告诉她,她应该离关辂远一点,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和他都明显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天秤上。然而感情上和另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原因,使她深深为他所吸引。关辂和她从前在台湾或来美读书后,所认识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像是活在第四度空间裹的人。
关辂出去时顺手把门关上了。他才走一会儿,他的黑人保镖没敲门就打开它。扶著门把,黑大汉用冰冷的礼貌问:「小姐,要我给送些饮料来吗?」
「不用,谢谢,我很好。」他点一下头,走了,留下他来询问的真正目的:让门开著,他好从外面远远监视她。琬蝶心裹感到不舒服,但她明白这些人是担心她对他们的主人有不良企图或目的。没理会门外某处锐利的眼睛,她开始在书墙中巡行。
半分钟后,琬蝶站在房问中间,愕然仰著头。书架行列中间隔板上的烫金字分类说明,是她看不懂的某种外国语文。又过两分钟,在不同书架上抽阅了十几本书后,她发现这些书除了中英文,尚有其他至少十种以上不同语文的书籍。而她随手拿下来翻了几页的十几本书中,每一本内页都做了详细的注脚,看得出看书的人的用心。而那些书中的注脚,他写的是德文和她不懂的另一种语文。
半个钟头之后,他还没有回来,琬蝶已发现底下三分之一层的书,是经济、金融、商业类,经济类上一层是法律类书籍。她的惊异和好奇递次升高。她毫不怀疑他真的用心看过每一本他的藏书。问题是,一个人脑子里怎么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琬蝶决定看看上面是些什么书。她攀上梯子,坐在最上层的椅子上,照他的指示,拉动一支黑色操纵杆移动梯底的轮子,带她去她要看的书类区,或按按钮,送自己上升。文史、艺术、医学,无所不包。这间书室简直是个图书大观园。
坐在上面,腿上摊著一本古罗马史料全集,琬蝶并不在看书。这座巨大的书城对一般人而言,是个丰富的知识宝库,但对一个和外界全然隔绝、孤零零的男孩来说,却是一座知识纪录库,就像电脑一样,它吸收一切,存录一切,除了人类拥有的鲜活的生命和感情。她试著想像自己被完全隔离,唯一说话的对象是一列列不会回应的书,唯一看得见的人,是两个魁梧大汉,两张毫无表情的脸。她无法想像。琬蝶有双开朗、开明的父母,一个小时候因为顽皮得一秒也停不住,有个「猴子」外号的哥哥。而唐飞九岁时,琬蝶才在全家人期盼生个女儿的热切中,来到一个充满了爱和欢笑的家。
唐飞好动、外向,琬蝶正好相反。她个性爽朗,但是个酷爱读书的书蛀虫。一本好书对她就如一个宝藏丰富的新大陆。现在坐在约有一丈多高的梯椅上,举目尽是珍藏好书,琬蝶心中毫无喜悦和兴奋之情。她心情沉重而悲哀。她想著好几次哥哥跑去找她,把她从图书馆连哄带骗拖出去。「干嘛呀?」她气得要命。「带你去个奇幻岛。」哥哥总是故作神秘的对她眨眼睛。
此刻,琬蝶也好想对关辂做同样的事。要他走出恐惧的阴影,走出这个固若金汤,却没有生命,没有欢声的宥禁城堡。她想帮他。她能吗?
关辂回来时,就是看见她这个模样。沉静的坐在上面,腿上摊开著一本书,她眼睛则望著对面的墙。关辂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股浓沉的忧郁一下子就包住了他。那种情绪,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裹面长大的。他心中暗暗一惊,他走开的这一会,发生了什么事了?
「琬蝶?」他轻轻唤她。
他叫了两、三声,她才低下头,看见他,她立刻按按钮降下来。当她攀下梯阶,他想过去扶她,但他立在原地。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靠近你,碰到你。你也千万不可以轻易靠近别人。任何人。这个警告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像附著他骨架的皮肤一样。而现在,眼前这个俏丽的女孩,用她温柔关怀的手,在他的心墙上拨开了一个小缝隙,使他蠢蠢欲动的想把那个缝隙变成一扇打开的窗。她走到他面前,带著柔美的微笑,但他看著她微红犹湿润的眼睛。
「你哭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伸出了手,拉起她的手。「为什么?」「没有。」琬蝶试了试,但难过的情绪太深,她本来也不擅伪装。然而她又不想让他知道她为他感到难过。「我只是……想了些事情。」他望进她眼底。「你是为了我。」
琬蝶不及回答,他忽然放开她的手,旋身走了出去。
「关辂!」她喊。他走得好快。她才踏出书室追了几步,黑人保镖不知从哪冒出来,横出一只巨大、毛茸茸的手掌挡住她的去路。「让我过去。」她对他瞪眼,一点也不怕这个黝黑的巨人。
另一名金发的保镖,琬蝶记得关辂叫她凯文,从关辂消失的走廊尽头出现,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马丁继续拦著她,等凯文几乎堵住走廊的身体来到她面前,他才移开黑茸茸的手臂。「我有话和关辂说。」琬蝶对凯文说。
「少爷回房间休息了。」凯文答道:「我送你回去吧,小姐。」
她像瞪马丁一样地瞪著他。「是他这么交代你的?送我回去」「这边请,小姐。」凯文朝走廊另一头做个简单的手势。
琬蝶感到深受伤害,但自尊不容许她表露出来。至少不是在这些冷漠、倨傲的人面前。她扬起下巴,转身。她本来不想坐关辂的车回去。可是她本来也没想到会和他回来这儿,她出门时什么也没带,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尊严都丧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