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经历了牡丹花时、端午渭水龙舟竞渡、七月盂兰盆会、八月中秋、九月登高…:一起迎接了第一场冬雪、参与岁末腊祭、除夕守岁、春节、上元灯会、上巳沐春……等。遇有节庆时,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的情景,实是不足为奇。
这天子脚下的都城,城墙重重,夜禁严格,但走在街上,偶尔一颗球从坊内蹄墙飞来,被祝晶一脚踢飞回去,也是寻常可见的事。只因长安城内,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爱蹴鞠和打马球,因此城内的鞠场或球场不在少数。
热闹的东、西两市,许多来自拂秣(东罗马帝国)、大食、波斯、西域诸国,甚至南海的外国商人所带来的珍奇异宝,增添市井诡丽的风情。
街道间经常可见那些黑皮肤、白皮肤的,黄头发、红头发的,绿眼睛、蓝眼睛的外国人,或者身穿大唐服饰,或者依旧穿着本族服饰,在城里各个角落活动。天涯海角,长安已经不仅是长安。
一条开向西域的丝路,串起长安与遥远西方国家的联系,在安西都护府的保护下,行商致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
人们曾穿越戈壁沙漠,抵达大陆的彼端;还有许多彼端的人怀着对长安城的向往,不远千里,来到这梦想中的都城。
读书人做着科举中第的梦,平常百姓则做着经商致富的梦。
那当炉卖酒的胡姬与当街跳起胡旋舞的男男女女,以翩翩衣袂,舞出一首太平盛世的羽衣曲。
大唐女子越见不羁的穿着,或胡服、或男装、或宽袖长懦裙,加以各式短眉、乌唇的时世妆,成为在长安的外国人眼中特殊的人文风景。
开元七年春天?诗人李白尚在戴天山学道,将来某一天他会来到京城,结识同在长安的阿倍仲麻吕。当时阿倍仲麻吕已经进士及第,入朝任
官,玄宗亲自赐名“朝衡”,成为唐明皇倚重的大臣。
开元七年初春,国子监六馆刚举行完每年一度的岁考,所有在学的学子必须通过考核,方能继续留在国子监中学习;表现不理想的学子则自监中除名或留级,因此连平时都不大用功的贵族子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读几行书,试作经解、策论、与诗赋。岁考后,一名来自新罗的太学生金云先,因为来唐多年仍无法及第,被迫随着新罗遣唐使一齐返回本国。
虽然唐律规定国子、太学、四门学等三馆最长的修业年很为九年,其它三馆则为六年,但一般只针对本国生员,对外来留学生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过这项律令。金云先被迫回国的原因,是因为新罗国王规定,新罗留学生赴唐六年若未登第,就必须回国,不得逗留。
正因为王命如山,因此多数在长安的新罗留学生读起书来多是废寝忘食的,就怕无法继续留在大唐,必须回到较为贫瘠落后的本国。
对同样来自海东的日本留学生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警惕;因此每个人莫不发愤向学,表现深获各馆助教们的好评,当然也免不了招来本国学生的青眼。
这些大唐贵族子弟,平日纵情声色,哪里肯用功读书,因此在馆中相见时,往往多加刁难,甚至有人作诗嘲讽:“异域胡夷学文章,蛮臭熏来也不香。”
面对这些跋扈的同窗,井上恭彦与阿倍仲麻吕等人,往往只能提醒自己保持低调,以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由于大唐对于优秀的外国留学生,特设科举“宾贡科”加以延揽,因此及第者并不少见。看在考试难度更高的进士、明经两科的考生眼中,着实令人眼红。
而东夷以外,诸如波斯、吐蕃、回纥等外国人,则因为来唐时不通华语,在语言的掌握上不如东夷的渤海、新罗、日本等国的留学生;他们大多选择参加武举,鲜少有人以文章取得帝王的赏识,所以平日在馆中也少有机会与这些东夷学生往来。
入馆将近一年,井上恭彦并未如当初所预期的那样,在大唐交到许多热情的朋友。唯一令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微笑的人,只有吕祝晶。
他们的友情没有杂质,很单纯,也很令人欣喜。
近日,祝晶偶尔会拉着他一块去找刘次君喝酒。
对的,喝酒。小小祝晶,竟学会了喝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
隶属金吾卫,担任街使,负责长安城巡逻工作的刘次君家中藏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祝晶一喝就上瘾,老想往刘次君那里跑。弄到最后,他们三个人的酒量都比原来要好上很多。祝晶很会喝酒,他不大会醉,但是每次饮酒后,双颊都会变得诽红。幸好他还不至于太过贪杯,而刘大哥每一见到祝晶脸红了,就会悄悄把酒坛子藏起来,声称美酒已经喝完了,欲饮,下次再来。置身在这泱泱大城中,经常有种快被人群淹没的感觉。然而,因为祝晶,恭彦终于习惯了在长安的日子。
日前,与刘次君喝酒时,祝晶曾闲聊地问起:“日本应该没有牡丹花吧,你们春天里也赏花吗?赏什么花?”
恭彦回答:“平城京有几株牡丹,是从前遣唐使者们归国时携回的。
但是似乎长得不是很好,不比两京的好看。在日本,春天时,我们赏樱花。”
长安城里似乎没有樱花。虽然在四月份时有樱桃荐新,但是樱桃毕竟不比观赏性质高的樱花,特别是和歌山一带盛开的吉野樱与次第绽放的红山樱,更是无与伦比。
“樱花?有牡丹那样好看吗?”刘次君直爽地问。
“好看极了。”恭彦回忆着昔日赏樱的日子,充满感情地叙述:“春天来时,樱花像是约定好了般同时怒放,那时满城樱色,连风里也带着微香。想赏樱的话,一定得及时,待到三月尾声,樱花一齐随风凋谢,那景象既壮观又悲艳,虽然不是牡丹国色,却令人难以忘怀啊。”他闭上眼睛形容着,没有发现祝晶因酒意而氤氲的眼色已然恢复了清明,眼中若有所思。
后来,因他说过的这席话,吕祝晶找遍长安城,终于在城西崇化坊一座祆祠中,找到了樱花。
带恭彦去看那樱花时,祝晶说:“你瞧,长安也有樱花的。”
正是花时,寂寞庭园中古至景立着十几株盛开的山樱,桃红色的花瓣像极了年轻的少女,妩媚地吐露着芬芳。
恭彦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看着樱花说道:“是的,长安也有樱花。”
那座祆祠的主事者是一名波斯商人,信奉“拜火”的祆教,来到长安后,出资在此立了一座祆祠。多年前,波斯商人经过云南贵州一带,看到这种北方中原罕见的树种,便移植来一株,多年后竟已成林。
由于朝廷禁止一般百姓信奉祆教,允许民问建立祆祠,大抵是为了笼络胡商。是以祝晶先前从未到过这座祆祠,是因为在寻找樱花踪迹时,听到西市的胡商说起这里植有樱花,才辗转寻到这里来。
若非恭彦喜欢,祝晶可能不会欣赏这种开花时没有半片叶子,只有枝头上绽满了花朵的樱花吧。但能见到恭彦露出这么欣喜的表情,突然间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甚至连这种奇特的花,也有了可爱之处,越看越是迷人。终于回神过来的井上恭彦看着一旁的祝晶,哑声说:“我想我不能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要敢问的话,小心我揍人喔。”祝晶眯起眼道,故意语带威胁。
“呵。”恭彦伸手拥住祝晶瘦弱的肩膀,朋友兄弟般那样地笑说:“我不会问的。”必定是极大的福分,才能遇见像吕祝晶这样的朋友。而他,深深珍惜。
其实祝晶原意,只是想要缓解恭彦思乡的心情。他知道恭彦一直都想家,既然无法教他忘记家乡,那么,他只希望恭彦能把长安当成他第二个家,生活在这里时,不要太寂寞。
祝晶不知道,因为他的缘故,恭彦早已经把长安当成了第二个家。不知何时,他已在长安城里找到了立足的位置,不再如初来乍到时那样,在期待中仍带着些许不安了。
“明天找阿倍和吉备他们一齐来赏花吧。”
“那我也带小春一起来……”次君大哥要巡街,或许能顺道来吃块甜饼。祝晶心中开始计量着。开元七年春天,在牡丹盛放之前,这几名年轻的少年聚在城西祆祠院落里,喝茶、赏樱。波斯人入祠中祭拜时,见到这群着浅色衣物、尚未及第的白身少年如此雅兴,只觉得他们真奇怪,怎会有人特别来看这不起眼的樱花呢。
开元八年初夏,陌头的杨柳因为接连几个月都没下雨的关系,显得有些萧条委靡。街上尘土飞扬,行人匆促。
在永乐坊——
“舅、舅爷回来了!”一见到那个她只见过一面、便云游四海去了的医者,小春慌忙跑进后院里,大声呼喊起来。
两年没见,祝晶思念舅舅思念得不得了,听这一喊,连忙搁下手上晒好的衣服,朝前门冲了去。
“小舅舅!”飞扑进风尘仆仆的医者怀中。
医者笑拥着吕祝晶。“祝儿,还是老样子啊,真爱撒娇呢。”
吕祝晶又哭又笑地抱着医者不放。“谁叫你一走就是两年,都不回来,没人带我到处游山玩水啊。”
“可能是因为我也想被人思念一下啊。”其实久久未归,是因为在苗疆遇到了一点问题,回不来。但很思念祝儿是真的。祝晶破涕笑道:“到底是谁爱撒娇啊?”医者大笑出声。“当然是!”“当然是小春啊。”小春在一旁跳着脚道。
医者老早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一直在一旁虎视耽耽地看着他,像是很不高兴祝儿这么想念他。
他直率地笑道:“小丫头这么爱吃醋啊。”两年前送祝儿返家时,曾见过这小姑娘一面,如今两年过去了,竟然一点儿都没长大呢,好神奇。
小春继续跳脚。“才没有,舅爷别乱说。小春只是!”不喜欢又多一个人来抢小公子。平常有主子爷、大公子在,小公子就已经快不够分了。
“爱撒娇。”祝晶笑道。唉,这丫头。
回头再用力抱了舅舅一下才放手,祝晶亲自拧了布巾,让医者擦脸。
“小舅舅,你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晚一点可得通通招来。”
擦净脸孔的医者露出一张阅历颇深、却意外年轻的脸庞。他抚着祝儿的头顶道:“不急。我这趟回来,会在城里待一段时间。”
“真的?”祝晶欣喜地问。他好久没见到舅舅了,巴不得他永远别走。“真的。”医者点头。“对了,你听说了吗?祝儿,有位天竺的金刚智大士将要到长安来了。”
一年前辗转听闻大士已经到了广州,因为明皇召见的关系,即将来到长安时,他便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回来。
祝晶点点头。他听玄防说过这件事。
金刚智是密宗大士,去年海舶初到广州时,岭南节度使亲自派遣数百艘船只到海上迎接。他还听说,大士若来到长安,将会在慈恩寺、大荐福寺等寺院弘扬佛法。
“怎么了吗?”小舅舅不是个特别笃信佛教的人啊,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
医者没有告诉祝晶他为何如此欣喜于金刚智大士的到来,只道:“两京一带不是很久没下雨了吗?听说明皇准备请这位金刚智大士祈雨呢。不过,先不谈这件事。来,祝儿,告诉舅舅,你这两年一切都还好吗?”
祝晶怔了半晌,随即点头笑道:“好得不得了,连一次风寒都没得过哩。”“真的?”医者谨慎地检视着。
“是真的,不信你问小春,而且你瞧我也长高了呢”祝晶得意的说。
医者笑了“看来是真的,而且也真的长高了”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软的细发,欷吁道:“长得这么快,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长大了呢……”
吗?”祝晶点头着小舅舅呢。
祝晶噗吓笑道:“小舅舅啊,你这语气,活像个老头儿呢。”
“舅舅确实是个考头儿啊。”医者笑道。“对了,你爹今天会回来吗?”
“他昨天才夜值过,今晚应该会回来——前几天还听他念叨,见你回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
“你爹会念着我?”医者露出不置信的表情,“八成是上次我差点来不及在中秋前带你回家,想扒我的皮没扒到,心里还不甘心吧。”
祝晶哈哈笑说:“小舅舅就爱开玩笑,我爹哪有那样小心眼啊。”
甥舅俩说说笑笑,偕同小春偶尔不甘寂寞的插话,在开元八年的五月,与长安城人一同期待着天竺密宗大士金刚智的到来。
这是开元年间第二位来到长安弘扬密宗佛法的印度大师,距离上一位曾为唐玄宗祈雨的善无畏大士经由陆路来到世上最大都城长安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年。
深夜的船舱里,大士结趺踟坐,手结印,自冥想中归来。
侍立一旁的年轻沙弥见师父睁开眼睛,连忙趋近。还未出声,身着袈裟、肤色黝黑的大士已起身看着窗外明月。
“长安快到了,师父。”年轻沙弥以梵语说道。
他们这一趟唐国之行,为了宣扬金刚界的如来智慧,带来珍贵的舍利、法器与经典,要在这泱泱大国,同时也是佛所说的那好杀贪婪的南瞻
部洲种下慧根,使更多人皈依佛门妙法。
“不空,”金刚智大士看着舱外明月,唤着年轻沙弥道:“你可知当年为何玄奘法师要亲赴天竺取经吗?”
年仅十六的不空回答:“是因为真经失传,真法不弘。”
金刚智大士想着先前观想时出现的预兆,知道是无法避免的因果。
“当年玄奘法师取经时,虽然天竺国王尽力挽留,但是最终仍答应放行归国。自你依止我门下后,随为师遍历了许多土地,这一趟海路更经过二十余国,费时三年才辗转来唐,但恐怕这已是为师的最后一程了。”
“师父的意思是……”不空讶异地看着大士。师父言下之意,是说他将不像玄奘法师最终得以返归本国那样,有生之年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了吗?只见金刚智大士表情祥和且平静地说:“到长安后,会有人来见我,之后,我们就往洛阳去吧。”
唐明皇礼佛、好佛,开元八年初夏,金刚智大士在天竺国王与大唐天子先后派遣的士兵护卫下,带着满船珍贵的法器与佛经来到长安。
唐明皇亲迎大士至慈恩寺暂住,长安城上自贵族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纷纷前来瞻仰大士的圣容,聆听妙法。
不久,金刚智大士移驻开化坊的大荐福寺,并在寺院里建立大曼荼罗灌顶道场,为四方信众灌顶加持。
五月底,深夜时,因为禁夜的关系,街道上只有金吾卫巡逻警戒。
大荐福寺不复见白天时的人潮,但见树影横斜,檀香袅袅,院落沉静清幽。
金刚智师徒一行人住在朴素雅致的院落里。
临近午夜时,大士突然自冥思中醒觉,唤起不空道:“不空,客人来了,请他们进来。”对于师父的预兆之力,年轻沙弥早已见识过许多回,因此连忙起身打开禅房的门,果然见到一个看不出实际年岁的成年男子抱着一个孩子,站在禅房外。
他双手合十,以汉语道:“施主请进,吾师等候二位已经许久了。”
医者面露讶色,随即定心道:“深夜叨扰,请师父勿怪。”随即抱着昏睡中的小祝晶跟着年轻沙弥走进禅房里。
医者老早听说南天竺金刚智大士有预兆之力,精通密“五明”之法,即!训诂、工艺、历算、禁咒、药石针艾等技艺。
他虽不笃信任何宗教,但对于天竺的医术却相当推崇。
长安人也许对金刚智大士所传妙法与他所携来的珍贵舍利和法器赞叹不已,他却独独对这位天竺法师所传的医术深感兴趣。
白天时,他曾带着祝儿和小春站在人群中,远远看过金刚智大士的圣容。
但从没像现在来到大士面前,看着那双慈悲而洞悉一切的眼眸时那样,打自心底感受到强烈的震撼。那是一双看透了此岸与彼岸,充满了圆满大智慧的深眸。佛说因果,他不信因果。但此刻,心中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了。
金刚智大士显然早已知道他会带着祝儿前来求医。没错,他是个医者,多年来云游四方,只为寻求医治家族女性不明宿疾的方法。
曾经,他无法医治好祝儿母亲的病,他担心有朝一日也要看着自己的甥女在二十五岁那年死去,而他却仍然束手无策。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家中女性毫无例外的,都在二十五岁那年身故。
曾经他以为那不过是无稽之谈,只要好好保健身体,一个身强体健的芳龄女子怎可能会突然死去?
他的母亲恰巧在二十五岁那年死去,是因为刚好染上严重的风寒,引发了肺疾。然而当他的胞姊,也就是祝儿的母亲同样在二十五岁去世时,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传说或许并不是编造出来的。
他们家族里的女子累世以来,都只活到二十五。
原本祝儿的爹也是不信的,但姊姊过世后,他们无法不正视这个问题。为此,他们将祝儿改换男装,时时留意她身体的状况,担心出现异常。
祝儿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以为自己也会早死,生性开朗的小姑娘眼中从此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怕祝儿过度忧虑,他们刻意假装没有这件事。然而他身为一名医者,却诊治不出甥女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
这几年他观察祝儿的情况,始终看不出任何的异常。与姊夫吕颂宝商议后,他们决定带祝儿来看看这位传说中精通医术的天世天士。
与那双慈悲的眼眸视线交接那一瞬间的体悟与撼动,医者不由自主地跪在法师面前。“请大士相救。”
年约五十的金刚智大士仅粗通汉语,因此他召来精通汉语的弟子不空翻译道:“请两位施主起来,把孩子放在榻上,我先看看那孩子。”
虽然金刚智大士说的是医者不懂的梵语,但那恍若狮子吼的梵音仍使人忍不住为之肃然起敬。
不空把师父的意思转达给医者。
医者依言将祝晶放在床板上。他点了祝晶的睡穴,此刻她仍甜甜地睡着。
半晌,经过详细的诊视后,大士以生硬的汉语说:“这孩子,没有病。”与医者自己做出的诊断结果相同。如果是先天自母胎带来的疾病,他应该可以诊断得出来,但不管以任何方式来诊断,他都看不出祝儿哪里不对劲。他曾怀疑是否根本没有病根,而是被下了蛊。
但姊姊与祝儿从未到过苗疆,不太可能遭人下蛊。
为此,过去两年他亲赴西南,深入蛊毒之乡,想要确定这件事,却反而……先且不谈这事,总之,他已确定祝儿并没有遭人下蛊。
她是那么的健康,脸色红润有如新绽的花朵。
他无法相信这孩子会短命而死。
“如果没有病,那么这孩子能活到几岁?”医者抱着希望地问。他想,金刚智大士既有预兆之力,也许也看得出祝儿能否活过二十五。
金刚智大士慈悲地看着祝晶的睡颜道:“二十五。”
医者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他看着大士阗黑的眼眸,双唇忍不住紧抿了一下。“有救吗?她的短寿,是天意吗?”
他知道佛教要人超脱生死,但祝儿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她。
不空在一旁将医者的话转译为梵语之际,大士将手覆在祝晶额头上,为她祈福。“不确定是不是天意…”接下来是一段梵语。不空将师父的意思转译出来。“不确定是不是天意,但是上天既然要两位施主前来,小施主也许有机会度过劫难。”
金刚智大士感受到隐藏在小小祝晶身后那股幽暗的力量,他试着以金刚咒驱离那股业力,而后又说了一串梵语。
不空继续翻译:“不是病。是咒。”
“咒?”医者讶然出声。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空传达大士的话。“那是过去之世,有人所施加的一种咒术。小施主倘若能一生不动男女之情,那么她就可以顺利度过二十五岁的生辰。但倘若无法禁制情意萌动,那累世的咒力就会夺去她的生命。”
听完解释后,医者当下跪地,磕头拜道:“请大士救我甥女,我愿一心供养三宝。”
然而金刚智大士只是怜悯地扶起医者,以生硬的汉语道:“施主请起。”随即又唤不空翻译。“老纳不是不愿意,而是做不到。这是强大的
业力所致,只要小施主能留意自身的情意,不动情,那么她自然能度过灾厄。”
医者忧虑地问:“那如果她动了情呢?还有方法可以挽救吗?”不空转译其师的话说:“即使有,也言之过早,一切还是得看小施主自身造化。”
看着金刚智大士的眼神,医者知道大士已经说完他所能告知的事。因此,他再度双膝跪地,诚心道谢后,起身将沉睡的甥女抱回怀里。
离开前,不空追来问道:“施主请稍等。师父要我告诉你,虽然他无法解咒,但你身上蛊毒,他可以解。”
医者蓦然笑道:“多谢法师,请告知大士,这蛊……不碍事。”
不空双掌合十,看着医者,轻声地说:“师父也是这样说的。那么,真如随喜。”真如,乃佛所说至高解脱、至高领悟、至高喜悦。但愿普天之众皆能体悟完满。
医者虔诚回应:“真如随喜。”
急病求医是长安城禁夜令中少数合法的外出理由。
以急病求医的名义,在禁夜的长安街道上驾着车来到大荐福寺私见金刚智大士之后,医者回到永乐坊吕家。
小春早已入睡。医者先送祝晶回房。
稍后,吕校书候在自个儿房里听完妻舅的转述后,不禁露出伤神的表情。“咒……真怪,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从前你家中老人曾提起过吗?”
医者摇头。“我也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他家族这一脉的女性都只活到二十五岁的事,从来不知道这与咒术有关。
尽管太医院里有御用的禁咒师,咒在医方中的应用并不少见,甚至还有特殊的效用,连药王孙思邈的《千金翼方》的“禁经”一章,都记有许多的禁咒之法。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对他家族里的女性下此毒咒。
这咒又是何时下的?如果连咒的内容都不清楚,根本就无法解咒。
两个男人沉默了片刻,吕校书又问:“那么,金刚智大士的意思是,祝儿一辈子都不能爱上任何人?”
医者严肃地点头,明白吕校书没有说出的想法。
不能爱任何人,这样的人生会是多么苍白啊,光想就觉得舍不得。祝儿天生热情真诚,他们都知道的。要她一辈子不去爱人,岂不等于出家?
两声长叹后,吕校书拧眉问:“你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见过恭彦那孩子没?”
“恭彦?你是指那个日本留学生?”医者笑了。“我听祝儿提过几回,没想到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呢。”他刚回长安时,祝儿缠了他几天,拚命问他在外旅行时的事。之后比较不缠人了,偶尔便会带着小春出门,说是要去国子监找朋友,他也没有特别留意。如今想来,只觉得三年前在海上意外结识那名留学生,实在是很有缘分。
“恭彦是个好孩子。”吕校书说。“原本他们来往我也不反对的,可听你刚刚那样一说……”
“如何?”医者警觉起来。
“或许你该带祝儿离开长安一段时间。”吕校书忧虑地道:“我担心祝儿…”
“你是说祝儿跟井上恭彦那孩子走得很近?”医者突然有点了解他姊夫的意思。“祝儿才十二岁。还不懂男女情爱吧?”
吕校书叹息道:“如果你看过那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况,或许你就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了。”
且不论是否真如吕校书所言,医者问:“如果我带走祝儿,你……不要紧吗?”
吕校书素来温和的脸庞透出一抹悲伤。“我没有别的选择。”
见过井上恭彦后,医者确实了解吕校书心中的隐忧了。当年在扬州一别后,他带着祝晶北上长安,便没再见过这个少年。
三年后,少年已然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无论是言谈或举止都令人注目。
听说日本遣唐使团的使臣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这孩子,想当然尔,在本国时,也是极为出色的人中龙凤吧。
他试着以年轻女子的角度悄悄打量青年,发现他笑容温雅,跟神透出坚毅,俊秀五官处处带有吸弘人的特质。
再悄悄打量祝晶,发现自家孩儿虽然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但当恭彦一出现后,他整个心思、目光便只往那青年身上放去,眼神明亮动
人。
这改变使医者的眉心忍不住蹙结起来。
站在医者面前,青年恭敬地问候:“很抱歉我这么晚才来拜访,虽然祝晶好几天前就告诉我,医者回来长安了,但我原想您可能需要休息几天,因此不敢来叨扰。”
三年前,在海上时,是祝晶与医者救了他。当时若没有这个男人,他今天不可能有机会来到长安。因此,虽然祝晶说等他有空再过来拜访就可以,但在得知医者想见他后,井上恭彦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来了。
站在一旁的祝晶噗哧笑出。“恭彦,你干嘛那么多礼,不过是我小舅舅啊。”
恭彦假装严肃地瞪了眼祝晶道:“什么多礼。医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有一瞬间,时光彷佛回到三年前,那大风大浪的海上,当时祝晶与恭彦其实早已一见如故。看着两人熟稔的互动,医者突然间只觉得造化弄
人。
再看看站在一旁、也有些不太高兴的小春。医者想,也许,小丫头老早也感觉到了吧。祝儿心底,已经放了个很重要的人了。
医者关切了恭彦在长安学习的情况,而每每,恭彦要答话时,祝晶都会忍不住插嘴代答。看着两个孩子亲近的互动,使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为了祝儿,有些事情还是得做的。
只犹豫了一弹指的时间,医者做下了决定。选在一个适当的时刻,他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对了,祝儿,再过一阵子我就要离开长安了。”
祝晶猛然睁大眼睛。“你说什么!小舅舅?离开?你不是说这次你会在家里待很久?”才刚回来不到一个月的,不是吗?医者勉强装出懊恼的表情。“我也很想留在家里啊,不过……有一群胡商力邀我跟着商队一起走一趟丝路。听说这一趟的目的地是拂秣呢,那里的草药学十分发达,我老早想去一趟……祝儿,你以前不是很想要我带你走一趟丝路?怎么样,要不要跟舅舅一起去?”
一起去……丝路?吕祝晶瞪着已经够大的眼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想去丝路吗?
“小春?”祝晶低头看着紧紧捉住他袖子的小丫头。“妳做什么捉着我?”
小春的反应是最直接的,只见她拚命摇头道:“小……公子,你……不要去。”
医者满脸堆着笑。“丫头,妳家小公子最喜欢游山玩水了,以前妳还没来这个家时,老要人带他到处玩呢。”
可小春依然紧捉着祝晶不放。
祝晶本来想笑小春像块糖似的黏人,可当舅舅又问:“如何,祝儿,想跟舅舅出一趟远门吗?”
祝晶竟然犹豫了。“爹那边……”
“不是问题。妳爹那边,我会跟他说。毕竟,人生能有几回走上一次丝路呢。瞧,以后你可以跟朋友们说你走过丝路,亲自到过西方拂林的国土呢,多么可以拿来炫耀的事啊。”医者这一番话着实触动了吕祝晶。
“是没错,机会很难得。”祝晶承认,可为什么……他远行的欲望不再像从前那样热烈了呢?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顶多活到二十五,因此以前他总拚命地想要过充实的生活,想让自己的一生不留遗憾。
他梦想过出海旅行,效法那些来往南海的船员们,到海市参与那些奇珍异宝的买卖;他梦想过出玉门关,越过传说中的瀚海,乘骆驼、涉盐
湖,途经西域诸国,直至大陆彼岸的国度。
可他这辈子至今十二年来,只跟舅舅出过一次海,还只是从广州到扬州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冒险;甚至他所登过最高的山,也不过就是县郊的南山罢了。佛祖所说的须弥山,对他而言根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而今,小舅舅主动提议要带他走丝路,他应该要欢欣雀跃的,可为何他却没有很想答应?他应该是会立刻就答应的那种人才对啊。毕竟人生苦短,应该要及时行乐。
见祝晶面色犹豫,医者转对站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语的恭彦道:“恭彦,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人一生何其短暂,有机会时,就应该放手去闯荡一番。当初你也是抱持着这种想法,才会加入使团,来到长安的吧?”
“……是的。”恭彦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医者似乎很想把祝晶带走。可他说的确实也没错;人生何其短暂,年轻力壮时,应该放胆去做些轻狂的事。只是……他离家时已经十四岁,而祝晶如今不过一十有二,还这么小…西北丝路充满未知的危险,他不希望祝晶涉险……思及此,他忍不住摇头失笑。医者是祝晶的舅舅,他当然会照顾祝晶,不会让他遇险的吧。
祝晶好奇地看向他时,恭彦说:“虽然我相信医者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但我不喜欢你年纪还这么小就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我又想到,三年
前在海上时,你表现得如此勇敢,是我所见过最有胆识的孩子——抱歉,我知道你要抗议你不是孩子——可如果你要问我的想法,祝晶,换作是我,我是会愿意走这一趟的。可惜没有明皇的允许,我不能离开长安。”
在长安的两年,井上恭彦早已充分体认到,这是一个胡汉融合的多元城市,没有西北与南海两条商业之路,长安,不会是今日的长安。
倘若是他,也会想在有生之年,亲自走上一回丝路。这或许比待在国子监里学习经书还要更有意义呢。祝晶一时说不出话来。
医者笑道:“不用勉强,祝儿,若你不想去的话,舅舅就自己去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爹。”或是某个人。“只是,走一趟丝路可能要花上好几年,舅舅一走,下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呢……”激将法会有用吗?
吕祝晶咬着嘴唇,心里很是挣扎。
“小舅舅,你问得这么突然,还是让我考虑一下吧。”他想去的。只是…那条丝路上,有他天天都想看到的人吗?
不由自主地看向井上恭彦,吕祝晶平生第一回露出苦恼无比的表情,甚至比仍然紧捉着他的小春看来还要苦恼。
看得医者在心底苦笑。祝儿,去或留,真有这么难以决定吗?
结果他犹豫了整整九天。
去?不去?实在难以决定啊;而舅舅后天就要出发,行囊都准备好了
这几天小春一直嚷着叫他别去,说她听人讲过玄奘法师西天取经的故事,知道西北一带有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专门生吃人肉,去了就回不来的。瞧小丫头抖的…害祝晶花了很多时间安抚她。
爹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不反对他跟舅舅一起走丝路。
只是偶尔祝晶会觉得,爹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伤心。
祝晶当然也会想爹,可在他心里,爹永远都是爹,若真走了一趟丝路回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他想去的,真的。一辈子若真只活到二十五,不走一趟丝路哪过瘾。
可是……也真的割舍不下…他不确定恭彦会在长安待多久。
往例,日本国大约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遣唐一次,前一批的留学生大多会在下一批遣唐使来到长安时,随同使团一起归国。
但,倘若不是这样子呢?
倘若恭彦决定要提早回日本呢?
会不会,当他走了一趟丝路回来,他人已经不在长安了呢?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祝晶就是怎么也做不出最后的决定。
吕家屋墙沿着坊墙而建,可以听见坊墙外打更的声音。
二更,亥时三刻。犹豫半晌,他下床穿衣,悄悄从北坊墙一处不知被何人钻出的小洞出坊,沿着东二大街往务本坊走去。担心遇到巡逻的街使,犯了禁夜令会被处罚,他走得极快,却还是迎头遇上两名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被拦了下来。幸运的是,其中一名街使正是刘次君。
刘次君向同伴说情一番,总算放吕祝晶一马,否则在禁令森严的长安城里,即使是大臣犯了夜禁,也可能面临丢官的严重处分。
骑着马送祝晶到务本坊时,刘次君调侃道:“我好像总是在帮你的忙呢,祝晶小弟。”
祝晶坐在马儿上。“改天我会报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见恭彦一面。”
刘次君笑问:“你不觉得你太常『急着』想见恭彦了吗,祝晶小弟?”
打从认识吕祝晶以来,他总是看到他急着想见井上恭彦,彷佛迟一刻都不行。不知道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事?
“呃,是吗?”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么事这么重要?让你甘愿钻狗洞出来,还犯夜禁?”刘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气地说。虽然长安城市坊型的建筑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为不是每个坊都有东西南北四坊门——像永乐坊就只有东西两坊门——因此有时从一个坊到另一个坊,明明只隔一道坊墙,却要绕道走上很远一段距离才能出入坊门,实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墙上钻洞,以方便往来。当然,也有些人利用这些洞来躲避金吾卫的追缉。
“是吗?我明天会找人去把那个洞补起来喔。”身为街使,毕竟有职责在身,那些小洞可是很容易被盗匪拿来当作脱逃的小路呢。
“去补吧,反正我已经出来了。”祝晶无所谓地说。
刘次君不禁大笑出声。“真干脆啊。”
“可不是吗?真希望我在别的事情上也能这么干脆啊。”祝晶喃喃抱怨。
“比方说?”
“走丝路,去拂菻。”
刘次君突然勒住马,讶异道:“你要走丝路?”
祝晶点头。“我知道我想去,可是……恭彦:…”
“何时走?”“后天清早。”“嗯。那可不简单喔。”体内有着一部分胡人血统的刘次君很清楚西北广漠是怎样剽悍的一块土地,也总算了解吕祝晶为何甘冒犯禁的危险,也要走这一趟了。毕竟,一旦踏上丝路的旅程,未来何时归来?更甚者,能不能平安归来?都是个问题。
刘次君的话化解了一点点祝晶心中的忧虑。有了玩笑的心情,他说:“大哥,等我从丝路回来时,有没有可能你已经当上将军了呢?”
刘次君哈哈两声。“有可能。”又嘲谚地笑了一声。“假如有某个公主看上了我,点我当驸马爷就有可能。”
祝晶也笑了出声。“大哥,你作梦啊。”
“小弟,你不也是?”刘次君笑着又道:“作梦也没哈不好啊。”想想又说:“见了恭彦后,就老实跟他讲吧,说你舍不得他,叫他不准忘记你。”
祝晶叹息一声。“大哥,你确定我们不是亲兄弟吗?”否则怎会这么了解他。
刘次君朗声笑道:“小弟,我能确定的是,我们这辈子是拜把的。我和我亲大哥都没这样贴心呢。稍后你见了恭彦,在他那里住一宿,别再出来乱跑,我会去跟吕大人讲一声,他会比较安心。”虽然祝晶颇为怀疑他住在恭彦那里,爹会安心,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转眼间,国子监到了。
由于坊中在夜禁时仍然可以自由活动,只有坊外与大街上不可任意通行,因此务本坊内仍有少数人在活动。
刘次君亲自送祝晶到学院里,并交代恭彦要照顾好祝晶后,才回到街上巡夜。
恭彦已经梳洗过,身上只穿着一件由本国带来的宽松深蓝长袍,交叉的襟口处露出一小片肌肤。
平时不是束起,就是被朴头遮住的黑发,此刻散垂在挺拔的肩膀上,让他看来少了几分斯文,却多了几分不羁。
他这疏懒的模样,教吕祝晶一时间不大能适应。他几乎不曾见到恭彦准备入睡时的样子。
见到祝晶时,恭彦已经猜想到他在这么晚的夜里,干犯夜禁也要来找他的原因。正如他这几天都睡不着一样,也许祝晶也一样难以成眠。
在祝晶未开口前,恭彦先出声道:“什么时候出发?”
祝晶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同时努力回想三年前在海上时所见到的少年裸身……似乎已与现在的他有所不同了?他似乎变得比较……没发现自己正被人用眼睛意淫,恭彦笑唤着:“祝晶?”他在发呆呢,真可爱。“啊,什么?”祝晶猛然回神,只见恭彦冲着他笑。
“你在想什么?好入神。”
“没什么。”祝晶连忙摇头甩去、心头那份莫名的躁意。祝晶想起他深夜来此的目的,总算恢复了镇定。
“我问,你何时要出发?”
“你怎么知道的?我都还没开口。”不禁瞪大眼睛。
“换作是我,也会想去的。更何况,我见过在海上时的你,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畏惧。让许多人惧怖的大海挑战。你天生静不下来的,祝晶。”其实,他并不讶异恭彦会说出这些话来。
“或许我真是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走这一趟丝路,要多久才能回来。”
说着,忍不住上前抱住青年的腰。“我会舍不得你、不准忘记我、要等我回来、不可以离开、不可以…”
“我答应你。”恭彦轻轻抱住因啜泣而颤抖起来的小祝晶。“祝晶,你去吧。当你回来时,我还会在长安的。别让我绑住你。”
他想,一趟丝路来回的路程,短则两、三年,至多不超过五年,等祝晶回来时,他还会在长安的。
“如果日本又有遣唐使来……”
恭彦解除了他的担忧。“我也不会回去。没有完成学业的留学生,即使回到本国,也会使家人蒙羞的。”
他给自己至少十五年的时间留在长安,相信他与祝晶将面临的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分别而已。等祝晶回来时,他一定还会在这城里的。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吕祝晶应该要觉得开心了,可他却仍欣喜不起来。看着恭彦的脸庞,他忍不住放开他,转过身后,又道:“你不可以
——”
“嗯?”
“唔,不可以每天想念我,那样我耳朵会很痒,所以你不可以……”
“做不到。”青年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打败了还在逞强的祝晶。
“哈?”
“做不到。”青年悄悄来到小少年身后,自然地再度圈着他的身躯,抱住。
“我会很想你,每天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樱花开了,要和祝晶带酒去赏花;天气真好,想和祝晶租一辆车上乐游园看夕阳;西市米家胡饼很好吃,可是跟祝晶一起吃的时候,感觉特别香;我想要跟你一起过节、写诗、读书、欢笑……吕祝晶,你是我的长安。”
有那么一刻,少年忘记了呼吸。他命令自己不能哭。在青年这么努力地想安慰他的时候,他千万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然而内心翻涌的情绪一时间无法克制下来,一种并不陌生的体会仍在懵懂中发酵。他只好转过身来,将眼泪埋进青年怀里。
“我可以跟你挤一张床睡吗?这几天都没睡好。”他闻起来好香喔,是一种树木般清爽的香味。怎么会有男孩子的气味这么香呢?
恭彦失笑。“床就只有一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睡吧。”
祝晶心满意足。“以后你不知道会不会说,跟我一起睡,会比较好入眠呢?”
“我不知道。”恭彦诚实地说:“你身上有股乳味,跟我小弟有点像,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睡不睡得着?”
祝晶埋在他胸前的头猛然爆出笑声,抡起拳头打了青年一下。“恭彦……”
“恭彦,你把我当弟弟吗?”
“不……你是我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