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惠在心里嘟囔,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一向不喜欢与人争论,更不想跟眼前这男人争论,因为他身上有种令她折服的气概。
“那天甄选会,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没办法通过最后一关。”她坦白说出埋藏心底许久的话。她一起想找机会跟他道谢,但活动结束后,他早不见人影,而她又不知如何联络他。
“因为看到你,我才有勇气演出那一段。”
“你那一段真的是用演的吗?”他犀利地问。
她怔了怔,半晌,苦涩地牵唇。“应该有一大半……是真的吧。”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管怎样,你的确表现出那种酸甜酸甜的滋味,才能得到评审们的认同。”
“谢谢。”她又道谢,这回还附赠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
方睿希看了,呼吸霎时紧凝。“够了,你只会说这两个字吗?我不是来听一个机械娃娃重复同样的口白的。”
机械娃娃?
恩惠傻住,接着,自嘲地一笑。“舞蹈老师也这么说,他说我跳起舞来很僵硬,如果在我背后装上发条,差不多就是一个机械娃娃了。”
“他的评语很中肯。”方睿希补插一刀。
恩惠心头流血,要不是手上还压着冰手帕,膝盖还感觉得到冰冰凉凉,她几乎要以为方才他的温柔只是一场梦。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呢?为何如此冷漠,却又在不经意的时候,表现出体贴?
他在她身旁坐下。“所以你丧失信心了吗?”
“嗄?”她愣然眨眼。
“因为老师批评像机械娃娃,所以你打算放弃了,是吧?”他语带挑衅。
“我才没有要放弃!”她慎重澄清。
“可是你跟不上进度,觉得很累。”
“我是跟不上进度,但我不觉得累啊!我只是比别人需要更多的时间而已,只要我够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她顿住,见他眼里逐渐泛出笑意,蓦地恍然大悟。
“你故意激我的。”
“我是合理怀疑。”他不承认自己用激将法。“想进演艺圈的女孩太多了,凭你这种条件,想冒出头只能期待奇迹。”
什么嘛。她懊恼地哮嘴。“当初可是你给我传单,说我需要一场自我的革命耶。”
“你的确很需要。”他满不在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引荐”的责任。
“所以我才报名参加甄选啊!而且我这阵子也很认真上课,我是真的……很想改变自己。”
她是真心的,真心想由外而内,让自己变美丽。
只是——
她幽幽叹息。“方先生,你认为什么叫做‘美’呢?”
“你认为呢?”他不答反问。
“我嘛……”她想了想,苦笑,忽地指向身下水泥与土壤接缝处,长出的一朵小野花。“从前的我,以为所谓的美,就像这朵小花。”
“什么意思?”
“就是虽然不起眼,但只要坚强地活着就好。当然我不是没羡慕过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美女明星,可我想,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只要自己过得快乐,能够爱人也能被爱,这样就够了。”
“那现在呢?”他听出她话里隐藏的玄机。
“现在我才发现,就算这朵小野花也很可爱,但男人喜欢的,还是那种带刺的玫瑰,艳丽又高不可攀,愈是得不到的,他们愈渴望。”说着,她轻轻地笑了,笑声满蕴讽刺。“所以我想变美,愈美愈好。”
“然后报复你的前男友吗?”方睿希低声问。
“对。”恩惠坦白点头,在他面前,她用不着说谎。她迷离地望他。“我抱着这种心态,是不是很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淡然。“反正人做任何事,总是有各种理由,只要不后悔就好了。”
“我不会后悔的。”她笃定地接口。
她不懂他眼神闪烁的是什么复杂的涵义,只觉得这男人很深,深到她有股冲动想细细挖掘。
“方先生,其实我一直想问——”
一阵怪鸣忽地响起,阻止她探问他来历,她一愣,两秒后,才明白那是来自他腹部的声响。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没吃晚餐吗?”她瞥一眼手表,都十点多了。
“吃了一点。”方睿希有点窘。今天一整天太忙,午餐只吃了一声三明治,刚才那场宴会又令他倒胃口,也没吃什么东西。
“那你在这边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匆匆抛下话后,她迅速起身离开。
他以为她是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给他吃,结果她是回宿舍,包了一盒亲手做的寿司,还有一壶热的味噌汤。
“请你吃。”她打开餐盒,示意他取寿司。
他没接过,怔怔地瞧着她。
“试试看嘛。”她催促。“我保证没下毒。”
他这才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怎样?”她期待地望他。“我在寿司里加了梅醋,会有点酸酸甜甜的,你喜欢吗?”
“还不错。”他点头。
恩惠喜孜孜地笑了。“我室友她们也都很喜欢呢。她们都说我手艺好,每天都是我负责煮饭给大家吃。”她将整个餐盒递给他,还送上保温壶。
“这个汤配寿司慢慢吃。”
他接过餐盒和保温壶。
她又看他吃了一声寿司,随而有些可惜地扬嗓。“我不能再跟你多聊了,我室友她们还等我买卫生纸回去。”
他一眼便看出她在说谎,他敢肯定,所有的家务几乎都是由她负责打理。“人善被人欺,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没那么严重啦。”她不以为忤。
“我本来就习惯自己煮饭,多煮一些也只是举手之劳,至于买东西,反正我人都出来了,就顺便去一趟超市也不会怎样。”
就因为她这么想,她的室友才大大方方把杂事都丢给她做。
方睿希不悦地冷哼。
“对了,方先生,我可以要一张你的名片吗?”临走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是说,如果我要联络你的话……”
“你有什么事要必须联络我吗?”他问得很不客气。
她霎时脸红。“我只是想,万一我有事要找你……”嗓音逐渐消逸,他们又不是朋友,她凭什么打电话骚扰他呢?
他看出她的尴尬,不着痕迹地勾唇,摊开一只手掌。“手机拿来。”
“嗄?喔。”她顺从地交出手机。
他输入一串号码,将手机还给她。“名片我不方便给你,如果你要找我,就打这支电话。”
所以他允许她打电话给他喽。
她大喜,沉落的芳心又飞扬,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确认过号码输入通讯录后,放回口袋。
“那我先走了,再见。”
她翩然离去,脚下踩着轻快的韵律。
他凝望她日趋窈窕的背影,显然她有配合课程在瘦身,雕塑身体曲线。
她会变美的,他看得出来,她有潜力,虽然不会是那种倾城倾国的美艳,但她有她的特质。
她的外表会变美,他敢肯定。
但是——
方睿希旋开保温壶盖,倒一杯出来,一面喝,一面想起方才她微露羞涩的笑容,胸臆隐隐波动着某种情绪。
他认为所谓的美,像一朵妖花,开到绚烂的极致后,必将凋零为丑陋。
从小到大,他见惯了俊男美女,也看遍了一味追逐表面皮相的人,一颗心可以有多么丑陋。
他怀疑,当她一脚踏进这瓮大染缸后,还能保有多少原有的良善纯真?
她还能够在自己深陷失恋的痛苦中时,不忘记关心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吗?
邀她参加新人甄选,为她铺就一条闪亮的明星之路,对他而言,不过是进行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实验,为他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增添一些趣味。
只是实验而已。
但为什么,喝着她特地拿给他的味噌汤的时候,他的心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可思议的痛?
因为这汤,太好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