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泰清所在的三不管地带收容村,遭雷区的连续爆炸波及得几乎只剩断垣残壁,破败的建物与周遭灰暗的岩山互为表里。这几天,他们搭起的临时医护帐里,挤满了伤患。好消息是,听说没有人死亡。
梁荧惑到达时,看见干涸的河床里,动物的尸体堆得像一座山。柏多明我那支团队的人马,戴着口罩、手套,正在洒化学药剂,准备焚烧,以避免日后疾病蔓延。
皇莲邦手掩口鼻,拉着梁荧惑快步进入收容村范围内,同行的还有白霭然与皇廉兮。白霭然呕地一声,就在收容村入口地标,吐了起来。
「白老师!」梁荧惑停住脚步,回首看她。
皇廉兮扶住白霭然,大掌拍抚她的背脊。「不要紧吧?」空气中,腐臭味太浓,难怪人要受不了。
皇莲邦掏出手帕,递给白霭然。「妳该留守在船艇上的──」他话里彷佛还有一层深意。
白霭然摇摇头,柔荑接过皇莲邦的手帕,擦了擦脸,说:「事情发生那么多天了,我很担心他们……」她归队的第二天,发生雷区爆炸事件,政府军没抓到想抓的人,各种管制令下得又快又急,她和两个原本就留守在皇泰清船艇上的年轻人被困住了,那些非正规警察不准他们上岸。幸好皇莲邦来了。皇莲邦是个够力的人物,他多方疏通,弄了通行证,她才能跟着登陆。
「不知道泰清有没有受伤?」皇廉兮看着一个个担架抬着人往那嘈杂的医护帐进进出出,不禁皱起眉头。
梁荧惑甩开皇莲邦的手,急步先行。皇泰清要是敢受伤,她一定会宰了他!梁荧惑绕过几辆横挡在路中的大车小车,在昔日孩童们踢足球玩耍的小空地中央停住──
什么都坏了,这里彷佛又经历了一场内战──
收容村里最显眼的,仅有用帆布和废弃枯木拼合组装的临时医护帐,这说明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疗救治,受伤的人多得数不清,小孩哭号声有够凄惨。原本的发粮中心、刚建好的学校、小医务室、人民避护院……大部分建筑体还在,只是,不是没了屋顶,就是墙倾毁。唯一的水井里也全是泥灰,地下水已经不能再饮用。
一个声音吼着:「水还没到吗?」
梁荧惑循声,望向那个站在货车载台上的男人。「柏哥!」她叫道,朝卡车跑去。
卡车上的柏多明我转头,一脸惊喜地蹲低身子,顺手将已来到车边的梁荧惑拉上载台。「惑惑──」
「皇泰清呢?」梁荧惑没等柏多明我声音落定,便焦急地问道:「柏哥,你知道皇泰清人在哪儿吗?他是不是受伤了?」
柏多明我看了梁荧惑不安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撇唇答道:「皇好几天没睡觉,现在在后帐休息。」他们在临时医护帐后方、紧邻收容村边墙的木屋设了一个指挥中心,慈善人道团体的成员轮流在那儿休息。「皇没受伤。」柏多明我补了一句。
梁荧惑松了口气似的坐下。
柏多明我垂眸盯着梁荧惑。「惑惑,妳跟谁来的?」现在要进入这个国家的内陆地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和皇泰清的长辈、晚辈,还有白老师一起来的……」梁荧惑手指向收容村入口处。
皇莲邦他们依旧站在那儿,白霭然似乎很不舒服,美颜苍白,瘫坐在一颗大石头上。
柏多明我瞬忽跳下载货平台。卡车震了一下,梁荧惑站起身,看着柏多明我穿过抬担架的人群,跑向皇莲邦他们三人,一把拉起坐在石头上的白霭然,拥进怀里。
这怎么搞的?梁荧惑愣住。白老师和柏哥……
「荧惑。」皇莲邦走到货车载台边,要梁荧惑下来。「该走了。」
皇廉兮伸手协助她跳下来。
「这个地方不能久待。」皇莲邦看着两个突然在他前方扭打的少年。
「住手!」梁荧惑跑过去揪开其中一名少年。
皇廉兮连忙握住另一名少年高举的拳头。「趁隙偷袭,不是英雄行为。」他说。
「你们在干什么?身上的伤不够多吗?」梁荧惑凶怒地瞪住两名少年。
少年们认得梁荧惑。两人七嘴八舌向梁荧惑告对方的状。一个骂一个「政府军走狗」,一个骂一个「该死叛军杂碎」,两人马上又眼红拳脚相向,幸好皇廉兮高大的身躯隔在他们中间。
「不准再吵!」梁荧惑吼道。这里的人真奇怪,他们其实听得懂彼此的语言,但从来坚持讲自己的母语,族群界线分得很清,谁也不服谁。「再吵就把你们丢到雷区去。」她用力打了两个少年的头一下,说两种不同的语言要他们回各自的营地。
两个少年互相啐了口唾沫,一前一后走进医护帐。
「找到皇泰清,我们就离开。」皇莲邦冷眼旁观了一场。对于晚辈皇泰清让自己陷在这种族群混战的国家境内,感到不以为然。「有些人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帮忙。」
梁荧惑瞪大眼,微摇着头。「皇莲邦,你真冷血。」语毕,她旋身,循着大帐棚边角的土道走。
皇莲邦、皇廉兮跟在她后面。
那间木屋像马厩一样,活动式的木门啪啪搧动。梁荧惑进入时,里面几个男人正没形没象地歪躺在通铺,打呼睡大觉。有一个独醒的男人坐落通铺前的大桌子边,全神贯注对着笔记型电脑萤幕。
「皇泰清不在这儿吗?」皇莲邦威严低沈的声音,让那男人抬起头来。
男人一看到梁荧惑,随即指指通铺后端旁的木门。
梁荧惑走了过去,开门进这木屋的里间。
「这样可以吗?」女人娇腻的声音首先窜入梁荧惑耳中。
「很舒服,继续。」男人慵懒的回答充满贪婪。
梁荧惑皱起眉,盯着半裸趴在木板床上的皇泰清正在接受他们那位美艳厨师的按摩。
「肌肉很紧绷……」
「所以需要妳啊──」
「皇泰清,真庆幸你没被地雷炸死。」梁荧惑冷冷出声打断男人享受美好按摩的时光。
「喔,火星妹妹来了啊。」美艳厨师离开木板床边,暧昧地对梁荧惑眨眼微笑,彷佛她们共事一夫般,得以姊妹相称。
梁荧惑胀红了脸蛋,闷怒。
「别坏心了,格丽姊。」皇廉兮对美艳厨师说了句。
美艳厨师呵呵一笑,施施然离去。
皇泰清从床上翻坐起身,先看皇莲邦和皇廉兮,再将视线移至梁荧惑清丽娇艳的小脸。「伤好了?」
「早好了。」梁荧惑别开脸,背对三个男人,站到窗边。窗边的小方桌上有数盘冷掉的餐食──看得出是好几餐的罐头食物──皇泰清除了好几天没睡觉,似乎也没好好吃一顿饭。梁荧惑颦了颦眉心,觉得根本没必要担心他,反正还有美艳厨师帮他按摩!
「怎么你们也来了?」皇泰清问道。
皇莲邦拉了一把椅子,正对皇泰清而坐。「你就是想过这种生活?」
皇廉兮双手交抱环胸,斜倚在门边。两位长辈谈话,没他晚辈插嘴的分。他一向很懂得大家族伦理。
「我已经过很多年这种生活了。」皇泰清摊摊手,背靠床头,交迭长腿下的皮靴沾满泥土,他甚至没脱,就抬放在床尾的棉被上。「我很习惯这种生活,倒是你养尊处优,那把烂椅子可不比皇家传承的骨董宫廷椅,小心刮坏你布料珍贵的裤子。」
闻言,皇廉兮神情深沈。这两位长辈不久前起过冲突,显然感情已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皇莲邦语未尽。
皇泰清挑眉,哈哈大笑起来。「别开玩笑。我多大了──在这世上来去自如,还需要你带。」他站起身,俯视坐在椅子上的皇莲邦,收住笑声,冷凝语气地道:「我不需要听你的。」
皇莲邦皱拢眉头,沈吟了许久,权威地说:「我以长辈的身分,命令你离开这个国家。」
「祖姑婆很担心你。」皇廉兮开口帮腔。
皇泰清又笑了笑。「长辈?!早在你强娶天莲开始,我就不当你是我的长辈了,皇莲邦──」他连名带姓直呼。
窗边的梁荧惑听到皇泰清提起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心里有些异样情绪在起伏。她曾经认定皇泰清提的女人──扬天莲,是他们这两对叔侄、三个皇姓男人共同的最爱,所以这女人嫁给皇莲邦后,才引发了皇廉兮被皇莲邦冷冻、皇泰清与皇莲邦关系决裂……
「你别不知好歹,在这儿丢了命。」皇莲邦表情冷肃。
皇泰清哼笑,「照辈分而言,我不会比你早死。」
「皇泰清!」皇莲邦咬牙低吼。
「命令是吗──」皇泰清不理会皇莲邦,转而走向皇廉兮。「你这套或许对廉兮有用,对我,派不上用场。」他看着皇廉兮,摆一个轻蔑笑脸,姿态有够狂傲。
皇廉兮站直身躯,放开交抱在胸前的双手,抬眸看着皇泰清。「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其实很像。」他突然挥拳。
梁荧惑听到那种肉体搏击似的声音,转过头,就见皇泰清高大的身躯正往后躺向地面。「你干么打他?!」她对皇廉兮嚷道,边跑上前,伸手捞不住皇泰清沉重的身躯,整个人跟着蹲跌倒地。
皇廉兮缓缓走来,盯着皇泰清流鼻血、昏死的脸庞。「我看他真的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说完,他先走出房门。
皇莲邦也自椅子上站起身。「最慢明早,他如果不跟我们离开,就让他死在这是。」长腿跨过皇泰清横躺的身子,走了出去。
梁荧惑捧着皇泰清鼻血汩流的脸庞,低咒着这些冷血的皇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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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泰清醒来时,觉得屋内一片幽暗。一个划火柴细微声响后,煤油灯点亮了。他看到梁荧惑走到床边来,便对她说:「倒杯水给我。」
梁荧惑往床畔一坐,冷冷看着他。「没有。」
「没有?」皇泰清撑起身,一条快干了的湿毛巾从他脸上滑落。
梁荧惑猛地将他压回枕头上,柔软的身子趴在他赤裸胸膛,额头撞着他的下巴。
「妳这是干什么?」皇泰清皱了皱眉,鼻梁附近泛开的酸痛感,使他想起皇廉兮的粗暴行为。「我差点死掉,妳难道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梁荧惑没讲话,依旧趴伏在他身上。
久久,皇泰清感到胸口有一阵湿热。他举起大掌,轻轻落在她背上,抚摸着,温柔地说:「我只是要喝一杯水而已,惑惑──」
他一叫她,她泪流得更凶,静静地、无声地流着。
「惑惑……」皇泰清叹气地唤着她,低语:「我没生妳打扰我享受美好按摩时光的气,妳在哭什么呢?」他的手徐缓摸上她披散的长发。
梁荧惑抬起脸庞,美眸水亮朦胧,被泪水濡湿的红唇朝他靠近,无预警地迭上他的唇。
皇泰清又叹了口气。「惑惑──」他一开口,随即感受到她甜软的舌探进来,诱惑人地卷绕着他的舌尖。
飞蛾从火光渐渐熄灭的煤油灯周围鼓翅散去,窗外透进一点曙光。梁荧惑从皇泰清怀里醒来,抬首看着他的睡颜,说:「莲邦说今早要离开──」
皇泰清张开眼,对着她的小脸,伸手梳理她凌乱的长发。「妳要跟他们一起离开?」
梁荧惑没说话,安静地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捡起散落于地的衣物,一件一件穿好。「我是回来归队的──」她穿着跟他一样的猎装,当然跟随他的船艇进退,而不是皇莲邦。
「惑惑,这里一滴水也没有──」
「谁说没有水。」柏多明我的声音跟着开启的房门传进来,人同时走到房中央。
皇泰清看了看窗边的梁荧惑,视线转向无礼闯人的家伙,皱了皱眉。「一太早的,有什么事?」他下床,全身赤裸地站在柏多明我面前。这行为本身存有刻意。
柏多明我斜扯唇角。「水昨晚半夜运到了──」他顿住语气,递出一只随身钢瓶。
皇泰清接过手,打开瓶盖,大方灌了几口,走到梁荧惑身边,把钢瓶转交给她,要她也喝水。
「这水是政府军运来的。」柏多明我语气深奥。
皇泰清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抿直唇。
柏多明我继续未完的话。「有大头找我们俩。」
皇泰清沈了沈,走回床边,开始穿戴衣物。
「怎么了?」梁荧惑语气不定地问着。
柏多明我看着她,说:「大人物请吃饭,应该没什么重要事。」他耸耸肩,避重就轻。
「为什么请你们两个?」梁荧惑不明白。
「因为我是我们那支团队的领队,皇是你们这支的头儿,他们指定要见这两支慈善团体的统帅。」柏多明我简单解释。
皇泰清穿好衣物,径自走向门口。「走了。」他停在门旁,对柏多明我发话。
柏多明我移动步伐,率先出门。
梁荧惑跟在皇泰清背后。
皇泰清转身。她顿住,愣愣盯着他。他取过她拿着的钢瓶,说:「如果我要妳先和莲邦离开,妳一定不愿意,对吧?」
梁荧惑凝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皇泰清瞅住她的美颜。他在她身上看见了成熟之美,一夜之间,他的火星更红亮了──
「惑惑,」从未有过的严肃嗓音自他喉咙深处发出。梁荧惑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说:「妳可以留下,但不准走出村子,知道吗?」琥珀色、沈定的眼眸直视她眸底,不容她违背他的交代。
梁荧惑被震慑了般地颔首。皇泰清才缓下神色,走了出去。
他在门外又喝了水,尝到瓶口有她甜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