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将乱成一团的卷发盘成髻,一面穿上深色外衣,黎荭嘴里一叠声地喊。
穿着长及小腿的窄裙,她努力跨开腿,偏总是差点将裙子撑裂,最后她干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直冲厨房。
随手抓了块面包就往嘴里塞,她模糊不清地道:“妈,我来不及了,先走了,拜拜!”
“小……”黎妈妈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要开口,一抬头已看不到女儿的踪影,站起身走向门口,正好看到女儿着套装的背影,那模样看来好端庄、乖巧,让黎妈妈嘴边不禁浮起欣慰的微笑。
黎荭对这些可全然不知,她嘴里喃喃抱怨着一身限制行动的装扮,穿着细跟高跟鞋的脚仍不敢停,随手拉了个组里的兄弟当司机,好不容易在第一堂课下课前赶到新民高中。
教务主任一面带她往教室走,一面在嘴里唠唠叨叨地念着:
“黎老师,你如果有事要记得打电话来请假呀,学校人手不多,很难腾出人来代课的。”
“是,对不起。”跟在白发白胡子的教务主任身后,黎荭吐了吐舌,她当然知道新民高中人手短缺,要不怎会录取她这种可疑人士?
想起面试那天,校长一面皱着眉怀疑地看着她的毕业证书,一面偷偷觑着她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笑。
“那,”教务主任停住脚,“这就是你的班级,之前的方老师因为——”他停了下,像在寻找借口,一分钟后才终于决定:“身体不适辞职,三年二班就一直没有导师,你来了正好接这个班。”
黎荭点了点头,伸手要拉开门——
“对了,”教务主任又回过头:“这堂课是关老师帮你代的,你们互相打个招呼,我们学校人少,大家感情都不错的。”
再点了点头后,她将半合的门拉开。
这就是她的班级吗?她有些好奇地望向教室。
讲台下坐了二十几个学生,据她所知,这样的人数要算多了,新民是俗称的放牛学校,一班四十个学生退学的退学、休学的休学,毕业班还能留下二十多个,不容易了。
二十几个学生都在做自己的事,听音乐的听音乐、修指甲的修指甲,就是没一个专心上课的。这很正常,因为讲台上没人。
她走上讲台,看看黑板,再看看台下,那个帮她代课的关老师在哪啊?教室里因为她的存在而慢慢安静下来,她眨了眨眼,对台下的学生们笑了笑,正要开口询问,眼角却像瞄到了什么——头往右一转,一个亮晃晃的影便入了眼,她眼微眯、眉微皱,好不容易才看出是个坐在靠窗位置的人,五月的阳光亮闪闪的,将他烘托得整个人都发起光,看来像极了什么神迹画面里的人物。黎荭慢慢走向那人,微侧着头专心研究着。
光线太亮让她有些看不清,黎荭干脆避开阳光,蹲下身,双手撑颚地看着他。原来是个年轻男子,他低着头,视线在书上滑行,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是五月的阳光带着神奇的魔力吗?还是这个位子有着什么奇怪的力量?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又像处在另一个时空?
她不自觉地朝前伸出手,阳光洒在手上的感觉与过去二十四年完全一样,四周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变化,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显得不同?又是什么勾动了她的回忆,让她兴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喂。”她出声道。
男人像什么也没听到。
“哈罗,有人在吗?”她挥了挥手。
男人的眼仍停在书页上。
她皱了皱眉,原要推推他,或直接将手盖在书上,手都已经抬起,却在看到他嘴角的笑时停了。
她似乎不该去打散这样的笑意,当那笑看来是如此快乐而纯然时。
于是她又将手放回下颚,一双眼就这么看着他,带点趣味,像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似的……
☆☆☆
手翻过了最后一页,眼滑过了最后一个字,关书旭如梦初醒似的将屏在胸口的气吐出。
将书合上,他抬起头,眼像望向了虚幻的彼方,唇也因彼方的美景而扬起。
“看完了?”有个声音响起。
“唉。”回答了后才察觉不对的转向发声处,关书旭惊讶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女人。
几乎是一开始就注意到她的眼,藏在镜片后的眼显得生气勃勃,眼尾微微上挑,长长的睫毛扇呀扇地,眼中的那抹趣味也忽隐忽现。
她的眼,好像猫。
发现自己径盯着人家却没开口,关书旭脸有些发热,挪开视线,他咳了咳后道:“请问……”
“关老师?”黎荭意带询问地开口。
“是,请问……”
“我姓黎,”黎荭站起身,主动伸出手。“是这个班新来的导师,听主任说这堂课是你帮我代的。”
“是。”关书旭有些慌乱地站起,略带迟疑地握住黎荭的手。“不好意思,你来很久了吗?我没注意到……”
黎荭吃吃一笑,摇摇头没有回答。
关书旭耳根一红,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要一翻开书,天塌下来他也没感觉,这位黎老师恐怕已经来了有些时候了。
“对不起……”他赧颜道。
第一次看见这么会脸红的男孩子,让黎荭几乎克制不住想逗弄他的冲动,要不是架在鼻上的眼镜频频往下滑,提醒着她现在的身份,她还真想……
“咳!”她清了清喉。“关老师,我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帮我代课。”
“只是举尹之劳,算不了什么的,”他又脸红了。“那我先走了。”他拿起桌上几本书,对黎荭点点头后,便走向门口。
拉开门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班上同学道:
“你们别欺负新老师喔。”
“老师你放心啦!”
“对呀,我们很乖的,才不会欺负新老师。”
看同学的反应,就知道这位关老师十分受到同学的欢迎。黎荭再仔细看看他,嗯,二十五上下的年纪,人生得斯文白净,看来脾气很好,却又不显懦弱,这样的人要不受欢迎大概也满困难的。
关书旭微微一笑,再对黎荭点点头后便离开了。
总算走了,黎荭吐口气,抬手捏捏僵硬的颈,她还不太习惯装乖,一直维持笑容可掬的模样让她觉得好累,尤其还得穿着这一身束手束脚的衣服。
察觉同学投向她的目光,黎荭认命地走上台。
“各位同学好……”
话才说到一半,教室后突然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
“怎么……”
她看向教室后某个对她投以挑衅目光的男同学,只见他穿着拖鞋的脚跷得老高,前头则是张被他踢翻的桌子。
这算下马威吗?黎荭觉得有些好笑。
还没想到该作出什么反应,坐在前头的一位女同学已经回头喝道:“吴建邦,你要做什么?”.
“妈的,你少管老子闲事好不好?当个班长有什么好吊的。”那个叫吴建邦的男同学一脸不爽地道。
“不然你想怎样?”女同学的性子也属呛辣一派,袖子一拉,裙子一撩,右脚往椅上一跨。“要惹事下课再说,上课找老师麻烦,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黎荭兴味十足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撑颚地看起戏来。
“不给你面子又怎样?妈的,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啦,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什么鸟班长!”
“不爽不会去XXXX……”
两人开始叫骂,双方的支持者也开始互相吐槽,整间教室闹成一团,就在情势一触即发之际,下课钟声响起。
“下课了!”黎荭高兴地喊。
无视台下瞪视着她的众人,黎荭拿起自己的东西,踩着雀跃的步伐往门口走,
“对了,”她突然一停,转身走向讲台前的桌子。“忘了点名。”
拿起桌上蓝色的点名簿,她将簿子翻开,“都来了吧?”她半自语地说,随后拿起笔胡乱签完名后,便离开了。
其间,没有朝台下看上一眼。
教室里一片安静,每个人都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吴建邦冒出一声笑,众人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回到平时的模样。
“这女人不简单喔。”吴建邦边笑边道。
“嗯。”张之瑶——也就是方才与吴建邦对骂的长发女子一面走向他一面应。“别说吓到了,她根本当连续剧在看。”她坐在桌上,一只脚踩在椅上,另一只脚在空中晃呀晃的。
“上次那个吓得贴在角落连动都不敢动,我还以为这个会吓得跑出教室咧。”吴建邦抚着下巴道。
“现在怎么办?”
“看看情况再说,”吴建邦作下决定。“我总觉得这女的不是普通人,先找人去探探她的底吧。”
张之瑶点了点头。吴建邦——新民高中的老大,趴在桌上望向窗外。天很蓝,风很凉,学校很无聊,要不找点乐子来玩玩,上学还有什么意思呢?
☆☆☆
“妈啊--”
趴在桌上,黎荭半死不活地对着站在流理台前的黎妈妈叫。
将最后一块碗碟擦干,黎妈妈转过身来。“怎么啦?”
“我干嘛非得当老师不可?”她垮着脸道。
宠溺地望着她,黎妈妈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学校不好玩啊?”
“无聊毙了!”她一脸快抓狂的样。“上课就是拿着课本猛念,遇到好玩的也不能玩,看到有趣的人也不能惹,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嘛!”
脑里突然浮起某个男人的身影,那端坐着埋在书中的模样,不知道怎地让她很想恶搞。
怪了,她跟他有仇吗?
“人又不是为了好玩才活的。”黎妈妈摸摸她的头。
“那是为了什么?”
黎荭的眼透过额前的长发看着母亲,那模样看来像极了发脾气中的小狮子——虽然可爱,却仍是危险的肉食动物。
“呃……”黎妈妈有些语拙。“总是要认真地考虑……”
“考虑啥?”她吹开挡住视线的长发。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可从没想过人是为了什么而活。
“妈,人生才几年啊?”黎荭是标准的及时行乐。“我现在虽然活着,可说不定下一秒就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八道!”黎妈妈皱紧眉头。
“哎,说不定就真的那么倒霉,突然一辆车子撞进屋里来,还是突然来个大地震,人要死是一瞬间的事,怎猜得到那一瞬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黎妈妈眉头皱得更紧了。
“所以喽,我要每一刻都活得很快乐,这样突然死了也不会后悔。”她扬起大大的笑脸。
“我不跟你说这个,你唷,歪理最多了。”黎妈妈一向就拿女儿没办法。
“歪理也是理咩。”她皮皮地笑道。
“所以,”她戳戳母亲的肩,“我可不可以不去学校了?”她讨好地问。
“不行!”黎妈妈这回是铁了心。“妈以前从没管过你,你虽然好玩,但却不是坏孩子,所以妈也顺着你,随你要做啥便做啥,就是这样才害了你。”
又想起过往,黎妈妈的脸怀着恐惧。
“妈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的心情,永远记得夜有多黑、天有多冷,妈看着你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好害怕你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妈!别说了。”
每次听母亲提到去年发生的那件事,她心里就充满了罪恶感,她不该让母亲这么担心的,想起醒来时见到母亲哭倒在她床前,那时她便发誓,再不让母亲出现那样的神情,那仿佛什么都失去了的神情……
“我会乖乖到学校,”她放弃地说。“就算我会无聊到爆,我也认了。”
“有这么惨吗?”黎妈妈被女儿给逗笑了,一面擦擦眼角的泪光,她一面笑着问。
黎荭无力地点点头。
“好啦,”她拍了拍女儿的头:“准你可以惹点小麻烦,但是,绝不能玩到丢了工作。”
“谢谢妈!”黎荭高兴地抱住母亲的手臂。“我会玩得很有技巧的,嘿嘿嘿,让我想想该从谁下手……”
那个超会脸红的关老师吗?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把他逗得喷鼻血……
眼瞄到自己一身老处女装扮,她皱了皱鼻,这副打扮是不可能了,不过惹到他抓狂呢?或许可行!
望着女儿,黎妈妈的眼带着些好笑,又带着丝担心。
不管如何,她都得让女儿乖乖留在学校,至少在解决那个人前……她在心里想着。
眼镜松松地垂在鼻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滑下,黎荭却像什么也没注意到。她以整个手掌撑着颊,牙齿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原子笔端,那双微带邪气的眼穿过教职员室的窗户,若有所思地投在窗外那人身上。
这几日来,她已经习惯看到他的身影。
仿佛走到哪都可以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脸则埋在书里。
母亲也喜欢看书,但那是消遣,闲暇时泡杯茶,悠闲地坐在椅上翻动书页。
他却像活在书里,除了上课外,她几乎无时无刻不看到他抱着书啃。
他看来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有自然而独特的气质,仿佛像一泓泉水,又像淡淡拂过树梢的微风。
而她呢?不知怎地就是想去胡乱搅动那泉水。
“关老师不错吧?可惜……”
身旁突然传出个声音,黎荭忙坐直身子,将快滑落的眼镜推回定点,侧头一看发现是教英文的林老师,这才松口气,搭话道:“可惜什么?”
才刚结婚不久的林老师人靠向窗台,一双眼里写着无限想望。“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他时,还以为看到我梦中的白马王子。”
“他是有那个条件。”黎荭望着树下的他,手指抚了抚下巴。
“可惜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林老师叹道。
黎荭笑出声。“看来是有几分那种感觉。”
“告诉你,”林老师靠近她耳边:“咱们学校已届婚龄的女老师,个个都对他放过电,就连学生里对他感兴趣的也不在少数,你如果真的要加入这场战争,可得先作好心里准备。”
黎荭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原打算套出点八卦的林老师有点失望,“对了,”想到另一件事让她眼又亮了起来。“你班上那个吴建邦,没惹什么麻烦吧?’’
听她兴奋的口气,就知道她渴望听到什么。
黎荭眨了眨眼,“没呀,”她带点天真地问:“他会惹什么麻烦呀?”
“怪了,”林老师咕哝道。“莫非他们改性了?”
“林老师?”黎荭眼带询问地望着她。
林老师先看了看左右后,才凑到黎荭耳边小声道:“我说黎老师啊,你来了这几天,没发现我们学校跟别的学校不大一样吗?”
黎荭又眨了眨眼。“有吗?”
“你没发现……”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学校收的学生,几乎都是些不良少年?”
“这嘛……”黎荭不置可否地应。
林老师八卦天性一起,抓着她嘀嘀咕咕地把知道的全说了:“听说我们学校的董事长从前在道上混过,所以才都收些‘特殊’的学生,如果表现好的,他还会引荐到某些组织……”
“我们这儿是流氓养成学校吗?”她的唇因忍笑而扭曲。
“嘘!”林老师拉拉她。“你别说得这么大声,老实说,要不是这儿的薪水高,根本就请不到愿意来这儿教书的老师。”
“这跟吴建邦到底有啥关系啊?”黎荭打断她。
“关系可大了,你们班上的吴建邦家里就是干那行的。”
“哪行?”她偏着头问。
“流氓啊!”林老师激动地回。
“喔——”黎荭惊喜地笑了。“他是哪个组织的?”
林老师有些搞不懂她的反应,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答道:
“好像是叫什么焰风组的,听说这组织在咱们D区很有势力——黎老师,你怎么了?”
黎荭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的结果让她一张脸呈现十分奇怪的神情。“没……”她勉强开口道。“我没事。”她拿起桌上的课本:“我下堂有课,先走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有趣的事。”
有趣?
脑里虽然挂着问号,林老师仍旧本能地回:“不客气。”答完后才想到自己原本要说的是什么。
“唉……等等,黎老师,刚说的话都不是重点啦!”她对着黎荭的背影喊。“重点是,小心你们班的吴建邦,他已经赶跑一堆老师了!”
已经走了有段距离的黎荭回过头对林老师挥了挥手,看她脸上灿烂的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了没有……转回身子继续往教课班级走去,黎荭几乎掩不住满心的兴奋。原来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啊,那就更可以放心玩了……呵呵呵!
☆☆☆
“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幽暗的声音在不见一丝光线的屋里飘荡。
站在门口的男人僵直着身子,冷汗顺着额往下滑,他却连抬手拭去都不敢。“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就很难从D区得到她的消息,为了打探她的下落,我们已经损失不少人手……”
“我不想知道这些,”那声音幽幽道。“我只想知道她在哪。”
“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男人额上的汗啪地一声滴在木制地板上。“我一定找到她,一定。”
像厌烦了他战战兢兢的模样,那声音不耐地响起:“好了,你下去吧。”
“是、是。”男人频频鞠躬后退下。
“唉……”那声音叹了,带着黑丝手套的手指轻抚着手上的照片。“那些人的胆子小得让人讨厌,不像你……没有一个人像你……”
照片上是个女人,一头卷发如火似昂扬,姣好的脸蛋上镶着猫儿似的瞳眸,性感的丰唇扬着极富攻击性的笑。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你……”
声音的主人将唇紧压在照片上,整个人因强烈的情感而微微地颤抖。
“回来我身边吧,”他半自语地喃,那喃言里尽是渴切。“这次,我绝不会再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