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阵雨,下得又急又大。
寂静的洞穴内凝结着好沉重、好严肃的风暴。
霍虓反省地面壁思过,俊雅的左脸上划开四条长长的血痕,正汩汩泛流着鲜血,那四条血痕,就是他偷腥的现世报。
“你不是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人身攻击之嫌……”他嘟囔着,但面对一头怒火狂烧的母老虎,即使母老虎现下的模样是个纤纤美人,他仍不敢太过造次。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说清楚罢了。”说谎骗人与善意隐瞒是有天差地别的,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是人。
她又吼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把她要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我原先只以为我和你是萍水相逢,无奈被雨给困在一块,至于我的身分说与不说也无关紧要。”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困就是数日光阴,更没料到,这一困,困出了两人异样的情愫。
霍虓陪着笑脸,却碰着一对冷列黄眸的瞪视,他只好又乖乖转回去面对石壁忏侮。
“你,是只黑虎……”啸儿揉着额际,感觉那儿有丝抽痛。
拜托……霍虓跟着无力泜吟:“都已经是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你还不能接受事实吗?”
她压根没理会他的话,迳自说着:“难怪他头一回听到我是虎精,丝毫没有半点害怕,因为在他眼中,我恐怕比一只幼虎还不如……”
“以道行来看,你的确是嫩了点。”
啸儿兀自沉溺在重新思索数日来的相处过程,“可是一只虎精怎可能会读书习字?”
“我好歹学习‘做人’也学了数百年,琴棋书画、逢迎谄媚、虚与委蛇、倚权挟势、兔死狗烹,人类的十八般武艺即使称不上学有专精,也多有涉猎。”即使明白她没专注听他的解释,霍虓仍认真回答。
“一只虎精还会生火煮食……”老天!
“我学着当人之后才发现熟食比生食美味许多,生肉有股腥味,但加上蒜苗辣子爆香,再不,熬煮精炖、红烧油炸勾芡,便能将食材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那滋味……你只消尝过一回,便再也咽不下任何生肉。”他的胃口就是在学习做人时给养刁的。
“他还会编发辫……”
“我不说了吗?是向故友学来的。”
“如果我现在听到他去京城应试,我也不会太过惊讶……”她喃喃自语。
记得曾在山径间听闻过路书生提及,应试,是众多读书人汲汲追寻的目标。
“我去过了。”霍虓乖乖招供。而且还摸了个小小官职回来。
啸儿的脸色愈来愈凝重,“他该不会还学了人类做生意赚银两的那套把戏吧?”
“当然要学呀,没银两怎么在人群中生存?”霍虓理所当然地颔首,“只不过我不是做生意的铜臭商人,我在进奏院里专司‘报状’的小小官职,也就是将朝廷里皇帝谕旨或百官奏章抄传发布到京城之外的官员手中。说太多你也不清楚,不过这份官俸足以让我不愁吃穿。”
啸儿略略回神,即使没有十分专心听他的回答,好歹也听进五分,澄黄的虎眸瞠得圆圆大大的,其中镶满了不可思议。
“一只,在当官的……虎精。”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男人……不,这只公虎,简直比人更像人。“你真是只虎吗?”
霍虓指着俊脸上的虎爪血痕,就是这四条伤痕让他再也无法瞒住任何事。
“你要不要比比看,我脸上这四条淌血的痕迹绝对与你的虎爪吻合,这样就可以证明,之前那只偷香的虎——是我。”
霍虓不提还好,一提又惹得啸儿发火!
“你!”纤指狠狠地落在他鼻尖,“既然存心想隐瞒你是只该死的黑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对我……”她顿了顿,满腔怒火全数轰上双颊,晕染一层薄薄困脂,怎么也无法说出他那时的孟浪劣行。
霍虓的视线由石壁转向她那张红艳的睑蛋,眨眨黑眸道:“因为你的反应很诱人……”
又倔又强,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的戒备模样,很引人犯罪。
“诱、人?!”
“或者该说……很诱‘虎’。”他咧嘴笑,换来颊边四道破相血痕的隐隐作痛。
“活该!”她冷哼,
“小没良心的。”他咕哝着,“唔……好疼……”
可怜兮兮的嗓音、面壁的无辜神情,以及那四道红艳的血口……
啸儿的心,有些动摇了。
血珠子沿着石棱般的颚缘滴落,淌在他微湿的衣裳上,好似在指控着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伤口,靠过来。”她浅浅一叹,不与他计较。
霍虓如释重负,喜孜孜地回到她身边,脑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盘坐起的腿根,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受了伤的左颊朝着她。
“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伤口?这姿势最舒服了。”
啸儿两眼一翻。说来说去就属他最舒服。
她拎了块布盛接干净雨水,拧干后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冰凉的雨露沾上见血的伤口,带来令人哆嗦的疼,霍虓抽了口凉气,直到伤口适应了雨水的洗礼,他才满意地合起眸。
没想到人类最擅长的惺惺作态,用在虎精身上也同样吃得开——霍虓坏坏地暗忖,贼笑当然是巧妙地隐藏在微扬的唇角间。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轻轻滑过他的伤口,轻问。
这次霍虓懒得回答,眼睛连眨也不曾,指尖一弹,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变为黑溜溜的大虎。
啸儿的手穿梭在滑顺的兽毛之中,一寸寸探索着他。有别于兔或貂的柔软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着属于他的阳刚。
货真价实的虎。
与她一样,是虎。
“你为什么会想当人?弃了宽阔林野,甘心忙忙碌碌于人群中,扮演着本不属于虎的角色,这样,快乐吗?”啸儿低问着他。
“我没想过这问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学习人类的事物、融入热闹的人群,我学着,也做着,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了。”霍虓回以虎语,反正两人沟通无碍。
“当人好,还是当虎好?”
霍虓睁开虎眼,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我而言,当人好。”
“为什么?”
“当人,能有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当人数百年来还未能阅尽天下众书、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轻笑,“以骑马为例吧,当人与当虎的差别在于,我毋需考虑这匹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该怎么狩猎它,让它成为我下一顿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驾驭它,让它领着我驰骋原野,享受我的悠闲光阴。”
“但我们跑得比马还快。”她仍不懂。
人类骑马,不就只是因为人类的双足不及马的四脚来得快,所以才仰仗马的腿力?对虎而言,脚程远远不及自己的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罢了。
“傻啸儿,这不是跑得快与慢的问题,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态,人会用许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兽类如此单纯。”
“单纯,不好吗?”
“单纯当然好,若我未曾发觉人类生活的趣然,兴许我也会满足于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时,做人也很难。遇上某些讨厌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当虎时,直接咆哮两声或干脆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虚伪的方式,将他给‘请’出去。这点,人就不如虎来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宁愿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厌烦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几百年,仍未厌烦呀!”啸儿的口气有些恼。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他想当人,不当虎,而她……却永远只能是只虎……
这种身分上的云泥之差,令她没来由的发怒。
“你知道轮回吗?”他突然问。
她摇头。
“人这种动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轮回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世终结,有人找着了,有人却抱着遗憾,饮下孟婆汤——传说这是忘情之水,会让人忘却前世种种爱恨嗔痴。接着,又再重复着相似的寻找过程。”
霍虓放柔声音,娓娓叙述。
“有人说,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了无遗憾,所以下世才坠入畜生道,毋需再为了寻寻觅觅所苦;而没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归人世,从头找起。”
“他们在找什么?”啸儿皱眉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温柔,语调轻哑,“或许,我想做的并不是人,而是学着人类去寻找那样东西。”
“也就是说,在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你宁愿一直当人?”
他点头,“我比人类吃香之处,应该就在于拥有数百年的漫漫长寿吧,这足以让我累积百年的经历,而不用像人一样数十年寿终又再重新摸索。”
啸儿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轻怔,瞳儿有些茫然。
“那个人说的不对。”
“喔?哪个人?”他半睁着眼缝瞧她。
“坠入畜生道,毋需再寻寻觅觅,这句话是不对的……”她喉间流泄出苦涩的嗓音,“谁道畜生不懂寻觅之苦?我娘亲寻了一辈子,而你也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苦?你说比人类长数百年的寿命是好事,可我却说不是——数十年的寻觅终了,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有遗忘的机会,以完全纯净的新生命重新寻觅,可我们难灭的寿命,却延长了受苦的时刻……人类寿终,我们仍在;人类轮回,我们依旧,怎么能说我们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间唯一不懂这种苦的,只有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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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
破晓的日,隐蔽在成片乌云间,微弱的光丝穿透不了层层厚云。
霍虓轻觑窝在他身边沉睡的啸儿,信赖的脸蛋上有着浅浅的晕红。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缓缓接纳他,再到此时毫无保留地放心紧窝着他,足见她已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动物对人的信任很绝对,没有任何虚伪情绪。不信任,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或攻击;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将它们所信赖的人当成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绝对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牵扬起似笑非笑的半弧。
他从多久以前就忘了这种信任的感觉?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间,迈人人群中开始的吧。
人与人当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过人类的信任不够单纯,其中总掺杂了许多潜在的因素或利益冲突。
所以人,永远无法做到像动物这般不求回报的信任。
他学了几百年,或许就只有这点最像人类……
轻轻挪开啸儿搁在他肩窝的手,动作虽轻,仍惊动了她。
澄黄的眸儿半开,犹带着满满的惺忪睡意,在她还未开口询问之前,霍虓先一步哄着她。
“你继续睡,我去找些食物,一会儿就回来。”
啸儿咕哝不清地应了声,任霍虓为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并以衣为衾,覆盖在她身躯上。
在他离开山洞之前,背后的她在半醒半睡问喃喃低语。
“早些回来,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时酝酿在他浓浓似墨的眼底,是瞬间的惊震。
旱些回来,我等你。
他几乎是拔腿逃离。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离洞穴好远好远,他才缓下脚程,额上的薄汗却与疾奔无关。
她说……早些回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苍老的声音、死灰的惨白皱颜、气虚的陈述,犹如潮水般涌上的记忆,那张容貌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由壮年逐渐老去,由黑发变为斑白。
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遗忘“他”——他的故友,那张五味杂陈又隐含着无法释怀的脸孔。
此生,我是负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负了她的人,却是他!
在那一瞬间,霍虓几乎误以为方才同他说话的人,是那个被辜负了一世青春年华的女人……
啸儿的面容,与那名未曾谋面的女人,重叠。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窜入四肢百骸,抽干身躯所有暖意。
霍虓静伫在薄雨之中,任凭雨水打湿一身。
求你……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放过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苍茫,也笑得凄楚。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数百年前不懂,数百年来不懂,数百年之后的此刻,他却懂了。
因为啸儿那句无心却又全盘信任的低语。
我等你……
这样的承诺,窝心得令人动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护住这样的幸福……
然而,承诺一旦被违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终其一生也填补不满的缺憾。
笑声逸出喉头,是浓浓的苦涩。
“文初,我懂了你当年想回去寻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参不透的人间情仇。”霍虓朝天际低喃,“那种明知道有人盼望着你回去,却再无法与她相见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应。
“惩罚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离那双从未落过泪水的眼眶,带来悲凄般的忏悔,“但……千万不要让啸儿与你或那女人,有任何关系……”
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信任着他的娇颜。
不知如何告诉她……
是他毁了她原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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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丝雨细如愁。
啸儿来来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穴的小径左顾右盼。
许久,那抹让她望穿秋水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蒙蒙雨间。
淋了一身水湿,却两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来。”啸儿牵握着他异常冰冷的手,将他领进洞内,“看来你都快忘了虎儿的狩猎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你来生火吧,我没碰过火这玩意儿,也有些怕……”她发觉了霍虓的怪异,抬扬的眸儿眨了眨,“你怎么了?”
他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将山彘肉上架烘烤,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
“对不起。”
啸儿的道歉引来霍虓抬头。
“为什么道歉?”
啸儿头低低的,“没猎到任何食物回来,你的心情已经很差了,我还落井下石……”她以为霍虓的反常是因为她方才无心的戏谑。
“我没有生气,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啸儿顿了顿,“你不开心?”
霍虓仍是摇头,陡然站直身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阵,取出绸布包裹的长剑,无可避免地也瞧见胡乱捆绑的松散流苏绳子。
“你拆开来看过?”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法为自己脱罪,她乖乖颔首认罪。
霍虓抽开金缎紫绸的外层,握起剑柄。
这剑,没有剑鞘。
“我舞剑让你解解闷。”霍虓倏然说道,也没待她问答,迳自提剑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势不小,挟带的微微山风更衬寒意。
“霍虓,外头在下雨……”
他恍若未闻,颀长的身躯在风雨中比划着一招招流畅的剑舞。
老钝的剑身划不断雨丝、划不开风势。
“霍虓!别再舞了,雨愈来愈大——”
霍虓再度开了口,却是自顾自地诉说着剑的来历。
“这把剑,是我故友留给我的纪念,相传为三国吴王珍藏的六把名剑之一,它叫——电紫。”
是错觉吗?在霍虓轻唤出那柄剑的名称时,啸儿看到一瞬间由剑身所进出的紫色光芒,那光芒绝不可能是由老旧斑驳的剑刀所致,倒像是由剑身发散开来的万丈雷霆……
“每当我心烦意乱时,只要握着它,便觉心平气和。”霍虓娓娓续道,水湿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沉静,“它,仿佛有着灵性,蚀噬掉我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涓滴不剩。”
远远的天,传来沉重雷鸣,似乎在回应着扬舞的电紫剑。
“这柄剑,有着另一个名。”
接着,破空巨光一闪,轰天彻雷猛嚣。
“它叫,蚀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