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雨势渐缓,朦胧月儿也在层层墨云中探出了头。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识抽离了现在的身躯,飘荡到某一段今他记忆深烙的过往。
淡然的脸庞上矛盾地镶嵌了一双拧蹙的剑眉,近似没有情绪的面容因这矛盾的存在而显得阴郁。
啸儿的指尖滑过他的薄唇,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回到人类府邸的霍虓并不比那几日在山林间共处来得快乐,至少那几天她不曾见到霍虓露出这么矛盾的睡颜。
不当虎,当人,快乐吗?
若快乐,他不该在熟睡之际竟是呈现这种面貌。
“你若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伏在他耳畔低声问。拨开霍虓颊边几缯黑发,竟发觉他的额际有一层浅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额际的湿汗,像只缠人的猫儿。
藕臂轻环在霍虓喉前,吮着他的粉舌意犹未尽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儿,舔洗着他每寸麦色肌肤,这是兽与兽之间最亲密的举止。
啸儿趴在他身上,寻找最舒服的卧姿,捧着他双颊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试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软嫩香滑的唇瓣间。
“我相信,我脸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个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儿纤腰,不知该将她扯离胸膛,还是狠狠地将她更揽入怀中,尽情吻晕她。
“我不是在试吃,你又不是食物!”啸儿悻悻然抬头,“你脱离虎群生活太久,久到连虎儿表达亲昵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当然还记得,也知道虎儿间总会透过梳理彼此毛发的举动来传递相互的友善及亲密,只是他没料到啸儿会趁他熟睡之际展开夜袭。
“是有些忘了。”霍虓虚应着。况且将虎儿的习性套在人类头上,可是拥有截然不同的涵义。
这种方式,是玩火。
只是点火的顽皮虎儿并不知道自己正洒下甜美诱人的香饵。
“你怎么可以忘引我不许你忘!”她不喜欢在霍虓身上发掘更多舍弃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啸儿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范围,由他的脸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颈项及锁骨,非要弄得他满头满脸的虎涎不可。
“啸儿,别玩了。”他好言相劝。
趁着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纤细微冷的双腿下经意拂过他的肌理时,他听到理智又崩溃了数分的塌垮声,更遑论啸儿正像条不停蠕动的毛虫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离。
细微的嚿疼,由喉间传来,她小巧的牙关正轻啃上霍虓说话而沉沉震动的喉结,似乎在薄惩着他的多言。
“啸儿,别对一个男人这般投怀送抱……”霍虓的声音在笑,也在隐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坚持。
“这句话颇有损及男性尊严的鄙视……”这句话对全天下男人的杀伤力恐怕比直接捅他们一刀还要来得严重。
“你跟我,都是虎精!”她火亮的眸俯瞅着他,披散的淡发狂野而艳丽。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长的指轻划过她唇瓣。
他没办法像啸儿一样坚定地说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为连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拥有虎的兽性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点。
“你若当人当得不快乐,那就跟我一块当回虎精。”
“我没有不快乐。”
“可你睡得不安稳,一点也不!”
霍虓将啸儿扶坐起身,为她拢好一头散发。
“我只是作了……梦。”他清浅说着,温柔的手环着她,好似在为自己撷取更多安定心神的来源。
“恶梦?”
他摇头,半晌才找到合适的描述字眼,“只是一个很真实的梦。”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不曾结束的过往记忆。在那场梦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性的虎。
啸儿静觑了他好久。
“霍虓,为什么你总是有很悲伤的表情,嘴角却浮现矛盾的浅笑?我看不出在这两样回异的情绪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来宣告他的无恙,用笑容来拒绝任何伸出手来的同情及安慰,然后,将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独自舔吮着伤口。
笑着的眼,矛盾地并存着苦涩及温柔。
笑着的眉,矛盾地并存着蹙忧及舒展。
笑着的唇,矛盾地并存着自嘲及微弧。
矛盾的苦及矛盾的喜……
矛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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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绿叶上沾染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闪耀着颗颗晶亮,好似天际间的小小晨星。
晴朗的天气,是骑马赏景的好日子。
啸儿的视线由窗外美景转回铜镜之中,她一身行头已让宽心给打理妥善,淡黄的青丝俐落而简单地束起蟠髻,脂粉末施的花容仍无损其清丽。
“待会儿得为小姐准备一顶帷帽,好掩蔽小姐的面容。”宽心低喃自语,动手又在啸儿的蟠髻上加簪了好些珠饰。
“对了,差点忘了那笼特别为少爷和小姐所准备的包子,否则他们骑马骑到又累又饿可该糟呢。”宽心急忙在脑中加注一项待办的重要事情。
宽心与啸儿通常都是一个喃喃嘀咕,一个发呆静默,如此度过两人看似共处、实则毫无交集的光阴。
“少爷脾气好、性格也好,可就是挨不得饿,他一饿就会要孩子心性,喂饱了就乖得像头满足的猫儿,好说话得很。待会儿拿些蒸肉包给少爷带出门。”宽心对自己的决定相当满意,不停点头。
“霍虓也耐不住饿?像只兽儿,没吃饱就会兽性大发?”啸儿听到宽心的话,忍不住顺着她的语意问道。
“是呀。”宽心自然而然地衔接下去,“打从我认识少爷以来,几乎不曾见他动怒,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噢,可是他只要饿着了,或是没吃饱,那性子拗得比东边来的野人还麻烦呢。”
“他会要性子?”啸儿饱含兴味的眼在铜镜间与宽心的相交。
宽心微微垂首,避开了啸儿的视线,点头。
“不过少爷要起性子也很容易解决,只要塞给他一颗包子或一只鸡腿,他就会乖乖窝在椅上啃食物。”
啸儿想像着霍虓嘟着嘴,只为了讨食物吃,不觉莞尔。
无论当人当了百年,兽儿潜在的性情倒是无法改变呵。
门扉传来两声有礼的轻叩。
“我要进来了。”
接着,霍虓踏进房内。
“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我去拿帷帽,呀!还有肉包。”宽心又急忙去准备霍虓及啸儿出门该备妥的物品。
霍虓来到啸儿身后,双掌扶在她纤肩上,由镜中打量她。
“还是宽心手巧,你挺适合这打扮。”
“我的发色太浅,束起发髻后看来好怪……而且好别扭。”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这头虎精会用上人类妇女的发饰。
“看习惯就不觉得了。”他也挑了支玉钗,轻手轻脚地为她簪上。
啸儿好笑地看着自个儿满头的赘饰,好沉好重呢。
“霍虓,你今天要带我去哪?”
她瞧他从数日前就开始赶忙办理公务,硬是要将好几天的工作全挪在一块,只为了空出闲暇来陪她。
“我先带你骑马上山,难得今日放晴,雨水洗涤过的山色很美丽噢。”
霍虓将她带到马厩。
“骑马?”
听出啸儿语气中的排斥,他仅是轻笑,“别露出这种表情,今日姑且忘了自己的身分,好好享受一回在马背上驰骋的感受。”
他牵出一匹白马,啸儿的眼神一与马儿相交,马儿随即狂乱地挣扎后退,但在霍虓执缰的手劲下又乖乖听话。
“它知道我是虎?”啸儿冷觑着白马惊恐的反应。
“动物总有独特辨识危机的本能。啸儿,别瞪着它。”
她轻哼,收回虎儿视线。
两人走到府邸门口,宽心早已等在那儿。
“少爷,帷帽,还有这包袱里是些吃的喝的。”宽心递给霍虓。
“谢谢。”霍虓先将帷帽戴在啸儿头上,将两旁白绸轻垂而下,掩去她无双的艳容,之后才朝宽心说道:“我们或许会晚点回来,晚膳别等我们了。”
“嗅。”宽心点头。
“啸儿,走了。”他将她抱上马,白马仍有些微不安,霍虓安抚地拍拍马脸,“追风,安静下来。”
“追风?区区一匹马也敢出此狂语。”啸儿不满嘀咕。
“是东野取的马名。”霍虓也上了马,两人在宽心的挥手目送下离开了府邸,直奔山顶。“我倒觉得挺合适,瞧,现在不正追着风跑?”
霍虓的府邸原先就建构在偏离人烟的半山腰上,出府到上山的沿途景物皆属山林绿野,萋萋芳草透着雨后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恰。
“我跑得比它还快。”啸儿在马背上颠簸,总觉得这匹白马好像在报方才被她瞪视之仇,非得将她甩下马背似的,若不是霍虓紧紧环在她腰际,她绝对会成为头一只由马背上摔断脖子的虎精!
“难得你不需要劳动自己的四肢,还有人舒舒服服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这岂不是一大乐事?”
“我倒觉得真正的乐事是自己去奔驰,哇——”
白马忽地一颠,花容失色的啸儿差点又滑下马背,连忙展臂搂住霍虓,以避免自己摔死的危机。
她忿忿地开口,“要不,我变回虎精,跟在你和马的后头,看是它快,还是我快。”
虎儿喜爱追逐猎物的习性难改。
“你想吓破‘追风’的胆吗?”正常的马儿光瞧见后头追着只老虎,哪里还能悠闲驰骋?说不定还会发狂人立咧!
因为马儿不会了解,那只虎儿只是要与它赛跑。
“可是我不喜欢待在一只跑得比我还慢的马背上!”实际上她讨厌的是骑在马背上的剧烈震动,况且她还是侧身危坐!
“啸儿,你把眼睛闭起来。”他诱哄她。
“闭起来做什么?”
“听话。”
他轻柔的两字,成功地让心存疑惑的啸儿乖乖合起美目。
“若是自个儿奔驰,你能像现在闭上双眼,享受清风拂面的畅快感觉吗?”他低声问,嗓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当然不行。”除非她想撞树自杀或想试试奔下山崖的死法,否则她绝不会选择在奔跑的同时还愚蠢地闭上眼。
“但骑着马时,你可以。”
她抿抿嘴,不甘不愿地承认,“骑在马背上只有这项优点罢了。”
“当然不只。”
修长的指尖挑起啸儿的下颚,薄扬的唇隔着帷帽轻纱熨贴着她的,还响亮地“啵”了声。
“像这档事,咱俩也没办法在跑步时轻易办到,不过在骑着马时,咱们可以。”霍虓笑着拍拍她的背脊,说得好似他与她老想做这档事。
啸儿白皙双颊绽开一片火红,“谁、谁会在马背上做这种事?!”
“马背上能做的事,多得超乎你所想像。”霍虓饱含深意一笑,“啸儿,放轻松点,我不会让你摔下马背的。你若是还很害怕,就说些其他的话来转移注意力吧。”
他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嗯。”
“最近我比较忙,你和宽心相处得还不错吧?”他先开话题。
“还好,就算我不答腔,她还是有方法自言自语,不会有沉默的尴尬。”
而宽心也在霍虓的提醒之下,谨记着在五步之内必得先呼唤她,让她知道有人要靠近她了,以免彼此都受到惊吓。
但,她总发觉宽心会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目光。
而从宽心单方面的聊天中,她也听到许多她所不认识的“霍虓”。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你。”
即使宽心说了好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动只接收关于“霍虓”的话题,其余都是右耳进,左耳出。
“喔?”
“她说你在进奏院当差已经好些年,可从没升职过。”
霍虓干笑数声,不答腔。
“因为你老是在拥有升职机会前犯下一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错。”啸儿瞟了他一眼,“她说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确是呀。”霍虓选择了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是几年前当上邸吏的吗?”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着眸,看着眼前兀自笑得开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类算来,你岂不该是个七十多岁的……”
“是呀,所以我现在的皮相怎么能见人?”不然她以为他何必舍弃繁城而窝到半山腰来隐居?霍虓续道:“幸好我那份进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书房完成,而其余需要露脸的事向来都是东野去处理,东野虽是我十年前才熟识的朋友,但我们在处理公务时的默契远远胜过五十年来我的任何一名从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怜我是个七句高龄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会太为难我。”他补上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为——他,霍虓,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尔犯犯错,每升职一品,我就得亲自去拜见知县或太常,岂不露馅?”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诉你,我当上邸吏那年,正逢咱们这个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来岁了吧。”
“这……万一你的秘密被发现……”
霍虓双肩一耸,“你多虑了,我的官职小到入不了众人的眼。”
这也是他十数年前舍弃了九卿之职,甘心窝在进奏院当个邸吏的原因。
霍虓话锋一转,“来,告诉我,宽心还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听她说……你好像打算在她满十八岁后便要将她赶出霍家?”啸儿记得两天前曾听宽心如此嘟喽。
“不是赶出霍家,而是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户也罢。”
“为什么?我以为你和她及东、东……”
“东野。”他知道啸儿记不起孟东野的名字。
“对,就是他。我以为你们三个人就像家人一样。”
像家人一样……
霍虓笑意不变,黑眸沉淀了难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的真实身分。想想,相识十年的我是这副模样,二十年不变、三十年、四十年……他们不会起疑心吗?”他以叹息般的语调轻吐,“我们虽非拥有无尽寿命的虎精,但我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们的生老病死,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在他们产生怀疑之前,让自己退出他们的生命之中。”
“那、那宽心怎么办?”
“东野会照料她,毋需我忧心。”霍虓早有安排。
啸儿静默,澄黄的眸动也不动地望着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么办?
宽心及孟东野会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会再遇上新的人类,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历程说来简单,一旦要做,却又怅然得令人难过……
若她没来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幸好我遇上了你。”啸儿环紧了交叠在他腰间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实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还不孤单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没有让霍虓独饮寂寞之苦。
啸儿细若蚊蚋的呢喃,霍虓只字末漏。
实际上从遇到霍文初开始,直到与孟东野、宽心共处之时,总共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这段漫长的生命旅途里,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迭起兴衰,经历了与其他人类相识的机会,也经历了许多友人的老死,他无法否定……他曾经孤单过。
那种孤单是毫无痛觉的,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无从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么。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种孤单事实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会有失落或遗憾,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是了,霍虓许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即将失去感觉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种情绪该有的反应,但他几乎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或许打从百年前,霍文初将电紫剑送入他体内之际,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不仅蚀掉了他的部分兽性,连同他的感觉也蚀得干干净净。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有人会为了他的孤单而难过,会为了他尚未面临孤单而庆幸……
有丝暖暖的莫名情绪在他心口汩涌。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这么说的吧?
不,应该是他说: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啸儿,如果说我的出现是助你远离孤单,倒不如说我的出现,是为寻求你的相伴。”追风奔驰的速度未缓,霍虓的声音也因而变得有些缥缈。
她知道,因为他与她,都是害怕孤单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请容我直言……”霍虓拨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白雾薄纱,黑眸直视她的眼,“陪着我,直到你厌烦为止。”
若可以,直到……他摆脱这一世的漫漫长寿。
“好。”没有考虑,没有迟疑,因为这也是啸儿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压下满心紊乱的雀跃,轻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
两唇缓缓相贴,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确定自己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