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感觉就特别冷,仿佛冬季提前来临,龙震扬面对窗前的一片灰色,忽然觉得十分凄凉。
从小,他就是孤独的,却从来不觉得这种孤独有什么不妥。可自从她走了以后,一度让他感觉温暖的龙府忽然变得冷冷清清,竟让他不能适应。
此刻,他正坐在她住过的东厢里,靠着她曾经从库房里搬出来的旧垫子。
她说,这府里什么都好,就是差点儿人气。
她说对了。
此刻,靠在旧垫上,仿佛有某种回忆深藏在棉絮之中,格外温暖,这就是所谓的人气吧?
“爷──”旺才迈入房中,小心翼翼地道:“外面有人要见您……”
“谁?是不是风府派人来了?”现在最能让他提神的,就是听到她的消息。
“是、是老爷。”
“什么?”是他的父亲?
两人已经多年互不往来,上次相见,不欢而散,为什么父亲这个时候却忽然来了?
“爷,见,还是不见?”旺才问。
“见。”
不知为何,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那么恨父亲了,大概是因为紫虞希望他们和好的关系吧。
不一会儿,龙曲步入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感慨万千,好半晌都没有开口。
“爹──”龙震扬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说出这个字,此刻面对面,他却突然有股冲动,于是开口唤对方。
“嗳……”龙曲颤声应着。
“不知爹这次前来,所为何事?”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喉咙问。
“听说你跟紫虞吵架了?”
“不止吵架那么简单,”他苦笑,“休书她都替我写好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在读那封休书,每读一次,就有落泪的冲动。
休书上,列数着她的罪状,却更像是声声对他的控诉。
她真的不好吗?不,瞎子才会说她不好。
从前的他,就是瞎子,一个睁眼瞎子,竟轻易放手让她走。
“震扬,你先不要心急,为父倒有一个办法,至少可以让你待在她身边。”龙曲真心想为儿子做点事,想和儿子重修旧好。
“什么?!”一阵惊喜划过他的眼眸。
“只要你肯照为父的办法去做,你愿意吗?”
若换作是从前,做任何事情前他都会先深思熟虑,但这一次,想都没想的他就点头答应了。
“震扬,你真的变了,”龙曲深深感叹,“过去,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听的。”
是吗?他变了?
大概吧,紫虞的潜移默化,的确改变了他。
现在他已经明白,当年母亲之死,的确不能全怪父亲,那是一个坚强女子面对腹中生命时,做出的勇敢选择。
就像紫虞,明知有危险,还是瞒着他想生下孩子。
当他被紫虞的这种勇气折服的同时,也似乎能体会当年母亲对自己的深爱,虽然,他与母亲从没见过面。
是这种母爱害死了母亲,而不是父亲。
一夜之间,他对父亲根深柢固的憎恨,顿时化为乌有。
窗外还在下着雨,哗啦哗啦地落个不停,半个时辰后,龙震扬按照父亲的指示,来到风府门前,待在雨中,跪在长阶下。
自幼养尊处优的他,除了那次掉下山崖外,就属今天最为受苦。
雨点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一直以为,雨不过是天上之水,像女人般温柔,此刻才深深感到,原来,它们都像槌子一般坚硬,捶打着他的肌肤,带来隐约的疼痛。
风府的家丁发现他,慌张地跑进去,不一会儿,见到瑞儿奔出来,远远地瞧了他好几眼。
瑞儿看到他,自然会向紫虞禀报,当她听闻他此刻就跪在风府门前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就让他待在那儿,不要理会。”跟他预料的一样,紫虞如此说。
她不可能轻易就饶过他。
“可是……小姐,雨这么大,姑爷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瑞儿担忧。
“病就病了。”紫虞冷冷地道:“比起我爹的性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如……我去劝姑爷,让他回家,这样跪在咱们大门口,让人笑话。”
“随你的便。”紫虞拿起手中的绣活,继续飞动银针。
宝宝就要出世了,她有许多事情得做,比如做这件婴儿穿的衣服,她可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理会无情之人。
瑞儿怯怯地退下,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人走了吗?”紫虞头也不抬,语气依旧冰冷。
瑞儿摇头。
“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他愿意跪在那儿,全由他。”紫虞淡淡地道。虽然他还未签下休书,但在她的认知里,他们已不是夫妻。
瑞儿倒不像主子那样淡定,每过一刻,便跑出去探一探情形。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眼见天就要黑了,龙震扬仍旧跪在雨中,不曾动摇。
老天爷像是存心要替紫虞出气,从清晨至黄昏,大雨一直没断。
“小姐……”快要掌灯的时候,瑞儿又来报。
“别以为我会心软,”紫虞打断她,“就算他死在那儿,我也不会让他进门!”
“不是……”瑞儿叹口气,“是亲家老爷来了。”
“什么?”终于,垂眸抬起,“谁?”
“姑爷的爹爹。”
“公公?”她喃喃轻语。
顺口道出这声称呼,是否代表她还对龙家有一份留恋?
她很快恢复冷淡神情,对瑞儿道:“请老人家进来。”
龙震扬可以不见,但长辈既然来了,她不能无礼。
很快地,瑞儿领着龙曲来到她面前。
“不知世伯驾到,恕紫虞没有亲自迎接。”她起身,微微一拜。
“世伯?”龙曲涩涩一笑,“也对,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勉强你再叫我一声公公了。”
“世伯有什么话尽管说吧,”紫虞刻意用疏远的口吻道:“天晚了,若耽误了世伯休息就不好了。”
“紫虞,震扬那小子知错了,他一心想赎罪,你就给他个机会吧。”
“如今我与他已不相干,我不再怨他,他也不必赎什么罪,”紫虞镇定拒绝,“请世伯不要为难我。”
“他在你家门前已经跪了一个下午……”
“他想做什么,我都管不着。”缘份一旦错过就是错过了。
“紫虞,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龙曲忽然曲膝,像儿子一样,跪倒在地,“否则,我也在此长跪不起。”
“公公!”情急之下,她用了不该用的称呼,“你这是做什么?”
“怪我,这一切其实都该怪我,”龙曲颤声道:“若非当年我疏于照顾他,他也不会掉下山崖,也不会认识当今圣上,造成今天的结果。紫虞,看在我风烛残年、老无所依的份上,你就给震扬一次赎罪的机会吧!至少,让他照顾我未出世的孙儿?”
霎时,她明白了。
这父子二人其实是商量好的,在她面前演一出苦肉计。
龙震扬跪了半日,她的心已经软了一半,现在再加上老父的哀求,她再怎么狠心,也不忍拒绝。
她好傻,又遭到他们的算计了!
“让他进来吧。”终于,她对瑞儿吩咐。
为何当她说出这一句话时,心里顿时轻松许多?原来恨一个人,是这样累。
她看见瑞儿和龙曲都笑了。不一会儿,那个全身湿透的人,带着水滴,缓缓走了进来。
天啊!她都快不认识他了,才短短几天工夫,原本高大英挺的虎爷,原本竟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满脸胡碴,再加上被大雨无情摧残,此刻狼狈的模样,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你到底想干什么,说吧!”她努力保持冷漠的语气,殊不知,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我只想待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和孩子。”他低声恳求。
从前的他语气强硬强,此刻却变得像花草般温柔,她真不敢相信,这截然不同的态度竟是出自同一个人。
“好,”她点头,但提出严苛条件,想逼他自动放弃。“但要像奴仆那样,供我随意差使,你也愿意?”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惊喜,想也不想的答应,“愿意!”
“不论我叫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答应!”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只要能待在她身边,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紫虞故意刁难。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愿意。”他那样子,仿佛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这封休书,你把它签了。”她将那绝情的薄纸递到他面前。
一式两份,各持一张,他那份既然没有带来,签她这张,也是一样有效的。
龙震扬颤抖着,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出此狠招。
“如果不签,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请回。”她威胁道。
他有什么办法?事到如今,只有暂时依了她。
只要她肯见他,就还有一丝机会。
垂下眼帘,在休书上画了押,按下手印。他的心在抽搐,但夫妻俩走到这步田地,是他造成的,怨不了谁。
愿天可怜见,让紫虞有重回他怀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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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儿缺一个守夜的。”
夜深人散,厢房中,只剩他们两个。
紫虞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着那个仍旧穿着一身湿衣的人。
她故意不让他换衣,让他难受地站着,心想,如果他染上风寒病倒,便不会再来纠缠她了。
“你就站在这儿,看着这些烛火吧。”她冷冷道:“整夜不睡,办得到吗?”
“当然。”他急切地点头,就怕她反悔赶他走。
现在,就算她让他上天摘星,他也会点头。
虽然湿衣难受,虽然跪了一天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会强撑起精神,直到天明。
“小姐,安神汤──”瑞儿端着托盘进来,瞧了可怜的龙震扬一眼。
“瑞儿,你去把我书架上那本名册拿过来。”
“名册?”瑞儿不解。
“就是从前老爷替我选婿时,记录的那本名册。”
那里边,记录着上百个有意向风府求婚的男子姓名、家世背景、人品性情,无一不缺。
“小姐,好端端的,看那个干什么?”瑞儿迟疑。
“我现在既然已是自由之身,当然要为将来打算。”紫虞笑道。
什么?龙震扬皱眉。
“什么打算?”瑞儿傻傻地问。
“另挑夫婿的打算。”
“小姐……”瑞儿大惊,“可你现在……”
“怀有身孕,是吗?”紫虞云淡风轻地道:“这有什么打紧?凭我风府的财力,何愁无人入赘?”
瑞儿不敢再说,乖乖去取来名册。
“可那样的人,会对你是真心的吗?”龙震扬忍不住道。
“闭嘴!”紫虞瞪他一眼,“你不过是个守夜的,主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那就把气全发泄出来,怎样都可以,但千万别作践自己。”他低声劝道。
“哈,虎爷,你这话真可笑!我另觅良人,怎么就是作践自己?这世上只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就不许我们女人再嫁?当年则天皇帝还有男宠三千呢,凭我不能吗?!”紫虞轻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名册,挑几个比较合适的人选。”紫虞向他扔出更磨人的难题。
龙震扬深深地抑住差点爆发的怒火,接过册子,翻开其中一页。
“念来听听。”紫虞命令。
“张崇,书香门第,性格温和,样貌端正……”
“听来不错啊。”紫虞微笑。
“可他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他连忙指出短处。
“穷一点好,免得像自称什么龙爷虎爷之类的,只会仗势欺人!”紫虞睨一眼龙震扬,讽刺道。
被吐嘈的男子,脸上顿时一片羞色,垂下头去,继续读道:“方念达,商贾之子,品德出众,可惜相貌欠佳,身材矮小……”
“这个也不错,”紫虞点头,“相貌欠佳,可避免他出外拈花惹草,还没娶妻就金屋藏娇。”
这又是在讥讽他吗?龙震扬听出弦外之音。
他不敢反驳什么,手中的册页翻了一翻,“王东江,官宦之后,家底殷实,英俊挺拔,可惜脾气暴躁,时常殴打府中奴婢,凶恶之极……”
“再凶恶也不会比一个叫虎爷的人凶恶,”紫虞莞尔,“他都不必出手打人,别人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已被吓死。”
龙震扬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继续低低地往下念,“林均,乡试解元,饱读诗书,文秀俊朗,官途可望。然极为不孝,时常虐待老父,辱骂继母……”
“比你更不孝?”紫虞刺耳地反问。
他明白了,这哪里是念名册,其实是为了嘲讽他吧。
心里有一种苦涩的东西在震荡。
“我看这些人都不错。”紫虞道:“至少比我前夫强!瑞儿,明天你就托李媒婆去打听一下,看看这些人是否还有攀亲之意。唉,都怪我,当初干么不好好挑一挑,胡乱嫁了人,错失了这许多大好姻缘……”
他真的有这么不堪吗?这册子里的人,就算阿猫阿狗也比他好?
龙震扬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打击。
“你下去吧!”挥了挥手,她打个呵欠,打发他走,“去门外守着,小心火烛,别睡着了。”
他不想就这样离开,可说好了一切得听她吩咐,他不敢不从。
将册子盖好,低头退下,就像奴仆一样。
现在在她面前,他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小姐……”瑞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再怎么样,也得让爷换件衣裳啊。”
“他现在是我的奴仆,不是什么爷!”紫虞还是那般凛冽的口吻。
其实,她何尝想这样折磨人?
但不用这样的手段,他再如此纠缠下去,对他或她都是种痛苦。
虽然她承认自己还爱着他,可是杀父之仇,她该怎么算?
这像是一道鸿沟,永远也跨不过去。
不如绝情一点,如果他不堪受辱,就此离去,这大概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反正休书已签,上报官府,他俩就名义上来说,已经再无关系了。
她对他的情,会全部封锁,深深埋在心底,只能怪两人今生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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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太阳从东篱上爬起来,龙震扬只觉得腿脚发麻,双眼似涂了浆糊,就快睁不开了。
好在,他还是挺过来了,没有睡着,完成了她的命令。
经过一夜,身上的衣衫已经自然风干,他感到额前有些发烫,像是染上了风寒。
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如果能得到她的原谅,就算送了性命,他也甘心。
“爷──”旺才由风府的家丁领着,远远地唤他。
“你怎么来了?”龙震扬微蹙眉。
“给爷送些衣服来,老爷说,您要在少夫人这儿住一阵子。”旺才笑,“爷,是否有转机了?”
离所谓的转机还差得远呢。
或许,就算他倾尽所有,也换不来她的原谅。不过,他会等,哪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还有……”等那家丁离开,旺才神秘地递上一封信,“您派到京城去的侍卫,送回了这个。”
龙震扬一怔,将信打开。
京城来的东西,从前他是日盼夜盼,迫不及待,可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来。
他甚至忘了,自己曾派出侍卫前往京城。
蹙眉看完那书信,他怔住了。
“爷,出了什么事了?”旺才问。
皇上叫他去京城?
没错,遗诏事关重大,皇上不放心假任何人之手,要他亲自护送前往京城,是最正确的决定,可现在,他怎么能离开?
他刚刚从她那里乞求来一个机会,好不容易可以接近她、照顾他们的孩子,他怎能就这样走了。
“爷,到底怎么了?”旺才瞧见他面有难色。
“有些生意,得到京城处理。”他敷衍地回答。
“那就快去吧!”
“可我……”他难以启齿。
“舍不得少夫人?”旺才微笑,“爷,生意要紧,少夫人住在这儿,又跑不了!您去个十天半月,有什么关系?”
十天半月?现在就算离开她一刻,他也不敢。
昨晚那本名册,虽说是为了嘲讽他才拿出来的,可万一她真的另择夫婿……他简直不敢想象。
“我不去了。”他听见自己说:“等会我写封信,你叫人送到京城去。”
天啊,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从前皇上不让他进京,他还巴不得月月去,可现在他居然敢抗旨?
他真的变了,从一个无情无欲的皇帝亲信,变成一个自私多情的平凡男子。
“爷,京城的事,真的不要紧吗?”旺才一脸担心的表情。
“再重要,也不及这里重要。”
遗诏在他这儿很安全,送不送往京城,并没有那么急迫。
为了皇上,他已经牺牲了很多,所谓忠君之事,他自认已经做得够多了。
若皇上怪罪下来,他也认了。
他只希望,紫虞能早日被他感动,两人再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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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苏桃颖站在隐密的巷弄中。
她迷惑地望着大街上那扇朱门,不知为何自己会站在这里。
“这不是风府吗?”回头,她对身后的人道。
“对。”灰衣男子淡笑。
“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她不解的问。
“你不是要替丞相效忠吗?”
“可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龙震扬此刻在这儿。”
“什么?”他跟那个女人和好了?不可能啊!那女人不可能跟杀父仇人重修旧好的。
“嫉妒了?”灰衣男子挑眉。
她沉默不语。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仍破坏不了他们的感情?
“放心,他们逍遥不了几天的。我有一条妙计,可以帮你除去心头大患,又可以帮助丞相。”
“真的?”苏桃颖惊喜。
“只是……需要你做些牺牲。”
“不论要我做什么,都行!”她忙道。
“这是你说的,不后悔?”
“绝不后悔!”苏桃颖信誓旦旦,“说吧,要我做什么?”
灰衣男子悠悠一笑,“现在想见他们吗?”
“不想!”她恨恨地回答。
“放心,你不会见到的,”灰色的衣袖之间,忽然多了一件寒光闪闪的东西,“永远也不会了!”
说着,没等苏桃颖反应过来,那寒光便刺入了她心脏。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怔怔看着胸口的刀。
“你……”她指着面前的人,已经无法言语。
“这么吃惊做什么?不是说,无论什么你都愿意做吗!”
灰衣男子将手中的刀子猛然一抽,鲜血溅了一地,苏桃颖的身子随即往前倾,扑倒在地。
“这就是你能为丞相做的事。”他踢了踢她的尸体,冷冷地道:“不过,我没骗你,这也是可以帮你除去心头大患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