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旋转著手上的寒玉洞箫,倏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地射向了前方那一排浓荫遮天的树丛。
“戏已落幕了,尊驾还藏身树上,舍不得离开吗?”
“哈哈,神箫儒侠果然是武艺惊人,耳目聪敏啊!”
一阵清朗的笑声霍然响起,一名身背七弦琴的男子,已如一阵轻烟飘然下地,展现了身轻如叶,落地无声的绝顶轻功。
望著眼前这名身穿一袭灰黑色长衫,留著胡髭,五官突出,宛如刀雕斧凿,浑身粗犷的神秘男子,展靖白淡淡地抿唇一笑,“微末小技,不值一提,敢问尊驾是何方高人?为何一路跟监展某?”
那名生得浓眉大眼,外型刚毅英挺,又带些飘泊气息的年轻男子神色自若地抱拳一揖。“冷月伴孤星,墨色翻天雨,在下冷墨,尾随公子,纯粹是兴致所致,并无恶意!”
展靖白目光闪了闪,“在下只是一名平凡无奇的落拓书生,何劳冷兄不辞辛劳,千里相随?”
“我自有我的用意。”冷墨语含玄机的答道。“何况,跟踪你的人,并非只有在下一人!”
展清白嘴角掠过一丝诡谲的微笑,“这么说来,我应该习以为常,继续装袭作哑,让冷兄等人过足了偷窥跟监的干瘾!”
“我说过,我跟踪你,纯粹是因为兴趣,并无其他恶意!”冷墨老调重弹地缓缓说道,一副跌宕不羁的神态。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这善意恶意,又岂是一张嘴皮子可以下定论的?”展靖白一脸犀锐的淡笑道。
“我若是不怀好意,展兄岂会视而不见,任凭在下跟踪了数月之久,却不动声色?”冷墨从容不迫的见招拆招。
“天下之大,引人感兴趣的事物多如牛毛,冷兄为何独对在下青眼有加,紧追不舍呢?”展靖白有些无奈地轩眉问道。
冷墨眼中闪耀著一丝奇异的光采。“因为,你是一本深奥难懂,值得细琢慢研的人书!”
展靖白一脸微愕的神情,“这便是你对我的看法?”
“展兄不必虚言矫饰,故作惊讶。”冷墨犀利洞烛的笑了笑,“我对你观察了好一阵子,愈研究愈是佩服,你是个非常复杂而内敛神秘的人,看似温文儒雅,实却傲骨凌尘。喜欢笑,却又笑得不冷不热,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游走江湖,碰上再难缠的对手,你都能以静制动,以守待攻,不轻易出手。而一旦出手,却是一招致胜,而且招招不同,不留下任何把柄脉络,让藏身暗处的敌人有机可乘!”
展靖白不予置评,他一脸平静,眼角泛笑,好像听著一则事不关己的轶闻趣事。
“展兄静默不语,莫非是嫌在下说得不对?”冷墨继续紧咬著这个话题不放。
“蒙冷兄不弃,肯以在下的伯乐自居,只是……”展靖白面不改色地掀起嘴角,“冷兄未免言过其实,把在下说得太神了!”
“展兄何须客谦,想那夺命阎君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江湖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独展兄艺高胆大,敢直捣黄龙捋其胡须,与他正面交锋。”冷墨谈笑自若地顿了顿,“为了扳倒你,买命庄的勾魂使者,绿魑、蓝魉、金魅、天哭、地泣、银魈、白魄,个个出尽狠招,搏命相拚,却被你纶巾羽扇,潇洒自如地一招击败,而你用的招式,却是那样稀松平常,劈空掌、醉八仙、擒拿手、四平拳,打得夺命阎君一干羽翼晕头转向,咬牙切齿,斗了半天,仍摸不清你的底细!”
展靖白缓缓靠在松树的干背上,脸上挂著一抹淡雅的笑意,仍是超然物外,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所谓静水深流,展兄安忍定静的工夫,果如不动明王,令人钦佩!”自弹自唱的冷墨,不以为意地送上他的恭维。
“冷兄谬赞了,在下保持缄默,实是哑口无语,既庆幸又惭愧。”展靖白一脸沉著,有条不紊的慢声解释。“一者庆幸冷兄不是买命庄的人,否则,在下再怎么神秘难测,只怕难抵冷兄的一双锐目,二者惭愧自己空洞平乏,不堪试炼,一下子就让冷兄把我这天书给翻烂了。”
冷墨朗朗一笑,“哈哈哈!展兄深藏不露,冷墨岂敢小觑。至于你我究竟是敌是友,日后便知,在下不想多费唇舌,与展兄辩解。”说著,他神色泰然地抬眼观望著满天眨眼的繁星,“皓月当空,清风徐来,难得今夜能与展兄会面闲谈,在下一时技痒,想弹支曲子献予展兄,不知展兄可有雅兴聆听?”
展靖白温文一笑,“此乃展某的福气,展某理当洗耳恭听!”
冷墨潇然的取下七弦琴,席地端坐,置琴于膝,调息身心,轻灵地转轴拨弦,铮铮地弹了起来。
琴音初时清雅柔和,淡远疏落,如一汪清泉汨汨而流,倏忽弦音一转,琴声沉郁悲愤,撕天裂地,随著冷墨灵动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奔腾,有如千军万马,纵横驰骋,风云变色,更如项庄舞剑,意气洒然,豪情万千。
让人听得心绪为之起伏动荡,忽如碎玉倾地,忽如午后骄阳,又忽如山涧流水,时而压抑幽愤,时而慷慨激昂。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天地万物仿佛都被冷墨熟稔神妙的琴音震慑住了,俱沉浸在一片荡气回肠的悸动中,久久无法回神,无法自己。
冷墨凝神注视若展靖白,微微一笑,“展兄认为在下的琴艺如何?”
“冷兄琴艺高超精妙,扣人心弦,堪比伯牙!”展靖白毫不吝啬的点头称许。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展兄亦是精通音律之人,可知在下适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冷墨别具涵意的笑问道。
展清白心神一凛,表面上却又风不动,故作茫然地摇摇头,“请恕在下耳拙,实不知冷兄所奏的曲子为何。”
冷墨心中雪亮,却不点破,反倒笑意盎然,兴致勃勃的解说道:
“此曲名为《广陵散》,抒写者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悲壮故事。”
展靖白故作恍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曲意高亢雄壮,气势磅礴,令人闻之肃然而奔腾莫已!”
冷墨定定的望著他,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展兄可知我为何弹奏此曲?”
展靖白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但脸上却泛出一抹安之若素的微笑。“在下资质愚钝,耳不聪目不明,既缺乏冷兄的观心术,亦非冷兄的伯乐,岂能洞察机先,料事如神,琢磨出冷兄的心意呢?”
冷墨又是一阵豪放的朗声大笑,“哈哈哈,展兄果然是个反应灵敏,辩才无碍的高手,冷某领教了!”
“不敢,”展清白不慌不忙的微微拱手,“和冷兄比起来,展某粗浅易懂,好比绣花枕头,实在称不上高手,更遑论天书二字!”
冷墨闻言,不但不恼,反倒笑得更加诡谲生动了。“冷某真是大开了眼界,本以为展兄是内敛冷静,沉默寡言的武学大行家,今日一会,方知展兄言词犀锐,说起话来亦是个百步穿杨,令人难以招架的高手。”
展靖白懒洋洋地扬起一对漂亮的剑眉。“粗浅之人粗浅之语,何劳冷兄谬赞?”
尽管一再踢到铁板,冷墨却不以为意,反而仍津津有味敞开话匣子,笑意吟吟地继续未完的话题:
“高明之人往往喜欢装聋作哑,而粗浅之人又总爱自作聪明,展兄与在下,何者是高人,何者是粗人,咱们心照不宣,毋需赘言,就让在下自说自话,自掀谜底吧!”他语音沉稳地微顿了一下,“冷某一生飘荡,虽是平庸之人,但却眼高于顶,不轻易服人,惟独钦佩像聂政这种为报父仇,不畏艰难,智勇双全的义士,吾观展兄之行径气度,与那聂政极为神似,故特奏此曲,聊表心中的感佩之意,至于,展兄领不领情,在下也只能一笑置之了!”
展靖白暗暗掩饰内心的波动,目光深沉地笑了笑,“展某何德何能,岂敢与聂政聂义士相提并论?”
他们口中谈论的聂政,乃春秋战国时人,出生于韩国。
其父是一名老铁匠,手艺精湛,特别善于打铁铸剑。
而当时主政的国王韩哀侯,是一名昏庸无道,性情残忍,以杀人为乐的暴君。有一天,为了打造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特别宣召其父进宫,命令他在三日内完工。
而聂老铁匠为人刚正不阿,他见韩哀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倘若真为他铸剑,又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在剑下,但若不依从,只怕自已亦难逃杀头的噩运。
他思前想后,沉吟再三,决定宁可舍命亦不为虎作伥。于是,他对身怀六甲的妻子交代了后事,言明他不为昏君铸剑的决心。倘若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婴,便要妻子将铸好的利剑交予儿子,让他长大成人之后,再为其报仇。
完成利剑,送走妻子,聂老铁匠从容就义,成为韩哀侯怒火下的冤魂。
而他的妻子在他死后不久,顺利产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孩,取名聂政。
聂政从小到大,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他纳亲完娶,有了儿子之后,他的母亲才泪雨交织地吐露实情,并将那二把锋利的短剑亲手交予他。
聂政获知了父亲的死因,不由悲愤填膺,向天立誓,必手刃韩哀侯以报父仇。
拜别家人,悄悄潜回韩国的他,为了亲近韩王,不惜拜师学习漆绘,以工匠的身分入宫服役,以便伺机下手,韩王前来巡视新启的宫殿,聂政一见时机成熟,从怀中拔出利刃,毫不迟疑地扑杀过去,却因寡不敌众,功败垂成,只能仓皇而逃,成了韩国四处悬赏捉拿的钦命要犯。
为了躲避追捕,聂政逃到了泰山隐居,想到父仇未报,有家归不得,亡命天涯的他,不由靠著枝桠参天的古树怆然泪下。
他悲绝的哭声惊动了结庐山洞的一名隐士,他循声而至,一脸关切地询问缘由,方知聂政同他一般,俱是惨遭韩哀侯迫害的同路人,不由对聂政多了几分怜借之心,两人同仇敌忾,惺惺相借,遂而结下了师徒之情。
那名隐士对聂政说:“汝若想刺杀韩王,必先投其好,近其身旁。方法我早有定谋,只是你身分露暴,若不改头换面,恐怕难以成事。”
“只要能为父报仇,纵然吃尽了千百苦,受尽了万般罪,我也甘心情愿。”聂政斩钉截铁地答道。
于是,他白天跟随那名隐士学习琴艺,晚上则用黑漆涂抹面部和全身的肌肤,长期下来,他的面貌便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即使是他自己,临水一照,亦不得不惊诧万分。
此外,他的师父又让他吞食木炭,以彻底改变了说话的声音。
如此三年,聂政已脱胎换骨,弹得一手好琴,学成下山,他信心满满地前往韩国报仇。不意却在路上遇见了久别的妻子,他的妻子对他一再窥伺打量,突然掩面而哭,他故作不解地趋前问道:“夫人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聂政的妻子语音哽咽地答道:“我的丈夫聂政离家三年,毫无音讯。刚才看见大哥笑时,那牙齿好像他的啊!三年了,不知他是生是死,看见你笑得和他这般相似,实教我情不自禁,悲从中来啊!”
聂政强自控制自己激动酸楚的情绪,难困地安抚他的妻子:“天下人何其多也,别说是容貌,连牙齿相像的也不乏其人,大嫂何须多想,自添苦恼呢?”说完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折远山中,自怨自叹:“我只当容貌、声音改了,谁也认不得我,孰料,区区一排牙齿,差点让妻子识破,这如何能下山报仇呢?”为了安全,更为了万无一失,他不惜拣起石块,敲掉了所有的牙齿,并留在山中和他的师父继续研究琴艺。
三年后,他得知韩王为了庆祝寿诞,特别招举国乐师进宫献艺,他便将短剑藏在琴腹内,来到韩国都城,果然一路顺畅,无人认出他的身分。
聂政走到城楼下面,席地而坐,悠然操琴。那美妙悦耳的琴声立即吸引众人围观,连路边的牛马也都停止了嘶呜,被他精妙生动的琴艺吸引住。
此事很快便传到韩王耳朵里,于是,聂政便被召进皇宫献艺。
当韩王和所有将士都浸淫在婉转生动的琴声中,一副不胜陶然,如痴如醉的模样时,聂政已快如闪电地抽出藏在琴匣中的短剑,凌厉地飞扑过去,将大惊失色,猝不及防的韩王刺死。
所有的卫士都吓得目瞪口呆,如梦方醒之后,便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聂政。
聂政厉喝一声,如焦雷轰顶,震慑住了所有的士兵。他语音咄咄的说道:“韩王昏庸无道,不知害苦了多少无辜百姓,我今得偿宿愿,为民除害,虽死无憾矣!”说罢,他用短剑割下自己的面皮,以及耳鼻,然后自尽身亡。
谁也认不出这名刺杀韩王的凶手是谁。
当天,聂政的尸体和凶器便吊在城门口,并悬挂著一块“有知此人者,赏黄金千两”的告示牌。
但,始终没有人来领赏,也始终没有人认出刺客是谁。
直到这天,忽然有一名老妇人跑过来,抱著尸体哀声痛哭:“好孩子,你终于报了父仇,为了不连累家人,你不惜毁了自己的容貌,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以你为傲啊!”
挤在一旁围观的一位老汉,心生不忍,不由偷偷上前悄声劝道:“朝廷正在张罗捕雀,你千万小心,莫要自寻死路啊!”
孰料,那名老妇却置若罔闻,反而把凶器拿在手中,对所有围观的群众凛然说道:
“见到此剑,我便知道这个人是我的儿子聂政,他虽已面目全非,但却瞒不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我老婆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今日我光明正大的说出他的名字,便是要天下人知道,是我儿聂政为所有百姓除去了韩哀侯这个倒行逆施的祸害!”说罢,寒光一闪,她毫不退缩地拔剑自刎,从容就义。
众人见聂家一门忠烈,义感云天,莫不万分钦佩,争相传颂著这则令人鼻酸眼湿,热血沸腾的故事。
而聂政的师父为了感怀聂政,特将他英勇感人的事迹,谱成了《广陵散》这支气势浩然,流传千古的名曲。
而这正是《广陵散》的由来。
所以,冷墨弹奏此曲献予展靖白,看似唐突,实却暗藏深意。怎奈,还是在光华内敛的展清白跟前,碰了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让他不得不自备台阶,露出了自我解嘲的笑容:
“看来,我是马屈拍到马腿上了,任何恭维都穿不透展兄的金钟罩、铁布衫,但望展兄多加宽宥,莫怪我唐突之罪。”一语未毕,他豪朗不羁地拨了琴弦几下,铮铮之声未了,他已快速地执起琴身,背在肩膊上,精神奕奕地朝展靖白抱拳道:“在下就此暂别,不再叨扰展兄清幽。”
展靖白态度温雅地起身,拱手回礼,“冷兄慢走,恕展某不送!”
冷墨微微扬眉,意味深长的望著他,“何劳相送,有缘之人,心灵契合,天涯咫尺,无缘之人,话不投机,咫尺天涯!”跟著,他撇了撤雇,话锋一转,意有所指的含笑道:“这丁山桐生豫茂,碧水萦回,离秦淮河畔不过十里,确是个好处多多的福天洞地,但不知那朵艳姿娉婷的香花情归何处?”话犹未了,他已如燕子掠水,轻轻几个起落,迅速隐没在晚风澹荡,云水苍茫的月夜中。
远远传来了清晰可闻的吟哦声: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展靖白轻轻牵动唇角,对自己逸出一丝苦笑,缓缓移步,重新坐回了古松下,执起洞箫,悠悠吹奏著。
忽地,一声清冽高拔的鸟呜声响起,一只浑身雪白的神鹰凌空而来,降落在展靖白的肩头上,仿佛是心有灵犀,刻意来陪伴他,度过这看似平静,实却思潮如涌的一夜!
☆☆☆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王侯家。
迎翠楼华灯高照,又来了一群忙著偷香窃玉,调情作乐的游蜂浪蝶,乐得胡嬷嬷嘴角都笑歪了,忙不迭地招呼这个,寒喧那个,把一干寻花问柳的恩客伺候得服服贴贴,急搂著媚态横生,娇嗲入骨的俏人儿闪进厢房销魂去也。
偏偏,就有二个怪人,要喝酒品茶,不上酒肆茶楼,净往窑子里钻,把春色撩人的青楼当成了纯吃饭,纯饮酒的膳堂。
这二个怪人,一个是头发灰白,相貌清瘦,胡须飘飘的老头子。另外则是一个身材硕长,背著七弦琴,外型粗犷又不失清朗的年轻人。
前者来了数日,每日从中午坐到玉兔初升,净是闷不吭声地饮酒用膳,也不唤姑娘陪侍,更别提做那开房辟室,鱼水交欢的风流韵事啦!
胡嬷嬷瞧了几日,只当对方年老体迈,有心无力,只好坐在青楼前堂喝著闷酒,大叹年岁不饶人。尽管心里纳闷,直犯嘀咕,也懒得同他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谁知道,今日中午又来个年轻力壮,行止却同样古怪的小伙子,坐了大半天,光是喝酒,嗑著瓜子、零嘴,也不让姑娘们招呼伺候,活像尊程来她这祭五脏庙的。
胡嬷嬷愈看愈是狐疑不走,不得不暗自咕哝:真是怪事年年有,近日特别多!
她摇摇头,正准备绕到厨房后头,叮嘱厨子们手脚俐落,多准备些佳崤美酒,别让上门的宾客有人俏酒不香的遗憾与牢骚。
没想到刚抬眼,随意一瞥,就看到一个头痛人物大剌刺地跨了进来,身边还跟著二个块头惊人,相貌粗厉的壮汉。
胡嬷嬷心中暗自叫苦,脸上却不得不装出笑容,招呼著眼前这个十足难缠的刁客。
“哎哟!文公子,今儿个吹得是什么风啊!居然能把你这位稀客吹上门来?!”
她口中称呼的文公子,是江南首富文宝昌的独生子,文家世代经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举凡丝绸,香扇、玉雕、米粮、药材、水运都涵盖在内,项目繁复,无所不包,可说是生财有道,富可敌国。
而文轕却是个养尊处优,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人长得尖嘴猴腮,流里流气不说,还常时端出富家恶少的嘴脸,在外面惹事生非,欺压良民,予取予求。
蛮不讲理,飞扬拔扈的行止,弄得江南人人视其为跳蚤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好吃懒做,他这个炊金馔玉、炮凤烹龙的纨裤子弟,亦是个性好渔色,酷爱春花卧酒的风流阔少。
仗著家里有钱,他过得是四处采花猎香,连流风月,挥金如土的日子,只要看上眼的女子,不管是偷、买、拐、哄、抢,他是花招尽出,无所不用其极。
偏偏,上了迎翠楼,要见花魁彭襄妤却是难如登天,用尽心机,却总是铩羽而归,不欢而散。
谁教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平素只会吃喝嫖赌,别无专才,碰上了条件严苛,坚持以文会友的彭襄妤,钱再多,也不管用,害得他恼恨无限,几度翻脸想要霸王硬上弓,却又被迎翠楼的保镳不留情面地撵了出来。
三个月前,他再次闯关失败,不由大发雷霆,吵闹不休,最后,狼狈万状地被人架出了迎翠楼,临走前,他骂声不绝地频出警告,下回再来,不上媚香阁,他誓不为人,谁再敢阻拦,他就让对方死得很难看。
恫吓之言,犹言在耳,如今见他带了二个孔武有力的保镳随行,胡嬷嬷的心又开始揪在一块,深知事情棘手,恐怕难了了。
果不如其然,文轕一照面,便开门见山地下达旨令:
“胡嬷嬷,我今晚可是有备而来,不但要上媚香阁,而且还要留宿,谁要敢扫了我的兴,谁就准备回老家去见他祖宗!”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叫苦连天,胡嬷嬷还是僵出一脸的笑容,“文公子,你要见彭姑娘,我欢迎得不得了,只是……”她为难地顿了顿,“她有她的原则,连我也没辙,你要见她,还是得依她的规矩才行!”
文轕脸色一凝,一副正待发作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若是我答不出那些鸟诗鸟句,你便不让我上媚香阁?”
“不是我故意刁难你,这是彭姑娘定下的规矩,我也没办法呀!”胡嬷嬷息事宁人的婉言解释,“不如这样,我差人上楼,拜托她出个简单一点的对子,让你轻松应对如何?”
文轕侧头想了一下,暗自忖度:若不应允,岂非真显得我是肚里空空的大草包,何妨先礼后兵,待看完了试题之后,再做盘算?!
于是,他摆出了一副法外施恩的高姿态,“好吧!我给你们一个方便,希望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嬷嬷暗吁了一口气,慌忙差遣小喜子去知会巧儿,和彭襄妤打个商议,权变行事。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巧儿拿著一张素白的绢纸递了上来。孰料,题目出得再简单,到了胸无半点瑾瑜的文轕手中,依旧是难如天书,无法做答。
窘态毕露的文轕,一看见巧儿脸上那不假掩饰的轻蔑时,不由老羞成怒,一把撕碎了绢纸,盛气凌人的骂道:
“呸!这是哪门子的臭规矩,上窑子玩女人,还得考试折腾人,干嘛!皇帝老爷选状元公啊!呸!”他又重重哼了一声,“少爷偏不吃这套,直接上楼玩你,看你还端不端架子!”说罢,他卷起衣袖,便要直关媚香阁。
胡嬷嬷还来不及张嘴劝说,缓和场面,便已被其中一名保镳粗鲁地推开,差点成了滚地葫芦。
迎翠楼雇用的三名保镳一出来,刚照面,就被文轕带来的那二名保镳打得鼻青脸肿,不支倒地。
迎翠楼的大厅登时鸡飞狗跳,陷入了人人走避的一片紊乱,还不时夹杂著女人尖叫的声音。
就在文轕得意洋洋地率领著那二名保镳“过关斩将”,大摇大摆地步上台阶,准备上楼直闯媚香轕之际,嗖的一声,三支牙箸急驰而来,精确无比地射中了他们三人脚上的环跳穴,只听碰碰碰三响,文轕和他的二名保镳已霍然倒地,摔了个狗吃屎。
出手解危的人,正是那名身背七弦琴的年轻人冷墨。
胡嬷嬷惊魂甫定,赶忙移步走到冷墨面前,笑意不住地打躬做揖,千恩万谢,热络的态度,和先前比较,简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冷墨端著酒杯轻掬了一大口,仍是一副落拓不羁的神态。“胡嬷嬷不必客气,谁教那三个不带眼的痞子扰了我喝酒的雅兴!”他冷眼一瞥,发现神情懊丧的文轕,正低著头蹑手蹑足地随著他的保镳准备开溜。
他撇了撇唇,放下酒杯,轻轻一个转旋,便如鬼魅般地闪到了文轕主仆面前。
“你们动手打人,又砸了人家的桌椅,吓跑了一些客倌,毫无任何表示,就准备溜之大吉?如此恶劣卑下的行径只怕不妥,亦难平众怒吧!”他双手环抱,懒洋洋地讥笑道。
文轕自知惹不起眼前这个嘻皮笑脸的扎手货,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惊恐和疑惧,乖乖从怀抽中掏了一张面额可观的银票,做为赔偿。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憋著气,闷声问道。
冷墨轻瞄了那名坐在墙角专心喝酒的青袍老者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又重新把目光锁回到忐忑不安的文轕身上。“很多事情,不是用钱便可以解决的,你既然来了,就坐下喝二盅酒再走,这迎翠楼的女儿红称得上是人间佳酿,你便喝喝酒,压压惊再走吧!”
“我又不是来窑子喝酒的!我……”文轕没好气的冲口而出,随即又在冷墨似笑非笑的注目下,改弦易辙地应和著,“既然大爷好意推荐,我就……坐下来喝它个三五盅,呃……不醉不归!”说罢,他和那二名垂头丧气的保镳已忙不迭地仓皇就座,硬著头皮捧著女儿红,豪饮给冷墨看。
冷墨满意地点点头,正待一脸笑谑地重新回坐,巧儿已轻盈走向前,微微裣衽,“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劳驾你上媚香阁一会!”
冷墨眼睛一亮,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临行前,还不忘促狭地转过脸,朝文轕扬扬浓眉,亦真亦假地挖苦道:
“文公子,谢谢你的‘帮忙’,让我不必吟诗,不必作对,直接便可上楼面会娇娥,哈哈哈!”他仰首朗声而笑,笑得既戏谑又得意。“今天真是我冷墨的幸运日,称得上是艳福不浅啊!”
他那狂放自得的神采,清亮飞扬的笑声,宛如二个狠厉辛辣的耳光子,掴得文轕颜面无光,不胜火恼,却又毫无反扑的能力,只能干坐在一旁,牢牢握紧了拳头,一脸无奈地暗自磨牙。
☆☆☆
冷墨神辨焕发,步履轻快地随著巧儿上了媚香阁。
拨开珠帘,他大步迈了进去,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倚窗而立。听见珠帘忽拉拉的声响,伊人蓦然回眸,一张令人惊艳的绝世花容,俏生生地落入了冷墨屏息凝神的注目中。
冷墨不敢置信地贬了一下眼睛,细细打量著彭襄妤那令人目眩神移,几疑是梦的美丽与风华。
目若秋水,眉黛含烟的她,穿著一件绛紫色的绸衫,下系淡藕色的罗裙,肤如凝脂,暗袖盈香,体态轻盈,有如芙蓉出水,带著三分的柔艳,更似芝兰吐芳,透著七分的雅洁。
静似芳树,动若清风,一颦一笑,顾盼之间,流转著无限的风情。
好个冰肌玉骨,国色天香的绝世佳人!冷墨心中暗自喝采,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慑定心神,露出了比较自然的态度,朝彭襄妤抱拳一揖,“在下冷墨,久闻姑娘才情咏絮,品貌无双,今夜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彭襄妤香腮微晕地盈盈一福,“公子谬赞了,贱妾才疏学浅,蒲柳之姿,实担之不起,还请公子上座,让贱妾款待,以谢您解危之恩!”
冷墨也没跟她客套,落落大方地撩起长衫,洒然入座。
巧儿奉上茶水、佳酿,便轻巧巧地退了出去。
彭襄妤手执玉壶冰酒,斟上一杯,巧笑倩兮地递给了冷墨。“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免去了贱妾的纷扰,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感谢之意!”
冷墨豪迈洒落地接过酒杯,仰首饮尽,“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请姑娘不用公子长,公子短的谢个不停!”他一脸嘲读的指著自己,“冷某不过是个衣衫粗鄙,模样落拓的风尘野人,三分不像侠客,七分不像儒士,这公子二字实当之有愧啊!”
彭襄妤盈盈一笑,“冷公子客谦了。”
冷墨摇摇头,似假还真地笑了笑,“我这个人行事一向大刺刺的,从不识客谦二字为何物,请姑娘莫要文诌诌地,弄得冷某备感拘束,如坐针毡!”
彭襄妤见他言谈洒落诙谐,趣意横生,不觉莞尔,笑得更加风姿妩媚了。“那依你之见,贱妾当如何称呼你方为适切?”
冷墨正经八百地思索了一下,“依我之见,咱们各退一步,莫要拘礼牵俗,你自称小妹,我自称大哥,咱们兄妹相称,岂不是更为自然亲切!”
彭襄妤星眸含笑地点点头,“蒙冷大哥不弃,小妹欣然接受。”
冷墨双眼亮熠熠地咧嘴一笑,“难得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肯叫我一声哥哥,冷某开心之余,不觉手痒难搔,想弹支曲儿献给彭妹妹听,不知彭妹妹意下如何?”
彭襄妤神情错愕,不由暗暗称奇,素来只有她弹琴献艺娱乐别人,没想到今晚这位浑身飘泊,意态落拓,谈笑风生的冷姓青年,竟是个作风出人意表的怪杰,上青楼只为喝酒,见了人人难得一见的花魁,没有亲匿狎弄之心,也没有风花雪月的措举,反倒和她说说笑笑,称兄道妹,甚至倒过来要为她弹曲献艺,这人的行事作风,还真是怪异得令人瞠目结舌,惊诧不已,不知他葫芦崟到底卖什么膏药?
尽管心里疑云暗生,彭襄妤还是摆出了主随客便的笑颜,轻柔婉约的笑道:
“难得冷大哥有此闲情雅兴,小妹不胜惊喜,自当洗耳恭听!”
冷墨神色自若地扬扬眉,取了背在背上的七弦琴,放在几案上,调了调弦,轻抚慢拢,弹起了《凤求凰》的乐曲。
琴音起伏回荡,清雅柔和,婉转优芙,飘送著思慕之情,缱绻之意,听得彭襄妤面泛红霞,既羞又窘,既惊又怯,实不知冷墨为何要弹这支曲子来撩拨她,乃至戏弄她?
蓄意唐突佳人的冷墨,一边弹,一边还不忘偷偷观察著神色窘然的彭襄妤,性格刚毅的脸上不时掠过阵阵微妙而狡黠的笑意。
好不容易,琴声终于歇止了,而听得心如狂雨敲窗,脸似五月档火的彭襄妤,竟成了一尊螓首低垂,不知所云亦不知所措的美人石。
冷墨抿抿嘴角,强忍著胸中氾滥的笑意,故作镇定地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知彭妹妹认为愚兄弹得如何?”
彭襄妤心头一阵慌乱,脸上的红晕没来由地加深了几分。“呃……冷大哥琴艺精湛,指法……纯熟,小妹……自叹弗如!”
冷墨唇角上扬,逸出了一丝颇值玩味的笑容。“但不知彭妹妹可识得此曲?”
彭襄妤的心跳更加紊乱了,她的耳根亦跟著灼红成一片。“呃!请恕小妹鲁钝不才,实未听过此曲。”她星眸半掩,期期艾文的悄声答道。
偏偏,冷墨还不肯善罢干休,放她一马,反倒兴味十足的节节逼近。“此曲极为普通,名为《凤求凰》,彭妹妹精通琴艺,善解音律,岂会如此孤陋寡闻?”
“我……”彭襄妤满脸燥热地支吾著,一副坐立难安,有口难言的模样。
“哈哈哈……”冷墨朗朗一笑,拾起了七弦琴,重新归位。“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冷某为何弹奏《凤求凰》,彭妹妹冰雪聪明,自能意会,毋需我多做言传。况且,天下之大,能托曲传情的艮人,并非只有个意向不明的吹箫郎,在下亦是个精通音律,坦荡磊落,怜香惜玉的有心人哪!”
彭襄妤一听,脸更红了,简直被冷墨大胆无忌,含沙射影的措举逗弄得芳心无措,窘迫不堪,浑身滚热地恨不能挖个地洞好藏身遮羞。
冷墨轻轻眨眨眼,终于决定息鼓收兵,不再伸出试探的触角,逗弄著羞赧不已的彭襄妤。
他缓缓起身,不徐不疾的淡笑道:
“在下素来直情径行,放浪惯了,倘有冒犯之处,还望彭妹妹见谅,天色已晚,我不再盘桓叨扰,惹彭妹妹心烦气躁了。”话声甫落,他不待彭襄妤恢复正常,起身相送,便已昂首阔步地卷帘下楼,离开了媚香阁。
徒留一团混沌难解的迷情,让神色怔仲,羞涩不安的彭襄妤反覆思量,再三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