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往赖升平的家出发,小瀚这时和他走在一起,感觉步调还蛮轻松的。赖升平不算太高,大约一百七十出头,至少小瀚看他不必仰望。但赖升平匀称的身材比例,远远看起来让他增高了不少。经过了小瀚家门口,小瀚示意性地向自己家里望去,赖升平只是狐疑地喃喃自语:「咦?……总觉得这间房子挺面熟的……」
他们经过小瀚家后,走到了当初的巷口,再走到了那个拥抱的街角,回忆就这么串起小瀚与他认识的点点滴滴。现在想起,心头还是微酸微甜地。从小瀚的记忆处出发,再转入一条迂回的羊肠小道,接着再从某条加了盖的水沟走过,这才到了赖升平家。
这条路线复杂之处,恐怕一时之间小瀚也记不得。小瀚看了,啧啧惊呼那间是有钱人住的豪宅,一般人是无法进去,除非作客。
里头有景观花园,小孩游乐区,凉亭等,墙上的磁砖似乎也定期有人擦拭。大门口伫有警卫,赖升平才正要拿出通行证,那警卫便用台语说:「免了免了……你是B栋6楼的那个公子吧?您厝一次把B601、B602、B603拢综买下,谁不认识你?哈……这个囝仔生得缘投,还会读书……不错……不错,啊!这恁朋友是吗?外人要先签名。来……这笔……还有这表格。」
赖升平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恐怕在大人的面前,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小瀚他忖度,英俊、头脑好、有钱,这种公子哥儿就是能够靠张脸充当万人迷,不由得好生羡慕。与他家比起来,一幢小公寓,玩捉迷藏还嫌太窄。
完成那些拉里拉杂的,两人搭电梯上去,发现有三个不同方向的门。赖升平说,这三个门打开以后其实都是家,随便选一个。
进去后,小瀚大受那屋里的格局感动。用美仑美奂不足以形容这间房子的装潢,窗明几净,远眺过去是家附近的运动场。房子里无论沙发、厨房,都全一尘不染,闪闪发亮。不像一般的同学家,进去总觉得密不通风,或者走起来容易撞到东西,他们家太宽了,宽到可以在地上打滚,像在滚草原。
赖升平指出地上某些将墙打掉的痕迹,这层楼他们家全买下了,不租不贷,所以如何的改建,警卫也不在意。偶尔赖家塞个几百块钱给警卫,看他笑得嘴都合不拢。
「咦,莎曼姗昨天才打扫过的,怎么客厅桌上还有玻璃杯啊?」只见玻璃杯下压着一张纸写道:爷爷和奶奶到峇里岛玩一个礼拜,你安心读书吧。
莎曼姗是他们家雇的菲佣,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付一千元,就可以把整个家从头到脚翻新一遍。小瀚建议他将菲佣取名叫「岳纳珊」,赖升平应一句「我还『岳灵姗』咧」,叫他别再无聊玩那种取名游戏。
从公车站牌走到这里的途中,小瀚也藉由对谈了解许多赖升平的家中情境。赖升平目前和爷爷奶奶同住,但爷爷奶奶喜欢出国,一出去便不见纵影。他爸爸到东南亚投资,赚了大钱。原本住在宜兰的五结乡,在国小五年级时,爸爸要求他们该过好一点的日子,便在台北买了这间豪宅。
他父亲在东南亚忙昏头了,赖升平说那就叫「汲汲营营」,倘若他回来台湾一日,他赚的钱就会少好几万,所以他大概也有六年没见过他老爸了——自从搬完家以后。他爸固定一段时间就会汇一笔钱过来台湾,而他本人在东南亚则是乐得不可开交,与其说是忙公务啦,他早猜测老爸在外花天酒地,反正有钱寄回来,他尽了孝道,孩子托给爸妈管。赖升平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事实上令他感到最莫名其妙的就是母亲,每当问起爷爷奶奶说,究竟自己的妈长什么样子。爷爷奶奶就说,也不晓得是泰国还是柬埔寨,反正父亲那时在那一带奋斗,不小心与人发生关系,孩子生了下来,才正要定居,母亲便不知去向。
虽然赖升平的爷爷是宜兰人,不过奶奶却是日本婆子,皮肤白皙光滑,虽然凹陷好几道皱纹了,当年风韵犹存。所以说,赖升平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又因为老爸常在那种龙蛇杂处的地方私混,也就是说,他还有二分之一的血统未知。小瀚沿途和他聊天时才恍然大悟:也难怪他的外表还掺点中东色彩。
他的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老了闲来无事,一笔钱搁着不用又可惜,干脆云游四海。两个老人很努力花手中每个月的数十万元,拨个几万给赖升平他倒是没有讲,但这家人奢侈程度是可见一斑的。
小瀚看他订作的制服,不但用的是上等的材质,连客厅的茶几、丢置在桌上的餐盘,都是进口货。那台机车,想必他也是用自己的钱买的吧。小瀚对于这种梦寐以求的宫殿式生活太憧憬了,这间房子每个角落都勾起了他的兴趣。
赖升平将他绿色的书包往客厅的角落一甩,跷起二郎腿看电视。小瀚则像小偷似地开始探索,太好奇这栋房子的架构。
小瀚找到了一间最像赖升平的房间,那房间里有台计算机,液晶屏幕大得不象话;地上几本散落高中课本,没想到赖升平的居家生活并不规矩;有张大到足够睡三、四个人的弹簧床,缀以美丽花纹的枕头铺得整齐,倒是没有看到棉被。除了还有张多功能书桌外,房间的中央还有张茶几,像是日本人跪坐泡茶时用的。而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书柜,巨大的书柜里藏书可能不下千本,看过去包罗万象,从漫画书到百科全书,从金庸全套到伤寒杂病论,小瀚去拿了几本来看看,随即感到头昏眼花,再把书塞回,并且怀疑这些书算不算装饰。
「唔……你在ㄑㄧㄠ我的房间啊?东西看完了要放回去哦。」赖升平从沙发那儿走过来,身子抵在房门口。
「哇,你们家可以开图书馆了!怎么这么多书?天啊,这是……THENEWBOOKOFKNOWLEDGE……这是全英文的百科全书耶,这种原文书超贵,又全英文,你还看得下啊?」小瀚拿下那几本厚重的百科,手还支撑不住而微微颤抖。
「我老爸没事就会开张书单过来,拿给家教叫他们逼我看。记得那好像是高一的事,我很懒得看啦,不过后来发现看一看还蛮简单的,没事就会去翻翻。现在没有请家教了,不过老爸还是会没事开张书单来,像是怕我忘记他似的。还好老爸书读得多,他开的书单我还蛮信任的都看,有时候零用钱剩很多,就随便买,随便看,看多少算多少。你看,右边数来第二个柜子的第三层,莎士比亚全集,说真的我看不太懂,但既然买了就看。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至少看一本,没办法,生活太无聊了点。」
小瀚想要在里头找出几本诗集,但大多属于泰戈尔、华兹华斯等外国人的作品,翻来觉得索然无味,将书再度放回。
「小瀚,明天放假你有没有空?陪我去逛书店吧。我老爸又开了张书单,这次的书都还算蛮有趣的,怎样,有没有兴趣?」
赖升平走到他的旁边侧着头看他,小瀚突然心跳加速,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一时天电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敢妄想。
「呃……我和朋友有约在先,下礼拜再说好不好?对了,去重庆南路那一带买呀,那里的书又多又便宜,我们看完,还可以一起搭车回来……呃……更何况,我是考生哎,我应该会去板桥市立图书馆读书吧。」
小瀚希望一同买书回来后,能够再一次像今天在公交车上那种甜蜜时光。但他何尝不想明日便跟他一起去,只是跟朋友固定约好每周六日在图书馆从早上读到晚上,大家帮忙抢位置,所以小瀚也不好意思拒绝。
「那就没办法了。」赖升平走到床沿,展开双手,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倒下,身体随着弹簧床的柔软而摇晃,身体成「大」字形,原本华丽的床铺,多了个王子,似乎更显耀眼,小瀚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小瀚拿起一本高中教材的「生命科学上册」,问道:「咦?你不是社会组的吗?怎么会看这个东西。」
「我想测验自己的程度,试试看自己不要任何老师,到时候指定考科考看看,说不定会被我蒙上什么科系咧。」躺在床上的赖升平侧着头,咯咯笑起。
「哼,就是有你们这种没事乱跨组的人啦,你就不要真的给我考上台大医科!」小瀚嘲弄他,其实跨组这种事,应该是理工组的人在做的。而且他有点儿惭愧,自己是三类组的学生,已经放弃生物,到时候如果赖升平考得更高,还不晓得面子往哪儿摆呢。
升学制度自从换了指定考科,学生可以像点自助餐似地,报考自己想要考的科目,而各校系会公布所采计科目,可能采计一至三科,但大多还是全部科目都要采计,到头来,学生还是要什么都读。优点是不必太担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憾事,缺点则是一堆理组的学生报考文组的数学乙,把平均大幅拉高。
赖升平坐起,盯视小瀚,用他一概的论调回答:「其实我们班也一堆在抱怨你们理组跟我们文组抢名额的事,没事报考什么数乙,但我根本认为那很庸人自扰。我爽考生物不行吗?你们爽考数乙不行吗?这没有什么好过份不过份的,其实只要几科分数够高就没在怕的,拿跟别人complain那些问题的时间拿来看书,我就不相信这样子还会有办法考烂。」
「跟你唬着玩的,你当真啦?这么理直气壮的呀?……其实我到时候也会考数乙啊,很多科系只采计『国、英、数乙』,尤其是政大,像什么政大经济啊,政大日语啊,如果能上为什么不上?对不对……呃……」
坐在床铺上的赖升平突然解开扣子,从最上面开始,一个、一个,露出了他性感结实的胸口。他将卡其色的制服丢到一旁,上衣只剩单薄无袖的白色紧身内衣,内衣下是他凹凸有致的身材,胸肌、腹肌绷得块块凸起,好不撩人。
汗水从他颈间泌出,自胸肌间的峡谷渗入晦不可测之浑沌,他的眉宇散发出一道难以抗拒的锐芒,浓眉大眼予人无限遐想,小瀚呆住了,差点脱口而出:好完美啊!
这举动把小瀚最原始,潜藏在内心最深处那块欲望激发出来,小瀚霎时为赖升平的举止感到难堪,赶紧撇过头,却又忍不住瞄个几眼。他发现自己平时刻意隐藏住的性向,压制不住,像火山爆发,瞬间强烈的火焰四处张牙舞爪,欲火窜烧他每一寸肌肤,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
小瀚走近赖升平,极为羞怯地往他身上端详,正要伸手出去,赖升平站起身:「既然这么热,咱们还是开冷气好了!」他将冷气转到强冷,原来他脱衣服是因为太热,害小瀚他口干舌燥。
赖升平将白色的内衣拉起,用衣角拭去额上的汗,小瀚反射动作撇开脸,再悄悄偷看,他是很想看没错。接着赖升平到门外打开电视,瘫在沙发上。
「赖打,你电视声音转小一点,我要读书了。那张书桌可以读吗?我在那里读书,不要吵我哦。」小瀚看他才正要开口,大概猜到他要想说装用功之类的话,再接了一句:「拜托,我是考生啊。」
电视音量降到连客厅都快要没有声音,小瀚这才进入他房间,关上房门。他拿出理组的数学甲,翻一翻数学的进度,今天学校原本要上的是曲线底下的面积,这本薄薄的基础微积分就这么上完,想到积分在新教材被删掉,倒减轻不少压力。只不过这本书还真不是普通的薄。
小瀚写了几题,其实不是很难,马上心思又飞到门外,那个衣衫单薄的赖升平,魂飞了,心也跟着飞了,他幻想他微笑的样子,幻想他衣下挺拔的身材,还有那笔直的挺鼻……
「哗!」他大叫一声门突然打开,赖升平在门口贼头贼脑地看着那个错愕不已的小瀚。
「要死啦你!」余悸犹存的小瀚喘着气,饱受惊吓只差没心脏病发,该死的!就爱趁别人在做梦的时候把人闹醒。
赖升平到了小瀚身旁贴近他,小瀚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阵阵散发出来的男人味,不由自主地靠近,深深吸了口气。赖升平干净的手臂搭上了小瀚的肩,结实的臂弯让他全身绷紧,紧张异常。也许这是他另一种道歉方式。
「我只想看看你们三年级教的,到底是什么高深的学问。」赖升平微笑靠近,小瀚满脸通红,心在噗通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好啦!过来!我教你。」小瀚把书拿到房间正中央那张大茶几,顺手取了几张白纸,坐在地板上,其实他开始好奇,赖升平那么聪明的人,以他的资质来学高三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
小瀚教他的是高三学的数学甲下册,也就是小瀚刚才正在研读的那本。他娓娓道述,从极限的概念、导函数,再到微分的观念,赖升平叫他讲快一点,不要拖泥带水,小瀚举出几个例题给他写,也都写对了。
教完,看了眼墙上的钟,不到一小时?吓了一大跳,他们高三花了整个下学期学完的数学,虽然难度的确不是很高,而他却用了不到一小时,把所有的东西都吸收了进去?
「哦,这个容易啊,极限在高一教等比数列的时候就学过了嘛,导函数就求切线斜率,那个在高一的基础物理那些速度、加速度也都学过,最后那个什么曲线底下的面积,就西格马再加一些极限就求出来啦,西格马的公式会背就会算。」
小瀚为他的资质感到惊讶不已,数学甲是理组要学的,赖升平之后根本不必学,而他已经学完。那些平移、旋转、矩阵、甚至条件机率,对他来说必定也是轻而易举。照他这么说来,离联考大约还不到三个月,但如果要飙,他一定飙得完。实在是不由得好生佩服。
「赖打,你想不想跳级,跟我一起去考联考?我帮你补习,帮你把高三的教完。」小瀚突然萌生念头,如果赖升平跳级,他们成为同一届,也许可以一同漫步在台大校园,也许可以彼此鼓励,互相激励,也许……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唔……我没有想过这种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懒得背书,所以史地都是当小说在看,也没有很刻意去背,而且还要去借高三的史地课本来背,要上台大法律也有很大的风险,太——累——了!」
小瀚差点忘了,人家是文组的,自己对史地可没辙。「非台大法律不读?像台大财务金融,只采计国英数,你可以拼看看!」
「不了,我只要冲法律,当然是希望台大啊,如果要掉到政大,甚至北科大,那也没办法。不过我还蛮相信自己的资质,最后一个月报冲刺班,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忽然赖升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拿起笔开始猛算,抢去小瀚手中那本数学甲,两边对照。接着恍然大悟:「我懂了!」
「什么懂了?」
「你看这个求面积,根本就不需要用那些西格马再取极限嘛!你看哟,导函数那边学的微分,就把次方往前乘以系数,然后次方减一。现在把它倒带哦,像这题,把前面的系数……」
小瀚听得雾煞煞,不是很懂,但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结果赖升平用他刚领悟的方法,把课本所有求面积的题目都解了一遍给小瀚看,这会儿才相信这方法是正确的。
「你学过?」小瀚真不敢相信,原本至少要花上五分钟的题目,每题现在不用几秒就可以求出。
「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本书看过这个规则,有微分嘛,我觉得这应该就是积分吧。不过这个撇步你们段考一定不能用,只能用来检查答案,到时候应该会叫你们列式子出来。」
太令人惊讶了,课本没有写的方法,能够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听完而领悟?小瀚也把这方法学了起来,只是原理不明白,只好死背。
原来真有资质这回事,今天又亲眼见到一个奇迹。小瀚曾在学校见过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他上了高三依旧是整天打球,回家也不读书,玩电动,就是能考他们班第一名。小瀚像是跌落某种不知名的感伤,怀念起别人叫他天才的日子,现在物是人非,踏进这种优等生学校,自己连根葱都不如。
这回赖升平又闲得发慌,拿起小瀚的书包乱搜。「咦?你们英文课本好厚哦,我来念看看哦,等下你再来考我。」心烦意乱的小瀚其实也有点儿懒得读书,点点头。
此刻安静下来,赖升平随手翻了一页,便开始朗诵起来,一般来说台湾人念英文时key会上扬,外国人说听起来像同性恋在念。不过赖升平的字正腔圆,流利地念起,快慢适中,像从广播里头听到的。而刚无端兴起忧愁的小瀚闭上双眼,放纵自己的思
考空间,想要沉淀到那些文字里,仔细想象那情境:
Nowisthetimetomakerealthepromiseofdemocracy……Nowisthetimetorisefromthedarkanddesolatevalleyofsegregationtothesunlitpathofracialjustice……Nowisthetimetoliftournationfromthequicksandsofracialinjusticetothesolidrockofbrotherhood……
NowisthetimetomakejusticearealityforallofGodchildren……
赖升平翻到的那页是远东版英文课本第六册的第十课,是马丁路德金恩很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小瀚很仔细地谛听,每一个字他都熟读,他都懂。然而听到这些内容,他突然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自在,赖升平的声音继续回响:
Isaytoyoutoday,myfriends,thatinspiteofthedifficultiesandfrustrationsofthemomentIstillhaveadream……ItisadreamdeeplyrootedintheAmericandream……Ihavedreamthatonedaythisnationwillriseupandliveoutthetruemeaningoritscreed:Weholdthesetruthstobeself-evident;thatallmenarecreatedequal……
那种呼吁民族自信的精神,金恩博士当初也曾如此以肃穆恭敬的心,发表了这场演说,多少人因为这场演说流下感动的泪。
是真的吗?究竟是真的吗?那种不安窘迫惶恐不安袭上了心头,人皆生而平等?他想问,他的喉头却紧缩痉挛,赖升平的声音是如此温文浑圆,抑扬顿挫,声音在耳畔继续回绕:
IhaveadreamthatonedayontheredhillsofGeorgia,thesonsofformerslavesandthesonsofformerslaveownerswillbeabletositdowntogetheratthetableofbrotherhood……
IhaveadreamthatonedayeventhestateofMississippi,adesertstateswelteringwiththeheatofinjusticeandoppression,willbetransformedintoanoasisoffreedomandjustice……
不公平和压迫的沙漠已经彻彻底底转为自由的绿洲?他从未感受过台湾那种情绪的呀!黑人与白人的隔阂早已净空,那台湾呢?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的阶级划分,抑或原住民所得到公平的待遇,甚至同性恋与非同性恋之间的代沟,又曾几何时消失?这些问题从小挥之不去,本以为都忘记,却又再度涌出记忆的潮。他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
Ihaveadreamthatmyfourchildrenwillonedayliveinanationwheretheywillnotbejudgedbythecoloroftheirskinbutbythecontentoftheircharacter……
Ihaveadreamtoday……
IhaveadreamthatonedaydowninAlabamalittleblackboysandblackgirlswillbeabletojoinhandswithlittlewhiteboysandwhitegirlsassistersandbrothers……
小瀚觉得浑身冰凉得像冰,额前却烧得滚烫,赖升平的声音在耳际回荡,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小瀚心底最不愿被勾起的,尘封已久那种龌龊的感觉。他说,我们不应该由人的肤色断定一个人,而必须由他们的内在,他们无限华美的人格来断定。最后我们真的携手了吗?我们就如同兄弟姊妹般吗?
Ihaveadreamtoday……
Ihaveadreamthatonedayeveryvalleyshallbeexalted,andeveryhillandmountainshallbemadelow;theroughplaceswillbemadeplain,andthecrookedplaceswillbemadestraight;andthegloryoftheLordshallberevealed,andallfleshshallseeittogether……?
小瀚抱紧双臂,他的皮肤却只感到阵阵寒气逼人,赖升平的声音不断入侵,不断入侵,如同催眠,而小瀚听了便随着记忆摔落、粉碎。记不记得?什么时候认清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又记不记得?何时山平坦了,何时路取直了,又目睹过荣耀什么时候被彰显?那道声音又不断逼近:
Thisisourhope……ThisisthefaiththatIgobacktotheSouthwith……Withthisfaithwewillbeabletohewoutofthemountainofdespairastoneofhope……Withfaithwewillbeabletotransformthejanglingdiscordsofournationintoabeautifulsymphonyofbrotherhood……Withthisfaithwewillbeabletoworktogether,topraytogether,tostruggletogether,togotojailtogether,tostandupforfreedomtogether,knowingthatwewillbefreeoneday……
为什么黑人白人的障碍已然消失,而同性恋与非同性恋在台湾却显得那么水火不容!什么情谊美妙的交响曲!什么绝望的山峦变成希望的盘石!为何他从来没有办法感受?我们一同工作、一同祷告、一同奋斗、一同坐牢、一同拥护自由,为什么一个人被认定为同性恋以后,要被剥夺这些每个人都该享有的!
想到这里小瀚呜一声哭了出来,将身旁的赖升平抱住。
「你怎么了?我念得太难听吗?」赖升平本聚精会神地思考文中的意义,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的……我怎么会……呜……对不起……」小瀚放开他紧抱住赖升平的手,跌坐到一旁,用手拭去眼眶的泪,「没事……呵……我真的没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他很努力挤出笑容,压抑自己的情感,手指压住自己的眼睑,没想到泪再度从手指滑过,从他的肘间滴落。
高中三年,小瀚从来没有哭过,如今那种下流污秽的感觉他再也负荷不了了,眼泪夺眶倾泻而出,像切到了动脉,完全无法止住。那庞大藉由忍受孤独压迫不安融成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将他完全辗碎。
「赖……赖升平……呜……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好久了,我好痛苦……我可不可以抱你……我想要……找个人倾诉……从来都没有人在意我的感……感受……」他抽噎着说,眼泪抑止不住,再度不听使唤地一涌而出。
「不能直说吗?……一定要抱着才能说吗?」
「不……不是的……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能……让我抱你一次也好……拜……拜托你,我没有办法用我那一……那一面来面对其它人……抱着你是因为我……我不想见到你憎恶的眼光……求求你……就听我说这么一次……」
「不要。」
小瀚仅存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被扯断,彷佛听见维系生命的最后一条线也被截断,他再度拭去脸上的泪,深深呼吸:「是吗……对不起……我要走了……能够遇到你我很……」话没出口,声音再度哽咽。
小瀚站起身,转头过去,脸上多了几道莫名的绝望。
赖升平冲了过去,结实的双臂从小瀚的背面将他高高举起,像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劲力,他的手因负荷重量而微微颤抖,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弹簧床沿,将小瀚丢到床上。他也跳了上去,将小瀚紧紧拥入怀中。
「你不准抱我,我抱你就够了。」赖升平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双臂将他紧拥,紧到几乎要让小瀚呼吸困难。
「呜……你要害我哭死几次啊!」
小瀚窝在他的胸膛,泪溅湿他单薄的衣裳,他将自己的脸埋葬,调匀呼吸,双手伸过赖升平的背,也将他拥住。
「我觉得我好孤单。」哭声渐止的小瀚缓缓地说。
赖升平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瀚的发,问起:「怎么个孤单法?」
「不是说人皆生而平等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做平等?他们说,人不可以单单由肤色,种族来判断一个人,而要从他的内在,从他的人格来认识,为什么没有人说,不要从一个人的性向来判断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人的事,但我不能明白,每个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回避。我做错什么?我伤害过谁?但我却不断地受到伤害!
「当每个人对我回避,所以我只好沉默;当我开始沉默,竟连我也开始回避他们。恶性循环你知道吗?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始终不明白他们远离我的原因,我以为我秉持着善心,不害人,他们会懂得我,体谅我。结果呢?跟我不熟的知道我是同性恋以后,几乎都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生疏的我;而原本跟我熟的,渐渐我们的话题少了,似乎连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是怎么了?为何我的朋友会一一远去?我做错什么?你知道吗?我曾经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师,现在呢?我什么也不是!」他喘口气,空气里又凝结了好几颗沉默的分子。
「我曾经听过有人在我耳后说,『喂你干嘛跟他讲话?他是同性恋啊!』我心中好酸苦,却什么话都没办法说。我想说,同性恋是种很奇特的生物吗?同性恋是种商品,每个都一样吗?有的更夸张,过来搭我的肩后,到别的地方跟别人讲:『哼,让他爽到了。』我好不甘心,难道没有人教过他,同性恋也有眼睛的吗?我真想叫他洒泡尿自己照照,但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没人会听,如果我想要叫,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但我好担心,这样扭曲下去,我的个性会变得如何?我出了社会会变得如何?我好害怕,因为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恐惧,还有越来越多的愤世嫉俗,但我好不想这样,我还有我爱的亲人,我还有很好的朋友,我想要做我自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根本不可能啊!就因为我是同性恋!」
赖升平静静地听小瀚字字句句,他开口了:「我觉得啊,你同性恋被骂活该,我只能说,你——活——该。」
这些话对小瀚而言不啻火红而刺痛,他原以为赖升平也能了解他的悲,他的苦,没想到赖升平认为他那是咎由自取,他好不甘心,竟然跟这种人说起自己最内心最深处埋藏已久那些不平。他推开赖升平,坐起,再也不愿抱他。
赖升平拉住小瀚的手:「谁叫你上辈子要排挤同性恋,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小瀚还听不太懂,转念才想起,原来这句话在影射,那些排挤他的人,下辈子都会变成同性恋,这才明白赖升平是在安慰他。
「哼……我还以为你……你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瀚再将他拥住,心里半是高兴,半是安心。
「我教你,以后看到有人在骂『死Gay炮』之类的话,你心里面就想,他会有两条选择,一种就是他下辈子会变成同性恋,换他做做看;另一种就是他子孙十八代都会变成同性恋,等那些孩子被排挤够了,再让他们晓得有这么一个祖先,在发号施令那些举动,他子孙会恨他一辈子。」
小瀚听了也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讨厌我,或者不想理我,你刚说那种话把差点把我气死。我之前在我们班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喜欢他,他也带给我很多快乐。后来他好像发现我喜欢他的事,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们原本什么都讲,现在像陌生人一样,我直觉他讨厌我。被讨厌的感觉好难受,但最难受的比不过被自己最喜欢的人讨厌。同性恋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爱上了对方,就得被对方讨厌吗?现在我只希望,谁讨厌我都好,你不要讨厌我就好!我真的……啧,我不知道怎么说啦,就很……很那个你。嗯。」
「哼!我就讨厌你这么拖拖拉拉的!」赖升平头一偏,他的指开始在小瀚的颊上游移,他的吻陷落,落在小瀚的脸颊,温温热热的感觉直扑而去,小瀚完全无法招架。
小瀚想要吻他的唇,却全身不听使唤,无法动弹,那种感觉被自己最爱的人紧紧拥住,两个人逐渐融合为一体,直到什么都无法去想,也无法辩问。他闭上双眼,竟忽然觉得赖升平也很寂寞,也渴望某种慰藉。
「小瀚,其实有种感觉,你跟我很像。但你却没有办法像我一样放得开。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在旁管教,爷爷奶奶对我也是爱理不理。所以我小时候除了和朋友打球以外,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在家里我总是一个人,国小我算是不良少年,几乎都不读书的,可是成绩还是很好。国中老爸钱可多了,帮我请了一堆家教,我读了点书,考上建中,但是我的个性还是个大问题。我觉得大家的的确确是有对我好的,但我内心里却总有股力量,在告诉我,他们在利用我,利用我的头脑,利用我的外表。
「我一直觉得我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我的外表还算亲近人,我功课好,更何况我球打得不错,所以能跟他们混熟。但尽管混熟了,我还是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些距离,因为也有人认为我高不可攀,或者过于自大等等,我曾经很难过,但久了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朋友聚了就是会散,没有一辈子这回事。」
赖升平说完,将额抵住小瀚的额,他们的鼻尖吻在一起,他口里吐出的热气,一道道混入了小瀚的气息:「所以我等待你,你懂吗?因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感到难过,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感到寂寞,你知不知道?……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男生交往这种事,所以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安,反射性地想要揍你,但你的眼神太落魄了,我没有看过你比更落魄的人。忽然涌起一股抱你的冲动……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因为对我而言,每个人都好像把我当成了炫耀的工具。但你不同,我无法知道我对你到底有没有爱,那种感觉是爱吗?……我抱你是因为对你充满了好奇,我吻你只想推翻人类的定律,但……」
小瀚用力将赖升平推开到一旁,赖升平说那些话时,未注意到小瀚面部表情的些微变化,曾有过感动、同情与悲哀。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不爱我,但你却可以吻我?抱我?为什么!你能对不爱的人做出这种事?你这样不是在欺骗我的情感?」小瀚听到这些话直感怒不可遏,他大叫,期望能得到一个能够说服他的解释。
「呵……我欺骗你的情感?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感!……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你难道听不出来,我刚说那些话,跟平时我的语气很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坦白过,我们都一样,你有满怀的爱,却没有办法付出,我连爱都没有。我抱过,吻过一个又一个我不爱的人,最后才知道,我什么也不爱。」
小瀚最原始的兽性被完全激发,他扑至赖升平的身上,用肘将他箝制住,他好愤怒,朝赖升平的脸颊狠狠吻下。他的心脏已然枯竭,持续跳动榨出所有的欲望:「你什么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无可救药了!你还不懂什么叫爱吗?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人类最原始本能的渴望,这种渴望就是爱啊!」小瀚将手伸出捧住他的脸,吻赖升平的颈,舌尖滑过他的喉结,手伸到那件白色紧身衣下面,触摸他结实的肉体,紧紧将他拥住。
赖升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小瀚才正要吻上他的唇,他说话了:「你到现在还认为,我给你的不够吗?」
小瀚脸颊晕红,控制不住怒气便扑了上去,而赖升平却丝毫没有反击,如果是一般人,早将他推开到一旁,早将他推落绝望的最谷底。赖升平听他的诉苦,为他等待,甚至给予他那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感染的兴奋之情,赖升平的安慰在小瀚耳边响起,够多了,实在太多了。
赖升平的手指像梳子,慢慢地梳理小瀚的发,小瀚每一根发丝在他指间穿梭,轻轻滑过。小瀚的手则轻轻抚摸着赖升平的手臂,像在呵护美丽的婴孩。
「谢谢你……」小瀚走下床,整理自己的服仪,坐到了书桌前摊开物理课本,右手甩起笔,努力忘记刚刚床上的一切,是时候该读书了。
「要在台大等我吗?」穿着无袖白色内衣的他,走到小瀚的背面圈住他的颈,轻轻吐口气在小瀚的耳间,那温柔的感觉直直撩拨他神经末梢。
「我一定会上台大,我等你,你爱不爱我那不重要,别人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会改变。」他在课本上写下赖升平三个字,他感谢赖升平给他温柔宽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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