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隆隆响起,璟睿从床上弹身坐起,快步冲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帘帐。
看见将军,两个守在营帐外的年轻小兵,瞬间站直身子,扬声道:“韩将军早!”
呼……松口气,璟睿这才想起,他已经离开战场近一个月了。
天刚蒙蒙亮起,翻起一抹鱼肚白的天际上,月亮还斜挂西方,一声鸡鸣从远方传来。
他揉揉胀痛的双鬓,凝声问:“赵威回来没有?”
“禀将军,赵威还没回来。”
“他一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
“是。”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大金想与大齐开战的消息,是真是假?
才从北疆回来不久,根据他的判断,大金不至于在这时候对大齐宣战,可是京城里外却对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为什么?
凝眉,薄薄的双唇抿成直线,除非……双眼倏地瞠开,心头猛然一惊!
除非想开战的不是大金,而是皇上?
他想起襄译从江南传来的消息,心头一阵急跳,他闭上眼缓和呼吸后,自问:会吗?皇帝会想下这么大一盘棋?
六年了,皇帝已经登基整整六年,这六年当中他不断提携青年才俊,虽没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狠劲,但他有意无意地让有功老臣退出朝廷。
在朝廷肃清之后,紧接着是……藩王?
如果皇帝想下这盘棋,朝中持重的大臣绝对不会赞成的,那他呢?他该不该陪着下?下了,一旦成功,他将会封侯拜相,不下?
想起父亲……眉头蹙紧。
走回帐篷,璟睿捧起木盆里的水往脸上冲洗,冰凉的水让他精神一振,他缓缓吐气,拿布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深吸口气走到案前,他看见桌上的玫瑰。
不是真的花,是前几日画的,他的画功不佳,但那朵玫瑰栩栩如生,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梦境中。
是,他又作梦了。
梦中的自己紧紧抱住一名白衣女子,梦中的自己在心里不断说着:不哭。却阻止不了泪水崩落,一滴滴落在她发间。
她死去了,身体变得冰冷,但淡淡玫瑰香萦绕在鼻间,他的视线落在那本册子上头,风一吹,册子翻到画着身穿着盔甲的自己。
他对着女子一再重复说着:我会幸福,你也要让自己幸福!
他不知道那女子还听不听得见?但她的嘴角慢慢地弯成一道弧线。
已经大半年了,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梦见那个女子对他微笑,总是梦见他与她之间的片段场景,可惜清醒后,他再努力也想不起那女子的容貌。
只能记得那朵含苞玫瑰,记得那个奇怪瓶子上面的奇怪符号。
Emily,那是什么东西?
他觉得这个梦很困扰人,可是昨晚,这个女子死了,他的心却像……被人狠狠刨了一刀似的,很痛,他不明白自己,无法理解梦境。
若有所思间,他换好衣服,将佩刀系上,预备到校武场看看,门外的小兵却掀开帐门禀报——
“将军,赵威回来了!”
接到圣旨,璟睿立刻从京畿大营往京城赶去。
身着盔甲,飞身上马,但狂奔近一个时辰之后,他松开缰绳,放慢速度。
是啊,他怎么能够回得这么快,皇上脑袋精明、性子多疑,若是跑太快,岂不是在向皇上透露自己已经猜出什么?
身为臣子,可以揣摩上意,但怎么能揣摩得太明了清楚?
想通后,他放慢马速,摸摸黑色马驹的鬃毛,心中却臆测着,那些“狂妄”之语不知道传至皇上耳中了没?
应该没那么快,离赵威回来不过短短数日,从放话至今,只有三、五天,京畿大营离京城还有段路呢,除非……除非自己身边有皇帝的耳目……
有吗?他不确定,所以放话试探,试探皇帝的消息有多灵通?也试探自己所想的与皇帝想的是否一致?
大金伐齐的消息像野火燎原,传遍京城上下。
百姓人心惶惶,都说战事即将开打,在这个时候……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自己那位“忠于朝廷”、“乐意牺牲”的父亲,会不会想方设法的到处托人,替他争取出征机会?
不过,连皇帝都见不到的父亲,能怎么争取这个“好机会”?是联合百姓举贤,还是让他的老友袁开出面?
在父亲积极地蹿上跳下后,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清楚靖国公有多痛恨他这个亲生儿子。过去父亲说他是妖孽,这些年他声势渐长,妖孽这种话不能再随意出口,他是怎么说自己的?
对,比较新鲜的说法是孤星降世,命中克妻。那这次回京,不晓得还有没有更新的说词?讽刺笑意在嘴角一闪而过,他眼底透出淡淡的悲凉。
“璟睿!”
后方传来呼叫声,他转头,看见远方一个小黑点,朝他猛挥手。
他扯住缰绳让马匹速度放慢,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短短一声叫唤,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是平王世子吕襄译,和璟睿一样,都是不受府里待见的世子爷。
不过比璟睿更惨的是,平王是宠妾灭妻,疼爱两个庶子胜过嫡子,而靖国公家的后院只有一个嫡妻,两个嫡子,两者相较,璟睿家的后院简单得多。
吕襄译的亲娘杨氏是平王嫡妻,但平王吕铎喜欢的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远房表妹苗氏,嫡子尚未出世,吕铎已让苗氏生下庶长子、庶次子,吕襄译这个嫡子的排行还得往后靠,一路排到老三去。
吕太夫人过世后,吕铎更加离谱,竟把府里中馈交给苗氏。
侍妾把持后院,尊卑不分,吕家后宅一团混乱。
吕襄译打小就聪颖机敏,他明白吕家是皇太后及皇后娘娘的娘家,这外戚身分是跑不掉的,外戚若再加上“功高震主”,惹得皇帝不安心,一点布置就能把吕家给摘下。
眼下皇太后还在,无论皇帝有什么心结,看在孝道分上,皇上不想忍也得忍,但万一皇太后离世,皇帝算总帐,吕家肯定要倒大霉,所以韬光养晦为吕家眼前要务。
因此考上举子之后,吕襄译便无心仕途,转为行商,接管府里的庶务。
而吕铎虽在女人身上转不过脑筋,确实颇有才干,也屡屡替朝廷立下不少功劳,朝廷不能不封,只是越是封赏,皇帝心情越差,照这情势继续发展下去,吕家是否能全身而退?实在很难估计。
再加上当年,皇帝对吕铎不安好心,一纸赐婚圣旨,把平庸软弱的杨氏嫁给平王当嫡妻,再赐下两个傻不隆咚的女子做侧妃,让原本打算嫁进平王府当正室的苗氏降了位。
苗氏心高气傲,她好歹是四品文官的女儿,却连个侧妃都捞不着,教人如何心平气和?更别说她与表哥情投意合,眼底只看得见彼此,十年爱恋换得这样一个下场,情何以堪?
想她美貌无双、琴棋书画样样能,是当时京城有名的才女,多少人家上门求娶,若非一心恋着表哥,怎么也能成为正室夫人。
年轻时不懂事,不听爹娘劝告,一心栽进爱情里,委身为妾,受尽委屈,方才看清楚这辈子自己是没指望了,但儿子不能埋没。
于是她争强好胜,争丈夫的专宠,争后院的位置,也争儿子的出头,她悉心教养两个儿子,让他们能与嫡子一争。
二十年下来,庶子果然比嫡子长进,不但考上进士,还与他们的爹一样,手段圆融,善于钻营,将仕途经营得有声有色。
反观吕襄译,不思举业,只喜爱那金银物。他接手府里的几间铺子,成天在外头瞎忙,自掉身价,把自己当成掌柜的,哪有半点平王世子的风范,言行举止和行商的下等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