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夷和纪瑕见到山道中倒毙的两匹马和散了一地的箭支,知道还是来迟一步,只希望不要晚到不可挽回。
进了山谷腹地之后,把人分作十个小队,散开来寻找。
白明夷和纪瑕不约而同地沿着溪水到了枫林外,晚风吹来,隐约带着血腥味,两人相顾失色,跃过河去。林中足迹驳杂,难以辨认,两人长啸表明身份,却没有回应,心下惨然,七杀从来没有失手,难道这次也不例外?
随风飘来的烟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追寻着来到林中的一片空地,窝棚只剩下一堆灰烬,火已经灭了,只有几缕轻烟盘旋着上升。废墟前,月光下,有一个伶仃独立的身影,不是云萧又是谁?
两人稍稍松口气,却又疑虑不已,赫连羽呢?正要走上前,却听她冷冷说道:“站住。”她当胸拿着一个短弩,铁制的弩箭发着幽幽的冷光。
两人停下来,仔细一看,发现云萧脸色煞白,双目有些呆滞,她开口向他们示警,视线却像是落在了虚空。想来她只是机械地发出警告,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
白明夷失声道:“云小姐!你怎么样?”又道,“我是白明夷。羽在哪里?”
纪瑕几乎和他同时发问道:“云萧,我是纪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萧静默片刻,如梦方醒,定睛向两个人打量几遍,点头道:“你们来了。”忽然面色一凝,声音冷若冰霜,“纪瑕,你想要杀我报仇,是不是?”
纪瑕一愣,随即恍然,心中怜惜,温言道:“我到赵家是为了报仇,你识破了我的用意,和我订下赌约,我自问赢不了你,已经放弃那段旧恨。”
云萧低叹一声,说道:“纪君,果然是你。我等你们好久了。”伸手向旁边一指,“羽在树上。”
白明夷把赫连羽抱下来,只见他面色灰暗,气如游丝,肩头渗着血,已经陷入昏迷,身上有几处穴道被点。
“他的穴道是我点的,否则他还是会妄动真气。”云萧走过来,跪下,轻轻抚摸他的脸,一滴泪水落在他干裂的唇上,“羽,没事了,我们都活着,可以回家了。”突然身子一软,歪倒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纪瑕和白明夷从周围环境、打斗痕迹和一地或死或伤的黑衣人约莫猜出发生的事情,纪瑕为云萧把脉,知道她受了内伤,却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心力交瘁,又一时放松而晕倒,赫连羽却伤得很重,白明夷招来其他人把他们两个人安置妥当,直接送回无棣城,那几个或死或伤的黑衣人也被一起带回。之后又派人彻底搜索山谷一遍,以防仍有刺客潜藏。
明月已高,枫林沙沙作响,夜风与夜莺相唱和,一切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赫连羽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散乱的脉搏显示他生命的存在。他受的并不是致命伤,却在经脉受损后发力狂奔,又运气掷剑,经脉几乎尽断,只靠着他强健的体格和旺盛的生命力才能撑下来,而经脉也在慢慢恢复中。
他在昏迷中,偶然清醒,能感觉到床前有人来来去去,有双温柔的手抚摩他的脸,喂他喝水喝粥,擦洗他的身子,但很快就又陷入昏迷。他感觉太累了,全身经脉乱成一团,又慢慢恢复,这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真想就此永远睡去,不再醒来,但耳边时常有个声音絮絮而谈,有时温柔,有时哀伤,有时冷静,有时热烈。那声音像是拴在心上的一根线,让他的心情随之起伏不定。
“羽,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你还记得吗?我们还要做很多事,过很长的岁月,我要收藏你的笑,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等我们都发白齿脱时携手看夕阳。我们一起围猎,一起喝菊花茶,一起教养我们的孩子。你喜欢孩子,对不对?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好好教养他们,没有争斗,没有残杀,像普通人一样快乐生活。
“羽,我不想你变成记忆中一个昏黄的背影,只想和你一起跨越时间的河。我不想念着你的名字走向遗忘,只想看着你的容颜走向苍老。我们一起活下去,相伴终老,直到我们老得不能再呼吸,还是牵着手,紧紧拥抱。
“羽,我是没有家的,你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彼此才有家。如果你毁了我的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能听到吗?如果你不肯醒来,我就把你在意的东西一样样毁去,代国,你的朋友,下属,子民。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我,所以我会最先毁掉我自己,让你天上地下不得安宁。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只要我想。
“羽,你快点醒过来,我好想你……”
侍女轻声通报,纪瑕求见。云萧深深望赫连羽一眼,起身出门。纪瑕站在院子里,夕照满天。云萧有些恍惚,进去的时候朝霞初升,出来时却已经是夕阳如血。又一天过去,屋里沉寂依然,堂外却不知落了多少秋花,发生了多少故事了。
纪瑕上前,恍然觉得她清丽如昔,也不见消瘦,但眼角多出了几道细纹,眼底深沉的憔悴让人触目惊心。不由得劝道:“代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你可要先照顾好自己。”
云萧微微一笑,化开一江春水,所有的憔悴都融入其中,没有了踪影。她缓步走向花丛,曼声道:“我吃得下,睡得香,有什么照顾不好。”停在一丛金灿灿的菊花前,伸手去摘,“几天没留意,花竟然开得这么漂亮。”
纪瑕不以为然地望着她,人前若无其事,却不知道每天晚上离开寝宫,盘亘在赫连羽榻前的人是谁。以为夜深人静没有人看到就不算失礼,却不知瞒得过宫人,瞒不过他。暗叹一声,和她说起山谷遇刺案的审讯情况。
伤在云萧手下的黑衣人在七杀中排行第五,他清醒后没有多费周折就把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找出了当日营地中和七杀联络的人,是赤族族长赤尔斑的同母弟弟赤比利,他的态度很强硬,声称这么做和赤族无关,只是他身受先王大恩,无论如何也要为先王报仇。和白明夷追查的舞女行刺案一联系,发现那个案子的幕后人物也是赤比利。
云萧拈花沉思,眉宇间带出沉沉笑意,说道:“赤族?为先王报仇,呵,好借口。”
纪瑕道:“行刺谋逆是灭族之罪,恐怕会大起刀兵,最迟会拖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赤族一向不安分,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把柄,这回正好师出有名。赤族实力不弱,却不是王族军队的对手,尤其是在后者一心要报仇雪恨的时候,不足为虑。不过七杀首领和老七不知所终,有消息说,七杀仍然在活动,是否要继续追查下去?”
云萧眼前浮现那个魔鬼般黑暗优雅的身影,心弦一颤,摇头道:“七杀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在的七杀不比往日,短时期内不会有大作为,用不着多费心思,你只派人多注意他们的动静就行了。这世上有争斗,有不公,就会有这样的组织,绞杀不尽,谁有本事谁就活得长久。”忽然面色一沉,冷冷笑道,“最大的忧患不是赤族,也不是七杀,而是潜伏在无棣城的某方势力。如果不是羽亲近的人里面有人通风报信,七杀怎么能掌握他确切的行踪,又怎么能找到那样隐秘的山谷?赤比利,哼,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代王一死,赤族离得远,有什么反应也会慢上一步,只要无棣城中有人登高一呼,马上就可以聚敛人心,改朝换代,然后名正言顺讨伐赤族,为羽报仇,赤族只不过是为人作嫁衣。如果刺杀失败,首当其冲的仍然是赤族,行刺这样的事根本是引火烧身,但火再大也烧不到那个隐藏在暗中的人。真是好计谋。”
纪瑕听出她话中的寒意,暗自心惊,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这女子总是气定神闲,谈论问题一语中的,却只是点到为止,不料今天说出这样一番杀气腾腾的话。看来她对赫连羽用情已深,就不能再超然地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暗叹一声,想说些什么,却有点迟疑。
云萧看在眼里,说道:“纪君,何必客气,不管什么事,云萧洗耳恭听。”
纪瑕默然片刻,说道:“云小姐,你要小心。”
云萧听他情真意切,心下感动,微笑道:“纪君,那天在山谷,你叫我云萧不是很好吗?怎么现在倒生分了?”话音一转,说道,“纪君要我小心,是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纪瑕道:“代王昏迷不醒,城里的局势很微妙,你的身份和态度,也许会惹来一些有心人的关注。万一局势有变,也不知道兔死谁手。”
云萧一怔,这些利害相关她怎么会不知道,保持先前中立的态度也许更有利于她在混乱微妙的形势中获利,可是,她微微一笑,羽呵,愿意以命交付的羽,是不可背弃,不可用世俗利益来衡量的。
纪瑕看到她笑容中的凛然和无可言说的傲意,忽然有些羡慕那个生死未明的赫连羽,又有点淡淡的失落。他弹落一片掉在衣襟的落叶,说道:“现在无棣城没有乱起来,是有公孙伯儒、白明夷和呼雅台等人坐镇,如果代王一直醒不来,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纪瑕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疑虑。和他一起查案的白明夷,在共事的这段时间里,展现了极高的判断力、决断力和处事的手腕,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在不经意间出现的眼神,那种炽烈的、野心勃勃要攫取什么的眼神,让他直觉地有了提防,或者,这个一贯以开朗平和面目出现的年轻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但这只是他的直觉,以外来人的身份猜忌国家重臣,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云萧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她想着赫连羽,焦虑和温柔交织,低声说道:“他会醒过来。”与其说是说给纪瑕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他答应过我的。”
赫连羽醒来的时候,晚霞满天,室内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昏暗,他望着顶上的红纱帷帐,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忽然听到铮铮琴响,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湖绿深衣的女子坐在窗下,低首拨弦,却好像若有所思,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忽然琴声骤止,下一刻,那女子已经在他床前。
“云萧,云萧。”赫连羽泛起一抹笑,吃力地举起手,伸向那心心念念的容颜,突然他的声音慌乱起来,“云萧,云萧……”
云萧扑到他身上,脸埋在他胸前,不动也不说话。
赫连羽叹口气,小心翼翼抽出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环在一起。她的肩膀纤细柔弱,微微起伏,忽然发觉胸前有一点凉湿,柔声道:“你哭了?”她没有说话,胸前的湿意却更重了,“好了好了,我没事了,你再哭,我会心疼。”
胸前传来浓重的鼻音:“我没哭。”
“好,你没哭,我可要哭了,你压得我喘不过气。”轻轻将柔肩扶起,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泪水无声划过脸颊,一点一滴落在赫连羽心上,把他淹没。
扳着她的下巴,虔诚的吻遍她的脸,吻去濡湿的泪痕。云萧,云萧,一遍遍低呼她的名字,觉得心就要被怜惜和柔情炸裂了。
暮色低沉,笼罩着紧紧相拥的有情人。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赫连羽斜倚坐在高背胡椅上,含笑望着在几前抚琴的云萧。他虽然已经清醒,身体还是很虚弱,云萧每天形影不离地陪着他。此刻云萧正弹着晋国名曲《阳春白雪》,这是晋国乐师师旷的作品,本来分《阳春》《白雪》两首乐章,世人往往以“阳春白雪”连称,误以为是一曲。云萧年幼的时候曾经得到过师旷的指点,并时常细心揣摩,演奏起来,别具一格。
琴声丁冬,一丝春风缓缓而来,染绿了漠漠草原,接着,春风浩荡,烟波浩淼,云水交相掩映,一派繁复富丽的意境。这是万物知春,和风荡漾的《阳春》。随后转入《白雪》,琴声清厉肃杀,凛然高洁的雪峰上,雪竹琳琅,琴声转而清越急促,北风呼啸,嶙峋山石簌簌而鸣,琴音骤然冷凝,不疾不徐,却是万里断流,雪原千里。
忽然琴弦变调,琴声止息,云萧推开琴身,说道:“不弹了,你在旁边那么看着,叫人怎么静心弹琴?”
赫连羽笑道:“哦?那我还是走吧,不要惹人心烦。”
云萧恶狠狠作凶恶状,说道:“你不在身边,我又弹给谁听?”
赫连羽满脸为难,“这下糟了,天帝要责罚,我怎么担当得起?”
云萧奇道:“关天帝什么事?”
赫连羽灼灼望着她,“惹恼真命天女,天帝当然要替她出气。”
云萧听他打趣,提起天女旧事,不知怎么触动情肠,绯红着脸不再说话。眼睫毛一闪一闪,看得赫连羽痴了。
良久,赫连羽轻声相唤:“云萧。”
云萧侧头相望,眉毛轻扬,“嗯?”
赫连羽爱煞她的神情,又低低叫了一声:“云萧。”只觉得念着这名字,心中便安乐无限,“云萧,我真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幸运。”
云萧不说话,含情脉脉望着他,眼波流转,便胜似万语千言。
又过了十几天,云萧给赫连羽把脉。脉搏沉稳有力,看来经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骑马射箭了。”云萧放开他的脉门,欣慰地说,“恢复得真快,幸亏你底子好。”
“我可不想好这么快。”赫连羽懒洋洋地笑道,“好了就再也见不到你这么千依百顺的样子了。”
最近云萧很是柔顺,动不动脸红,往日的冷静自持、伶牙俐齿仿佛从没有出现过,而他最喜欢逗她,看她脸飞红霞。但这次她并没有应声脸红,只是凝眸望着他,正色道:“羽,你喜欢我千依百顺?以我的性子,一时可以,一世不行。”
赫连羽一愣,轻笑道:“真是死脑筋。”见她认真,也肃容道,“我喜欢你依顺,喜欢你温柔,也喜欢你矜持,喜欢你冷静,你的不驯和肃杀我喜欢,你的无情和狡诈我也喜欢,你的每一样面貌,每一种性格我都喜欢,过去现在将来都喜欢,你不必改变,一分一毫都不必改变,你只要做你自己。”
云萧听他说得郑重,自是动容,却“扑哧”一笑,眼角斜睇,“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就认真起来,说一大堆喜欢,也不怕被人笑话。”
赫连羽无语问苍天,到底是谁先认真的?但他聪明地不争论这个问题,威严赫赫地说道:“谁敢笑话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两人相视大笑,惊得屋檐下鹦鹉扑扑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