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坐在大圆桌上,跷个二郎腿,手捧青花大瓷碗,正唏里呼噜地吃着面条,一副大快朵颐不亦快哉的样子。
满桌都是各色小点和青翠嫣红的小菜,色香味俱全,诱人得不得了。
子言笑吟吟地坐在她对面,手执扇子轻扇,还不忘为她夹了几筷子的嫩笋,“来,尝尝这拔尖的嫩笋子,现在正是时鲜的季节,笋子清甜可口极了。”
爱爱哼了一声,径自扒着面条和笋丝就是不理他。
子言却也不愠不怒,好脾气地再为她斟了一杯茶,“还是要喝口茶润润口?”
“哼。”她哼出声来,不过还是端过茶一口气喝了。
“这顿宵夜可还顺你的口味?”他微笑。
爱爱吃完了面条,慢慢放下筷子,满脸不豫之色,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喂!”
“什么?”他温柔笑问。
她直话直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一怔,“姑娘何出此言呢?”
“如果没有病的话,为什么我一个晚上都不给你好脸色看,你竟然还笑得出来?又对我这般殷勤……”她斜睨着他,“难道你对我有什么非分的企图?”
他抿着唇儿笑了,尔雅清隽的气质展露无遗,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什么非分的企图呢?”
她被反问得一时语结,“那……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初次见你,你是个沦落天涯的小乞儿,再次见你,你又成了沦落风尘的花姑娘……”他眸光漾着一抹叹息与怜意,“不忍之心人皆有之,你我相遇即是有缘,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呢?”
他的语气温柔如风,耿直高洁侃侃而谈,温雅关怀中透着堂堂正正的气派,如此君子泱泱风范,爱爱一时看怔了。
她心底蓦然涌起了一阵又热、又暖、又酸甜的滋味来……有说不出的感动和震撼,却只能痴痴地凝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她才低下了头,轻轻地道:“就为了我这样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值得吗?”
他温柔地道:“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值得了。”
她倏然脸红了,愣愣地抬头,“为什么?”
他微怔,“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关心我快不快乐?”她心儿没来由怦然,却是双眸直视着他,不愿稍加退却。
他像是被问倒了,玉面微带思索,半天才迟疑地道:“快乐是上天赐予的一种莫大福气,你不喜欢快乐吗?”
她满腔的希冀瞬间消了气,失望地低下头来,
“二愣子,你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他对她这么特别关怀?难道……他是对任何路上遇见的阿猫、阿狗都是这么好,都是这么关心它们快乐与否的吗?
越想越闷,爱爱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用筷子刮着碗底,小脸好不郁闷。
他有些心慌起来,“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她闷闷不乐,倏然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别走!”他心下一震,一时忘情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爱爱心儿怦地一声狂跳,蓦然回首,顿时结结巴巴起来,“你……你还要干吗?”
他被问住了,玉脸微微一窘,“呃……我……我是想……”
两个人眸光一触,瞬间又急急忙忙别开,各自心下怦然悸动,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爱爱轻轻地挣了挣小手,声若细蚊地道:“放、放开了。”
他也红着脸,“那……那……你先不要走。”
“那你先放手。”她轻啐。
“你先答应我先不要走。”他难得固执。
爱爱困窘地点点头,他这才微微松口气,慌忙收回唐突冲动的手掌。
她坐了回去,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尴尬、羞涩过,想她人称小钱鼠,又是史药钱赌坊的当家娘子之一,向来是挽袖聚赌面不改色,大说大笑日进斗金……可是今天是怎么了,一遇见了他,满喉咙的话通通憋回了肚子里,心儿还跳得奇奇怪怪……
看来不单单是他有病,连她也有病了。
“你今后有何打算?”子言清了清喉,好语相问。
她呆了一呆,“就……一样啊。”
赌钱、赚钱、赚钱……
不过话说回来,赌坊的前途不保,这事儿还没好生解决呢!
看她秀眉轻蹙而起,子言突然觉得心下也微微一揪,脸色大变,“你还是要回青楼去?”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做什么这么紧张?”
他慌得额头直冒汗,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你一个好好的清白女子,怎么可以再涉那等污泥之地呢?”
爱爱瞪着他发急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嘻,真是个傻书呆子。”
“姑娘,我是真心为你着急,怎么……”他微愕,“你倒反骂我呢?”
“傻瓜。”她实在……打从出娘胎以来都没有瞧见过这么憨厚耿直的人,满腔的热血沸腾,满怀的济世救人,说话这么一板一眼认真八百的样子,在这个花花世界里,竟然能够安然地活到现在还没给人坑了,还真是项奇迹。
他祖上肯定积了不少的德。
“姑娘,你何故发笑呢?”他一头雾水。
“我……”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爱爱更觉得好笑,边捂着嘴巴边呛笑道:“我是刚刚瞧见了一只傻鹅飞过去,所以忍不住笑。”
“鹅会飞?”他稀罕地急转过头去,盯着窗外,“咦?哪儿?我怎么没瞧见?”
“哈哈哈……”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抱着肚子差点没在地上打滚。
他被笑得莫名其妙,俊秀清雅的脸庞满是不解,
“姑娘,你又怎么了?”
“唉哟……”她笑到腰酸背痛,一手捂着腰侧一手挥着,“不,哈哈……别再逗我了……哈哈哈……笑死我了……”
子言傻眼了,他小合翼翼地问着:“呃……你……是在笑我吗?”
爱爱的笑声本来已经快要停了,闻言又噗地喷笑出来,“哇哈哈哈……”
子言被笑得俊脸都红了,最后干脆眼观鼻鼻观心,捧着茶小口小口轻啜着,打算等她笑完了再问个详细好了。
只是他好生纳闷,从来他都不是轻易可以引人发笑开怀的那种开心果呀,怎么她一见到他就高兴成这样?
诗经有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是像她“喜”成这模样的,倒也稀奇少见。
想着想着,子言突然有点脸红心跳,心下暗忖—该不会是……她有点喜欢上自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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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下了满桌的宵夜,爱爱也总算笑到甘愿停了,子言吁了一口气,不敢再问她到底在笑什么,怕她又忍不住一笑又是小半个时辰,就算听着她的银铃笑声很悦耳,看着她的欢畅容颜很养眼,他也怕她笑到太过分岔了气。
于是他再度提起很严肃很认真的问题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青楼了?”
“好哇。”她很是干脆。
他反而吓了一跳,“真的?”
“当然,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好玩,我干吗继续在里头搅和?”她闲闲地道。
他还以为要耗费大番唇舌才能够说服她脱离风尘,没想到轻轻松松两三句就解决了,害他在腹里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登时无用武之地。
“那……”
“多谢今日宵夜的招待,赠饭之恩改日有空再谢,我要先回去了。”她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有点不舍得,但是夜这么深了,她得回去报个平安,免得多多误以为她身份泄露给扣押在妓院里,还有,巡案大人要大力肃赌这件事也得回去好好商计一番。
听到“回去”二字,他又紧紧张张起来。
“你要回去哪里?
“我……”她眼珠子一转,“回我家呀!”
他失声惊问:“你有家?”
“是人都有家,就算乞丐婆子都还有个寒窑呢!”她笑眯眯,“为什么我不能有家?”
他被问住,“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你不是先为乞后为……如果有家,为何还需如此沦落?”
她似真似假地道:“有家缺银子啊,我不出来为生计打算怎么行呢?”
他叹了一口气,无比怜惜,“朋友有仗义疏财之风,你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够过生活?或者,你想做个小生意?”
一听到钱,她的眼睛整个亮了起来,生平对钱的一大宗旨就是“不拿白不拿,拿了就不白拿”
可是她顿了一顿,突然又觉得这样捉弄暗坑一个善良正直傻不隆冬的书呆子,有点于心不忍。
心下强烈矛盾挣扎,她僵硬地摇了摇头,好不痛苦地挤出了一句:“不……用,我是有骨气的人,拿你的银子……不应该。”
呜,把送上门的银子往外推,这种感觉真的好心痛……”
“可是我真心想要帮助你,”他急急道,“你千万别跟我客气,相识即是有缘,你拿了钱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很是难看啊?”
她差点控制不住就点头了,忍得小脸都憋白,最后毅然决然往外冲去。
“不用了。”啊,好痛苦啊!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一愣,急忙追问。
“我叫爱爱。”
爱爱……
他咀嚼玩味着她的名字,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不自禁竟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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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史药钱赌坊里硝烟味浓重弥漫的当儿,浑然不知家里已鸡飞狗跳鹌鹑蹦的爱爱有些失神儿地走到了门口。
阿东、阿西、阿南、阿北均是一身黑衣人打扮,正狗头狗脑地溜至大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纷纷呆住了。
“爱姑娘?!
他们惊呼,急急忙忙围了上前,七嘴八舌关切道:“爱姑娘,我们以为你给人抓走了,都心急得要命呢!”
“是呀,盈姑娘还要我们连夜潜人青楼把你给抢救出来,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呢?”
“盈姑娘和多姑娘可担心得不得了……”
“唉呀,得快点跟盈姑娘和多姑娘报声平安才是。”
还不待爱爱开口,就已经有人扯开喉咙报告去了。
热闹的赌坊大厅里到处都是赌客吆喝和赌具叮叮咚咚的响声,爱爱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露齿一笑,敲了阿南一记。
“你们就扮成这样去救我?也不怕走在路上给巡城衙卒当贼抓了?”
阿西、阿南、阿北咧嘴一笑,急忙簇拥着她上了楼。
多多和盈盈咚咚咚赶了来,看见她完好无缺毫发未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吁—”
“爱爱你可吓死我了。”多多上前抱住她,眼红红地道,“我们以为你给青楼里的老鸨扣住了,差阿东去也探听不出个什么来,不得已了,只得不顾一切想法子进去救你。”
“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是什么人?”她一皱俏鼻子,不无得意地道,“我可是人称百变机警小钱鼠的史爱爱,哪有可能那么轻易就给人扣住了?”
盈盈既知她平安.回来,也就安了一份心,打量着她的一身装扮,不禁笑了,“这套衣裳是打哪儿拐来的?亏你也不嫌俗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噗地一笑,“反正是不用钱的,不这样怎么成功套出葛老板的话来?”
盈盈眸光一亮,“这么说你已经成功了?”
“咱们上楼谈去。”她的表情严肃起来。
“为什么?”多多还傻里傻气。
“站在楼梯怎么谈事儿?上来吧!”盈盈和爱爱翻了翻白眼,一人一边架着她上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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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将事情如此这般地解说清楚后,夜已三更半,可是除了多多脑袋简单,在旁边听到一小半就开始钓鱼打吨儿外,爱爱和盈盈都一点儿困意也无,脸上神情满是警戒与优心。
“你说怎么办才好?”爱爱忧虑地道,“咱们还算消息灵通,可以提早做个预备,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但是咱们真的就得乖乖关门,等巡案大人走了后再做生意吗?
“有三个方法。”盈盈不愧平素的冷静精明,低头想了想,抬头果断道:“第一个,避这个风头,就张贴条子说要整修内部,咱们都自动休息了,巡按大人还能拿咱们怎么样?
“可是要整修到几时?关一天就少了近百两的进账,你不心痛我肉痛啊!”爱爱捶心肝。
盈盈也舍不得,叹了口气后说出第二个方法:“再不然,就是备银上下打点,问题是来者是八府巡按大人,要准备多少银子?没有上万两人家恐怕看不上眼,何况身为巡按又是皇上器重的臣子,说不定是个清廉正直铁面无私的,咱们这钱要是送上去疏通,反而落了个企图贿赂大臣的重罪……到时不死也被剥层皮。”
爱爱打了个冷颤,急急问道:“第三个方法呢?”
“第三个方法最惠而不费,最最省钱,说不定还能拐到一笔钱,”盈盈有点伤神,迟迟疑疑地道,“只是……”
一听到非但最省钱还可以大赚一笔,爱爱不由分说猛然点头,“这个好、这个好,就这么办,用第三个方法。”
盈盈白了她一眼,再度叹息,“办什么?谁去办?第三个法子是美人计,你愿去吗?”
“美人计?”
“没错,要有个人去唬弄巡按大人,若能够迷得他调转心意最好,再不然起码也要让他没有太多的心力打压赌坊。”她语气很沉重。
“美……人……计?”爱爱小脸皱了起来,“要用美色去迷惑那个老头子?我才不要,又丢脸又难看又要被占便宜,而且太没骨气了。”
“是啊,”盈盈支着下巴,“看来还是关门大吉为上上策。”
虽说她们姐妹几个极度爱钱,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算是以赌术赢人家的钱也是赢得正丐当当,偶而耍赖拐骗一下也是无伤大雅地混过去了,如果要她们靠出卖色相求得平安富贵,门儿都没有!
爱爱苦思到满脸紧皱,“就只有这三个法子吗?都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吗?”
盈盈也低头苦苦思索,略一侧首,却看到多多在一旁打盹儿打到整个人都快趴下了,她忍不住伸过脚尖戳了戳。
“就算你不帮着想也别这么明目张胆打盹儿,太刺激人了,醒醒,要睡上床睡去。”
没想到盈盈脚这么一蹭,却把一个熟睡中的多多惊吓了一跳,她迷迷糊糊睁开半闭星眸,哇啦哇啦叫了起来。
“哇……有鬼抓我的脚……不要……不要抓我的脚……”
被她这么一喊,爱爱和盈盈又好气文好笑,正想要联手好好“照顾”她一下,却同时脑中灵光一闪—
“咦?”
“鬼?”
她们俩互觑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光彩。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吗?”爱爱笑得眉弯弯。
“没错。”盈盈笑着点点头,改伸手摸了摸又沉沉睡去的多多的头,“好乖,你总算有点儿贡献了。”
傻乎乎睡着的多多浑然未觉,整个人儿趴在波斯地毯上已经不知魂游到第几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