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冷静下来的容柚很后悔,搬出家用急救箱,请张礼杰坐在沙发上,弯下腰来检视他眼角的伤口。
之前她太激动了,逼得他不得不紧急在路肩停车,她因为重心不稳,惊慌得伸手乱挥,不小心打到他的脸,指甲还划破他的眼角。
虽然他一直安慰她,说只是个小伤没什么,但她仍然觉得很抱歉。
「会痛吧?」她咬着唇,打量着伤口,伤口虽然不大,却离眼角极近,只差一点便会划伤他的眼膜。「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他哑声说:「真的没什么,已经不流血了。」
「但还是要消毒。」她说,声音比他更沙哑。「你忍耐一下。」她取出消毒药水,用棉花棒沾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搽在伤口上。
伤口接触到药水,有些疼,他眼角抽搐一下。
她很快收回棉花棒,歉意地看他。「痛吗?」
他摇头。
「一下下就好了。」她轻轻说,继续处理伤口,只是动作比方才更轻柔。消毒过后,她换了瓶黄药水,替他上药。
他默默注视她的脸,她垂着眼,很专心很小心地处理他的伤口,羽睫低伏,在眼皮上投下迷人的淡影。
她的脸很小,约莫只有他的巴掌大,鼻子也很小,却俏丽地挺着,嘴唇因担忧而抿着,唇色透出淡淡的粉红,肌肤很细致,几乎看不出毛细孔。
张礼杰屏住呼吸。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他竟莫名有点窘迫。
她真的离他,太近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仿佛还带着隐约的甜味。
她是人,不是水果,怎么会是甜的呢?
张礼杰嘲谑自己,但他真的嗅到了。
是幻觉吗?
他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她的脸,没想到更糟,眸光正对她倾向他的胸口。
她穿着V领针织衫,乳沟因前倾而若隐若现,她的乳房不大,并非那种呼之欲出的肉弹,但小巧的椒乳却很惹他遐思,几乎想试试是不是盈手可握……
脸颊倏地发热,他连忙调整视线。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告诫自己。
容柚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上过药后,玉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更倾向他。
他僵住。她想做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她只是靠近他的眼角,轻轻吹干刚上过药的伤口。
他能清楚地看见她曲线美好的锁骨,她柔软粉红的樱唇,她俏皮可爱的鼻子——他抬起眸。
「好了,再来贴上OK绷——」她蓦地顿住,与他四目交接。
他看见她粉嫩的颊,慢慢地透出一点晕红,淡淡的、很像喝醉了酒的粉红,很甜,很让人心动。
他没法再克制,扬起下巴,碰触她的唇。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迎上前,呆呆地愣住。
他也不动,没有更进一步地侵略,只是闭上眼,放任自己去感觉她唇瓣的柔软,以及从她身上传来的女性甜香。
几秒后,她往后退开,他睁开眼。
她没敢看他,径自低头在急救箱里找出OK绷,找到了,却犹豫地拿在手中,进退不得。
他微微一笑。「我自己来吧。」他伸手想接过OK绷。
「啊。」她身子一颤。「你自己来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她转过身,尽量不去看他的眼,将OK绷贴在伤口上。「好了。」
「谢谢。」
「别这么说,是我的错。」她收拾急救箱。
「容柚。」他忽然低声唤她。
她又一颤。「怎样?」
「能告诉我吗?为什么妳刚才在车上会那么激动?」
她停住动作,一动也不动。
「是因为七年前那场车祸吗?」
她倒抽口气,猛然回头。
回望她的眼神很温柔,充满了解。「是不是那场车祸在妳心里留下阴影,所以妳才那么害怕?」
她不说话,抿着唇,他发现那唇瓣微微颤动着。
他心一扯,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一直在想,妳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却不肯买车,宁可换几趟公车到市区,是不是因为害怕开车?」
她僵硬几秒,默默点头。
「能告诉我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是怎么发生的?」
「……」
「妳不想说吗?」
「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容柚咬住牙。「那时候我在睡觉,英杰忽然把我叫醒,然后就……」她握住拳头,顶住自己的唇。「都怪我。」
他蹙眉,不喜欢她如此自责。「为什么要怪妳?」
她转头看他。「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开夜车回台北,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如果我答应在花莲住一个晚上,就不会……」她忽地哽咽,说不下去。
她在哭。
张礼杰看着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看着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好心疼。
他真不该问那么多的,书她想起不愉快的过去,但他真的很想帮她打开心结。
「这不是妳的错,是意外。」他握住她微微起伏的肩,安慰她。「谁也不晓得会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它发生,不能怪妳。」
「不对,都是我,是我的错,你明白吗?」她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激动得红了眼眶。「你应该骂我,你们都应该骂我——」
「我们谁也没资格骂妳。」他打断她。「有资格说话的人只有英杰,而我相信他如果知道妳一直怪自己,一定会很不高兴。」他捧起她的脸,拿手指替她揩去泪水。「他一定不希望妳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瞅着他,静静地流泪。
一阵不舍揪住他,他展臂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她的背。「他一定希望妳能过得幸福,快乐地活着。」
「我……知道。」容柚点头。
她其实很明白,这么多年来困住她的人一直是自己,英杰不会怪她,他一定希望她能再次找到幸福。
他一定很高兴她决定抛开过去,勇敢往前走。
思及比,容油蓦地一震,僵在张礼杰怀里.
就在她决定往前的时候,这男人无巧不巧地出现在她面前,难道会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是英杰送他来的吗?因为不忍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遗弃在这世上……
她抬起容颜,泪眼盈盈。
「怎么啦?」他看出她眼底的迷惑。
「礼杰,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连名字都跟英杰有点像。难道真是天注定?
「妳愿意吗?」他眼神进出喜悦。
她微笑,盈着泪光的笑颜像放晴的天空,格外清新动人。「礼杰,你喜欢宁宁吗?」
「宁宁?」他怔住。
「你是不是喜欢她?」
他惊愕。难道她一直这么想?「宁宁是我学妹,我只把她当朋友。」
「宁宁也这么说。」她微笑更深,连酒窝都浮出来了。
他惘然,一时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她也没再说话,只是凝睇着他,秋水脉脉,似有千言万语。
你走不是有点喜欢我?她用眼神,无声地问。
他忽然懂了,一时意乱情迷,揽过她的玉颈,覆上她的唇——
嗯,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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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吻后,两人的关系有了极大的进展。
虽然两人谁也没明说,但都明白对方的心意,也跟一般恋爱中的男女一样,想尽办法找时间相聚。
早上,张礼杰会来容柚家敲门,邀她一起慢跑。那时太阳往往还没真正露出脸来,山间云雾缭绕,空气新鲜得让人全身活力充沛。
然后,他们会一起吃早餐,通常都是到她家,她会者一壶咖啡,煎个荷包蛋夹吐司,或是切一盅简单的水果优格。
他到游乐园监工的时候,她则待在家里做布娃娃,最近她的网站有个日本客户下了个订单,她初次挑战做日本娃娃,兴奋不已。
当夕阳西沉,又是两人相聚的时刻了,他们会同时下厨,分工合作,各自傲拿手好菜请对方吃。
吃完饭,撑着饱饱的肚皮,两人会举杯小酌,他会陪她看卡通,看夜空的星星,跟她聊天。
她告诉他,她从小就很男孩子气,总是跟附近的男孩一起玩,所以她的朋友们听说她打算架设网站,卖亲手做的布娃娃维生,一个比一个吃惊。
他则与她分享在象牙海岸当义工的所见所闻,包括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他学会的土语。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话题不断,往往到夜深入静还舍不得罢休。
唯一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他到法国留学以前的过去,只简单地告诉她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我也是我外婆一手带大的呢,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爸妈呢?也是吗?」她很好奇。
他却不想回答,借故转移话题。
她想,他大概是有个不甚愉快的童年,体贴地不再追问。
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欲人知的秘密,也许等他和她更熟一些,更亲密一些,他会愿意向她吐露。
她不急,很乐意和他慢慢培养感情。
但她不急,却有人非常焦急。
这天下午,她接到一通电话。
是赵英睿打来的。容柚听见好友的声音,心脏噗咚一跳,想起之前曾经答应过他要安排礼杰与他见面,该不会是催她兑现承诺来着?
「哈啰!」她故作轻快地打招呼,暗自祈祷他不是为了礼杰打来的,她还不打算跟他报告最新状况。「阁下这个大忙人居然有空打电话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
「容柚,我有点事想跟妳说。」他听起来完全没心情跟她开玩笑。
她心脏又一跳。「什么事啊?我正忙着做娃娃呢!你知道吗?我接到一个日本客户的订单喔,要我做女儿节的娃娃,这还是我第一次挑战做日本娃娃呢!」
「妳听我说——」
「你一定不晓得,这些日本娃娃还要穿平安时代的和服呢,光是查资料、画设计图就忙死我了。」她一连串地说,不让赵英睿有插嘴的机会。「对了,等以后你的宝贝女儿长大,我也做一组女儿节娃娃送给她——」
「容柚!」赵英睿忍不住了,强硬地打断她。「妳先别说话,先听我说。」
「怎么啦?」她察觉到不对劲。「你的口气好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赵英睿没马上回答,沉默。
容柚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有种不祥预感。「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要我听你说吗?怎么不说话了?」
「那个张礼杰,」他总算开口。「妳现在还有跟他见面吗?」
果然还是为了礼杰的事。容柚暗暗叹气,知道自己躲不过,也只好硬着头皮面对现实了。
「有啊。」
「妳跟他熟吗?」
「这个嘛……」容柚犹豫。该告诉他她跟礼杰正在交往吗?英睿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嗯,还算有点熟啦。」
「妳知道他到法国留学以前出了什么事吗?」赵英睿问,语气有些压抑。
容柚蹙眉,呼吸梗住。「他出了什么事?」
「……车祸。」
她一愣。「什么?」
「他发生过车祸。」赵英睿语重心长地说道:「而且失去了记忆。」
容袖胸口一凉。
这是怎么回事?礼杰出过车祸,而且失去了记忆?「你、你怎么会知道这迪事?」她激动得略微口吃。「你……调查他?」
「我是调查过了。这个男人出现得太奇怪,我当然必须摸清他的底细,确定他接近妳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干么这样做?」容柚提高嗓音。「他又没做什么坏事,你这样做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权!」她斥责好友,一颗心怦怦跳,握着话筒的手心开始冒汗。
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恐慌,脑子一团乱,各种念头交错,每一个都不是她喜欢的。
她不想知道这些,不想知道赵英睿的调查结果。
「我会这么做也是为了妳啊。」赵英睿喊冤。「妳听我说,还有更怪的事——」
「我不想听!」
「小柚子。」他放柔语气。「妳冷静一点。」
叮咚。
门铃声响,恰好给了容柚一个逃避的机会。
「有人来了,我得去开门,下次再跟你聊。」说着,她像丢开烫手山芋似的,慌忙挂回话筒。
叮咚。
门铃又响,她猛然定神,整了整慌张的神色,前去应门。
监视萤幕上,是一张男人的脸孔,眉宇之间带着股肃杀的英气,感觉很难亲近。
很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脸。
「请问你是哪位?」
「萧小姐,我是赵仁和。」
赵仁和?容柚惊悚地睁大眼,不敢相信。
英杰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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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礼杰踏月而行。
夜晚,山间有些雾气,穿过林荫往上看,月色显得苍白。
他捧着一桶冰淇淋,低声哼着歌,往容柚住处的方向走去。
这桶冰淇淋是他自制的,因为容柚听孙宁宁说了他在非洲村落时,曾经做给那些孩子吃,嚷着也想尝尝看,于是他前一晚花了些时间做好,放入冰箱冷冻。
今夜送给她品尝,正好。
他微笑,几乎已能想象容柚吃这冰淇淋的表情,他爱看她赞叹时表情丰富的眉眼,幻想她樱唇舔着冰淇淋时,那迷人的万种风情。
他等不及要见到了。
他加快脚步,穿过林间小径,很快来到容柚家门外。令他讶异地,屋内竟然黑漆漆的,除了门边本来就附着的一盏小灯,没一丝灯光透出来。
她不在家吗?
他蹙眉,姑且按下门铃。
没人应门。他等了一会儿,再按一次。
这回,他仿佛听见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跫音,再过几秒,门扉有了动静。
门打开,一个黯淡的人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怎么了?」他察觉情况有异,径自进门,按下灯的开关。
玄关的灯亮起,客厅却仍是一片黑,他穿过玄关,又打亮了客厅的灯,很快地,屋内晕满柔和的光。
容柚跟在他后头进来,坐上沙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秀发凌乱地覆在额前,小脸毫无血色。
他先将冰淇淋桶疠进冰箱,然后走蓟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下。
「不舒服吗?」他伸手探她额头,有些凉。
应该不是发烧吧。他忧虑地盯着她,她也睁大着眼瞅着他。
她看着他的眼,雾茫茫的,黑色眼瞳的中央却很犀利,好似浩浩汪洋中的灯塔。
她在打量他,而且是很仔细地、很认真地打量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仿佛直接要射进他的心。
他胃部一拧,超级不自在。
「容柚,妳到底怎么了?」他沙哑地问她。「告诉我好吗?」
她仍然看着他,他有种她将那样看他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终于,她颤着唇开口,声音很轻很轻。「下午的时候,赵伯父来找过我。」
赵伯父?他一时没听懂她指的是谁,但几秒后,恍然大悟。
「妳是说赵仁和?」
她慢慢地点头。
真的是他!张礼杰悚然倒抽口气,瞠瞪着容柚。
怪不得她会一个人关着灯把自己锁在屋里,怪不得她会用那种眼神盯着他——她,都知道了吧。
「容柚。」他哑声唤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要怎么解释这乱糟糟的一切?她会不会恨他的欺骗?
「我不能再承受一次了。」她细声低语,仰起的苍白小脸,环抱着自己的模样,像只脆弱的小猫。「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英杰?」
他僵住,不能回答。
「你说话啊。」她催促。
「……我不知道。」犹豫许久后,他给出这个答案。他知道她一定不会满意,说不定还会怪他怨他。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吗?」她哽咽着嗓音,凝望他的眼,很绝望,却也偷偷闪着一丝希冀。
他觉得心痛,恨自己只能令她失望。「对不起。」
听见他的回答,她全身一震,闭上眼,一颗珠泪从眼角挤落。
他痛苦地望着,想安慰她,发颤的唇却徒劳地挤不出一个字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的心,和她一样乱。
沉默在室内蔓延。
最后,反倒是容柚先说话。「伯父跟我说,有一次他到花莲,在散步的时候,偶然听到当地人说几年前有个老奶奶在海边捡到了一个年轻人,他受了重伤,还失去了记忆,老奶奶把他带回家,当作自己失踪的孙子来照顾。伯父说,他马上就去调查,发现老奶奶的孙子其实早就死了,而那个被捡到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你,因为老奶奶已经去世了,他只能亲自飞去法国向你求证。」
说到这儿,她停顿下来,睁开眼,泪眼迷蒙地瞅着他。「他说你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英杰,怎么样都不肯跟他回到赵家。」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下是赵英杰。」他哑声解释,期盼着她能理解他的彷徨。「而且老奶奶对我很好,我受伤那阵子,行动很不方便,她一个老人家不畏艰苦地照顾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孙子,她能做到这地步吗?」
「……赵伯父希望我能劝你回家。」她幽幽地说。
他胸口一震,一股怒气攀上心田。那可恶的男人!竟然想到用这一招来强迫他,够狠。
他咬住牙。
容柚抹去眼泪,认出他难看的脸色,心中一动,伸手拨理凌乱的头发,要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这问题说起来也很简单,只要你们俩肯验DNA,自然知道是不是亲父子了。」
张礼杰听了又是一惊,全身僵住。
「你不愿意吗?」
他抿着唇,不说话。
「你在逃避。」她仿佛早就猜到他的反应,静静地指出,又过了半晌,她问:「你怕知道真正的答案。」
他怕吗?他猛然抬眸,望向她。
她温润如水的明眸,反照出他狼狈的脸孔。「告诉我,你到底是怕自己是英杰,还是不是?」
这问题问得太率直,犹如一道飓风,在他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他忽地激动起来。「赵英杰这个人,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帮赵家撑起那块闪亮的招牌而已,他没有喜怒哀乐,或者该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必须有——我不喜欧他!」
最后一句,是他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心声,连他自己也从不曾仔细探究过的心声。
他讨厌赵英杰,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喜欢那个写下日记的男人。
「我不喜欢他。」他懊恼地、像在说服自己似的重复低语。
容抽仿佛也被他的想法震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柔软的指肉有些细细的粗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点点的针痕。
他看着,忽然鼻尖一酸。这些针痕肯定是因为她日日夜夜缝那些布娃娃扎出来的,为了谋生,她不知付出多少血汗,而这一切,都怪赵英杰当初抛下她一人……
「容抽,我是为妳而回来的。」他剀切地剖白自己的心情。「坦白说,如果不是看到那第四本日记,知道有妳的存在,我不会回台湾。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赵英杰,但我希望能见到妳。」
他是为了她回来的。
容柚听了,很高兴,却也深深地感伤。她告诉自己应该微笑,但眼里却浮出泪水。
「你真的那么讨厌以前的英杰吗?」她轻声问。
他点头,紧紧揪着的眉宇有一丝倔强。「赵英杰这人如果还有点活着的价值,那是因为他认识了妳。」
她倒抽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掐了掐他的掌心。「那英睿呢?蕴芝呢?难道他们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吗?」
他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英眸迟疑地迎视她。
她悠然吁叹,放松了掐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嫩嫩的颊上。「不要这样否定以前的自己,不要这样想。」
他怔怔地看她。
她弯弯唇。「你所讨厌的那个赵英杰,就是我一开始认识的男人,是我当初爱上的男人。他是赵家的英杰,他不懂得玩笑,他的心思很复杂、很深沉,我老是弄不懂,但我一开始爱上的,就是那样的你。」
「容柚!」他沙哑地唤她,在听她感性地说着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要停了,不能呼吸。
「不要讨厌以前的自己,因为有很多人喜欢那样的你。英睿喜欢你,蕴芝喜欢你,我更……喜欢。」她忽然哽咽起来,眼泪一颗颗坠落。「我好爱你,好爱好爱你。」
他震撼地看着她,震撼地听着她哭着倾诉爱意,他的心拧成一团,或许即将被她的话撕成碎片。
「妳一直说『你』,妳确定我就是……英杰吗?」
「我确定。」她毫不犹豫。
「为什么?」
她迷蒙地凝睇他,一腔柔情随着眼泪倾溢。「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只是我一直不肯对自己承认,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妳怎么知道?」他焦急地追问:「妳怎么不怕是自己的错觉?或许是因为妳一直忘不了英杰,所以才一厢情愿希望我就是他……如果、如果有一天妳发现我不是……」他眼神一黯,说不下去。
「就算你不是,我还是爱你,因为我已经爱上现在这个你了。」她徐徐地、深情款款地说,每一个字,都强而有力地敲入他心底。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你也猜错了,我并不是因为忘不了,才希望你是英杰,反过来说,就是因为我忘不了,之前才不敢承认你就是。」
他困惑。「什么意思?」
「因为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她哑声说,唇角浅浅地弯出一弧清澄的忧伤。「因为这么好的事只可能是一场梦,我不敢作梦,因为梦醒以后会更痛,我不要承受那种痛,我承受不了,受不了……」
说到最后,沙哑的语音已成为呢喃,让人不忍卒听、最心痛的呢喃。
他这才真正懂了,为什么他那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自称是赵英杰时,她的反应会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全盘否认,不是因为恨,也不是怨,而是因为怕。
她不许自己抱一线希望,因为希望幻灭后会更绝望,她怕承受那样的幻灭。
「……妳真的一点也不恨吗?」
「为什么要恨?」
「因为我不记得妳了。」他内疚地揪住眉。「因为在妳那么寂寞而痛苦的时候,我却毫无所知地在另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我等于是背叛了妳。」
「遗忘,不等于快乐,忘记有时候比记得更痛苦。」她伸手抚摸他的脸,看着他的眼,好温柔,温柔得令他想哭。「我相信你努力过了,你一定很努力想要记起一切,对吗?」
她怎能如此包容?明明她才是最苦的那个人啊!为什么能这样体贴地为他着想?
他之前还以为她得知真相后会怪他怨他,他真笨,他根本不了解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多么可贵的珍宝。
她的反应,总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看着她,眼眶因强烈的感动而泛红,她也看着他,拉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整个人偎入他怀里。
她静静地哭泣。
他紧紧拥抱住她,也偷偷地流眼泪——
「容柚。」
「嗯?」
「我想去验DNA。」
「……嗯。」
窗外,几朵乌云拱着一轮白月,夜风吹过林梢,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