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的大炕烧得暖和,金凤娘窝在炕上,靠着捻金丝绣祥云纹的大迎枕,透过窗棂,痴痴地望着院内落满白雪的青石小径。
这样寻常的春日景色,她却看得痴了。
冬月端来小厨房特地熬的川贝山药粥,就瞧见自家三小姐一直望着窗外,心里叹息一声,走过去将剔红圆托盘放在金丝楠木炕几上,低声道:“三小姐,这次的春寒冷进骨子里,您的病才刚有起色,别又受寒了,奴婢替您关了窗子吧?”说着,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巧月,轻轻地合上窗子。
凤娘没有出声,默默地端起珊瑚红描金五彩花卉碗,拿起托盘上搁着的一支成套的调羹。
已经过五个月了,不是阴曹地府,不是白日作梦,这里是武信侯府,钟鸣鼎食之家,祖母宜阳大长公主喜爱富贵繁华、新鲜明丽的调调,这碗、这调羹,不是杨家素日常用的青花瓷或月白釉。
川贝润肺止咳,山药养胃,是一道药膳粥。
有多少年没被人这般精心伺候着?
冬月伺候凤娘吃了粥,又将一杯温热的清茶放进她手里,让她清口。
凤娘望着茶碗,思绪飘远。
这套黄地墨彩藤萝花鸟图纹的茶盏是官窑新出的,很稀罕,祖母赏了她,她常常用,前世嫁去杨家时也收进箱笼里带过去,不过杨修年见之不喜,他喜爱甜白釉暗纹的,雅气。
后来杨锦年讨要了去,杨修年可没说藤萝花鸟纹的茶碗和他秀色清雅如一首咏莲诗的妹妹不相配。
她有多少像这样鲜艳富丽的小物件,成了杨锦年的囊中物?
凤娘握紧茶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也不了,这一世她不会再事事迎合“良人”的喜好而委屈自己,端淑贤慧到头来是缠绵病榻、抑郁而终,那个“凉人”根本无关痛痒,乐得另娶名门淑媛。
巧月上前接过她的茶碗,冬月则将暖手炉放进她手里。
“二姊如何了?”凤娘眼睛不抬,轻声问道。
“吃了两天药,大好了,有玉姨娘照顾,会没事的。”冬月将毛茸茸的貂氅拉拢好,小心不教她受一点寒气。
凤娘柔滑的青丝落在貂氅的大红水波纹缎面上,更衬得一张娇艳的小脸病态苍白。
“我让包嬷嬷和香月过去探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一定是二姊又病情反覆。不行,我不放心,我自己去梅香院看看……”她说着便要拉开身上的貂氅,慌得冬月和巧月忙上前阻止,一连声地宽慰。
“这是怎么了?”大长公主由世子夫人陈氏和桂嬷嬷扶着进来。
凤娘记得桂嬷嬷每每去向祖母回禀她的病情,祖母都会亲自来看望她。
桂嬷嬷是她八岁时生母病逝,被祖母派过来照顾她的,十分稳重可靠,前世她却偏听偏信二姊金梅娘“语重心长”的话,倚重生母留下的陪房包嬷嬷,把桂嬷嬷当成祖母安插的耳目,做事常避开桂嬷嬷,到了出嫁前,桂嬷嬷自请回祖母身边,没有随她去杨家。
“祖母、大伯母,”凤娘想下地亲迎,桂嬷嬷已快一步扶住她,大长公主随即坐到暖炕上。
凤娘拉住她的手,眼圈泛红,难过地道:“祖母,都是我不好,贪看雪中湖泊苍茫的景色,弄得自己受寒病倒,二姊天天陪着我,也被我过了病气,如今倒要跟我一起吃苦药……祖母,是我每次都连累二姊陪我生病,我对不住二姊,我要去看她……”
“胡闹!黄太医没说你病愈,你不准踏出弥春院。”
大长公主一向威严,凤娘闻言不敢再动,却还是一脸忧心忡忡。
见她乖巧,大长公主放软了声音,“你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她当姊姊的照顾你是本分,你有哪里对不住她,快别说自责的话。”
“祖母。”凤娘目中含泪,聆听祖母的教诲如闻仙乐,她以前怎么就听不进去呢?总是怪祖母和大伯母太看重嫡庶,连累她的好二姊时不时黯伤身世。
每回她偶感风寒,金梅娘一定亲自照顾她,温柔小意,体贴周到。
结果没两天换金梅娘自己咳嗽连连,她往往会避居梅香院,以免再过了病气给旁人,因此她很早便有了温柔贤慧、友爱手足的好名声。
亲切和蔼、温柔平和的二小姐,姿容秀丽,一身才华,写诗作画、下棋弹琴,无一不佳,是个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佳人,只可惜是庶出,若是从夫人肚里出来,新科状元也配得上。
不知从何时起,武信侯府的下人间有了这样的传言。
凤娘内心苦笑,为前世盲目盲从的自己深深叹息。
“是我糊涂了,总是劳累祖母和大伯母为我操心。”她顺从地低头认错。
大长公主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没娘的孩子,又是女孩儿,大长公主总会多怜爱些,尤其凤娘的眉眼神似大长公主,明亮异常的丹凤眼,眼型略微拉长了些,双眸点漆,这么多孙子、孙女中只有她传神地遗传到。
陈氏心里明白,婆婆看重的人就是她的心头好,因此对凤娘态度十分良好,轻笑道:“我们凤娘懂事知礼,心肠又好,一直将二姑娘当成嫡亲的姊姊一样看重。”眼睛朝冬月望去,问道:“包嬷嬷带着香月去多长时间了?”
冬月恭谨回应,“超过一个时辰了,所以三小姐才急起来。”
陈氏心中冷笑。包嬷嬷是前头二太太容氏的陪房,香月是包嬷嬷从陪嫁庄子上挑选进来的,容氏去得早,这些旧人久而久之便另有打算,和玉姨娘走在一块了。也只有这位从小被捧着、哄着长大的三小姐不明就里,聪明面孔笨肚肠,总有一天被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银票。
大长公主闻言不悦,“黄太医没提二丫头的病加重了,包嬷嬷放着自己的主子不服侍,和香月躲懒去,这是欺凤丫头好性子?”
凤娘连忙柔柔地为包嬷嬷和香月求情,“祖母,是我让她们去的,二姊的奶娘早已出府,一直羡慕我身边有包嬷嬷这样贴心的老人,这些年包嬷嬷也把二姊看得重,不因她是姨娘生的便低看一眼,所以我才让包嬷嬷过去照看一二……”说得急了,她掩口咳嗽起来,怕过了病气给祖母,连忙转过身子去。
“你这个傻丫头!”大长公主心疼地给她拍背。
陈氏见状,忙命人端上热茶,满脸慈爱地喂她喝水。
在大长公主和陈氏眼里,凤娘就是个直脾气的傻姐儿,喜欢谁都是掏心掏肺,往好了说是重感情,往坏了说是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金梅娘从来教人捉不到错处,大长公主总不能说姊妹情深不对,便直指屋里服侍的人不尽心,“梅娘屋里也有一个教养嬷嬷、两个大丫头、三个小丫头,这么多人还伺候不好二姑娘,是该罚一罚。”
陈氏忙应下,“媳妇这就派人去梅香院,看是哪个贱婢偷懒耍滑,没尽心服侍二姑娘,一定重重惩罚。”
凤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金夏王朝元徽三十二年二月初,冬寒未散,春暖迟迟,偶有新绿抽芽,又不时寒风凛冽。金凤娘于包嬷嬷跟香月的陪同下,故意在寒气逼人的花园深处的静心湖边散步,把自己弄病,因为金梅娘巧妙地引导她,让她待继母跟着父亲回京述职时,不给继母磕头行礼,好给出身皇商的继母提个醒——侯府嫡女比商家的女儿尊贵一百倍。
她怕父亲与祖父母会怪罪她失礼,因此最好的法子便是病倒在床。不曾想,这一病她差点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