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诤显然知道,唐门中人能让疏影放心的也只有唐潋而已,所以特别命他全程招待。
他们被安排在西跨院的竹苑中,透过周围的室窗,只见竹影摇曳,如入诗境,清冷的月光穿过竹林透射,更显得景致清幽。
唐潋陪伴他们在一楼的花厅用膳。
桌上的佳肴皆是四川一地的名菜。有东坡肉、兰花肚丝、翡翠虾仁、乾烧岩鲤、芙蓉鸡片、樟茶鸭子、口袋豆腐、酱烧冬笋、四川泡菜,以及一道菊花火锅。
全部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而唐潋却以自己的一盘素菜,配著永川豆豉,解决口腹之欲。
「唐大哥,你还一直吃素吗?」疏影讶异地问。
「嗯。」唐潋含笑地点头。「我是佛门中人,未跟从师父之前,便随家母茹素。」
「怪不得你一脸菜色。」疏影说完後,吐了吐舌头。
唐潋倒是不以为杵,他知道疏影直言惯了,话中并无恶意。他的脸色是苍白了些,因为回家之後,不想让人扰乱他的苦修,一直待在房里之故。
「唐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说你。」她心虚地低下头。
「我知道。」唐潋只笑了笑,「我命人准备了你喜欢的冰糖银耳,可别吃得太饱哦。」
「嗯。」疏影点点头,笑咪咪地。
一旁的行云心里很不舒服,有些吃味。甚至胡思乱想著疏影之所以对唐门特别宽厚,是不是因为唐潋?他越想,心情越坏。
其实,他的情敌唐潋的心情也很复杂。乍见到疏影的喜悦,全被两家的恩怨冲散。两人的情谊是否还能像以往般亲密,实在是个未知数。
老实说,疏影对唐门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若不是他祖母固执,这件事极有可能以皆大欢喜的画面收场。
他的眉头蹙拢,一方面担心疏影的安危,一方面也替唐门的未来担忧。
「唐大哥,你别烦心了。凡事皆有定数,现在担心也没用。让小妹以茶代酒,庆祝我们今日的重逢。」
「疏影……」唐潋轻叹了口气,饮尽手中的香茗。泛著一抹轻愁的眼神,不期然地和行云忧郁的明眸相遇,两个男人互瞪了彼此一眼,很快地便移开目光。
☆☆☆
睡在竹苑二楼的疏影,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推被下床,披了件外抱走到阳台上的栏杆靠凳,望著天上的一轮弦月发呆。
晚饭时,她已发现气氛尴尬,行云似乎对唐潋满怀敌意。其中的缘由她不难猜测到,行云一定是担心唐潋也喜欢她,所以才……
她懊恼地涨红双颊。
一方面怪行云对她没倩心,一方面也叹怪自己仍在乎对唐潋的感觉。
撇开她和唐家的恩怨不谈,如今她心里已有了行云,白然不能再喜欢唐潋了。可是以往对他的敬慕,又如何能在刹那间抛开?况且这份情感超越了男女之情,她似乎也没必要放开,对不对?
虽是这麽想,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不确定唐潋和行云是否也是这样的想法。万一唐潋对她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她岂不是伤害了他?就像行云害贺梦依伤心一样,唐潋说不定也会像梦依一样反过来恨他们。
她越想心越乱,迎面袭来的夜风带著几分寒意拂过她的发,她畏寒地抓紧肩上披的袍子,正想进房时,却听到竹林中的小径传来沙沙声。
她好奇地隐身於阴影下,只见一个身穿大红披风的人影踏著月色而来。
是谁呢?
疏影纳闷地注视那人,却看到那人在庭院徘徊了良久,最後才犹豫地走近行云的房间,抬起手轻敲了一下。
疏影竖起耳朵,听见行云低柔的嗓音。
「谁?」
「是我。」含著几分羞涩情意的娇柔嗓音应答著,疏影蹙了蹙眉,隐的猜出来人身分。
「夜深了,姑娘请回。」行云说。
「求求你,楚公子,让我见你一面好吗?」她楚楚可怜地请求著。
「你……」行云轻叹了口气,终於走来开门。「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
「我等不及了……」
唐滟幽怨的声音,听得疏影一把妒火燃起,恨不得冲下楼看个究竟。她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恼怒,静听下文。
「唐姑娘,这时候实在不方便,你请回吧。」行云警戒地望著面前眼眶湿红的美人儿,表情不为所动。
「楚大哥,你就这麽狠心地拒绝我吗?」
「唐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为免有损姑娘的名誉,还是请回吧。」
「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
「你……」行云为难著,说什麽他都不允许唐滟再进他房间了。去年的教训,对他已足够。这次飞白没有在他身边,他总不能逃到杜飞蓬或是疏影的房间吧?
想到疏影,他的心里有著又酸又甜的情意。
她对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的?这麽久了,她连一句确实的承诺都未给他。
「唐姑娘,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楚大哥,你真的忍心看我站在寒风中恳求你吗?我们进屋里谈,好吗?」
「不行。」楚行云坚定地摇头,但一见唐滟眼中的神伤,他也感到有些不忍。「这样好了,你到花厅等我,我等一下就来。」
「好。」唐绝转向隔壁的花厅,推开两扇隔扇门走进去。行云则回房整理好衣服,才经由与花厅相通的房门入内。
这时候疏影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醋意,翻身从二楼下来。她悄悄地贴近门旁,以唾液弄湿糊纸,偷窥里面的动静。
只见行云颀长的背影,和唐滟仿佛滴得出水来的柔情眼眸。
「楚大哥……」唐滟颤抖地走向他,身上的披风已取下放到椅旁,一身月白色衫裙,更显得清丽动人。
「唐姑娘,请自重。」行云退了一步,神情戒备。
唐滟愣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些许哀怨。
「我又不会害你,为什麽这样防我?」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深更半夜,又是孤男寡女的,实在不方便。」
「楚大哥,你仍对上回的事耿耿於怀吗?」她垂下头,羞涩地说。
楚行云表情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唐滟不是轻薄的女子,若不是对你倾慕已深,那夜也不会深夜拜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倾诉心意。」她期期艾艾地说著,娇羞的丽容中,透著令人心情激荡的妩媚。
行云苦笑。
「唐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我早跟唐姑娘说过,行云不敢高攀。」
「你……」她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是姑娘不懂在下的话吧?」行云突然强硬了起来,想到疏影就在楼上的厢房,他自然得快刀斩乱麻,早点把唐滟给打发走。「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适合。」
「郁疏影就适合你吗?」唐滟的声音充满恼恨,「她娇蛮无礼,有哪一点比我好?」
「我跟你之间,不关疏影的事。」行云不耐烦地说。「去年我拒绝你时,我跟疏影尚不相识。我是後来到岷山时,才遇见她。」
行云提到疏影时,眼中闪动的柔情蜜意,更加激怒唐滟。
「她有哪一点令你倾心?」
「她每一点都令我倾心。」行云的俊容上扬起恋爱中人才有的神采。「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活泼的生命力,还有她的聪颖慧黠,全部让我心折。从在瀑布间见到她像朵自在开放的莲花般嫣然动人的丰姿起,我的心便不自禁地为她开启。」
「你……」唐滟脸色惨白,「我承认我或许不及她的绝色,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楚大哥,我比郁疏影还爱你,相信我。」
「唐姑娘,感情是不能这样衡量的。」行云摇头,脑子里仍想著疏影倚在他怀里的娇媚,所以当唐滟突然冲过来抱住他时,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撞得踉跄後退。
「楚大哥,我爱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她埋在他怀中哭泣,「我会比疏影更适合做你的妻子。我会温柔体贴地顺从你、照顾你,不会像疏影那样刁蛮,我……」
「唐姑娘……」行云嫌恶地推开她,忍受不了她滑腻的身躯靠在身上的感觉。「别说了,我不会接受你的……」
「为什麽?」唐滟泪眼模糊地问道。
「我……」行云蹙著眉,「唐姑娘,感情的事丝毫不能勉强。我并非因为你的条件不如疏影而拒绝你,而是……一开始你便吸引不了我。我该怎麽说呢?你很好,是我无福消受。」
「这全是你的推托之言!」唐滟吼道。
「不然你要我说什麽呢?」行云也恼了。「我不爱你,就这麽简单。天捱何处无芳草?你会遇上真正适合你的人!」
「你……」唐滟气得全身发抖,心痛如绞。
楚行云是她见过最无情的男子,无论她是以色诱,或是以情恳求,他都完全不为所动。心里除了郁疏影外,根本没她的容身之地。
她感到伤心绝望,心里很明白楚行云不是到今日才显现他无情的一面。早在去年夏天,他就表现得很清楚,他不要她,就这麽简单。
枉费她一心痴求,却只换来他无情的对待。
她失望了,再一度自取其辱。
「我恨你!」她幽幽怨怨地轻吐著,含恨的目光仍有几分难舍,行云别开脸,不理她。
她真的绝望了。她愤恨地拾起披风,像一阵风般从行云身边冲出花厅。
楚行云转身目送她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心只有一颗,如何分为两处呢?
他苦笑著,就让唐滟认为他无情吧?除了疏影外,他无法再付出真心。
☆☆☆
疏影一早醒来,心情特别愉快。
反正唐滟心里恨的是楚行云,又不是她。她幸灾乐祸地想著,心里却有点纳闷像唐滟这样的大美人,楚行云竟很得下心来一再拒绝?
而他对她却是死缠烂打,从在绿柳山庄再度重逢後,一路跟进跟出,弄得全江南的人都知道他在追她。
这是玉笙告诉她的。
他说,即使是杭州的贩夫走卒,都知道有江南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玉剑公子打算娶她为妻。玉剑山庄正在挑选良辰吉时替两人完聘纳亲,而红叶山庄也忙著替她准备嫁妆。说得跟真的一样,疏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来,她是非嫁给他不可了。
怀著待嫁女的羞涩,疏影轻快地走下楼,和行云在花厅碰个正著。
「疏影,早啊。昨晚睡得好吗?」行云深情地问道。
提起昨夜,疏影便忍不住酡红双颊,心里怪羞的。可是她羞个什麽劲呢?她只不过在厅外偷听他和唐滟谈话而已。
「怎麽了,疏影?」她羞答答的表情,令行云愕然。「你没事吧?」
「没……事。」她作贼心虚地应道,绽露出羞怯的笑容。「你也睡得好吗?」
「呃?」行云表情复杂,只能含混地回答:「还好。」
「是认床啊?」她故意问道,行云摇头。
这时候唐家的家仆送来爽口的清粥小菜。疏影和舅舅、行云一吃完早餐,唐潋便匆匆走进花厅,向杜飞蓬请安。
「杜世伯,您早。」唐潋请安过後,欲语还休地望著疏影。
「唐大哥,你有事?」疏影问。
唐潋点了点头。「方便的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疏影看了看表情意外的舅舅,和眼神戒备的行云,再转向唐潋脸上的坦然。
「呃,好吧。」她说,不过在转身跟著唐潋离开前,不忘安抚行云。「唐大哥不会伤害我的,你放心。」
只要看楚行云的表情,便知道是不放心了。所以她连忙又拍了拍他的肩保证:「我会平安回来的。」
这有点像安慰小孩的举动,令行云啼笑皆非,但他只能坐立不安地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
疏影跟著唐潋穿过竹林小径,走在两旁正开满嫣红姹紫的花径上。唐潋带著她走过一座小桥,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我住在这里。」唐潋指了指眼前一栋简朴的房舍。「这里叫松竹轩,取其四周环绕苍松翠竹之意。我们到前廊坐。」
疏影走进前廊,发现唐潋已经命人在这里准备了一壶香茗,和一些素食点心。两人坐下後,相对无言,疏影心里忐忑不安,深怕唐潋也像唐滟那样,突然来个表白,到时候她是否也要学行云那般无情,断然拒绝呢?
她觉得好为难,不愿让唐潋恨她。早知道这样,刚才说什麽都要拖行云过来,让他来对付唐潋。
怀著这样的乌龟心态,疏影更加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疏影,我们唐门实在对不起你。」唐潋忽然开口道,疏影吓了一跳。「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代替唐门向你赎罪。」
「唐大哥,你言重了,这又不关你的事。」
「话虽这麽说,可是我终究是唐门的一份子。昨夜,家父已将两家的恩怨告诉了我,当年家父也是事後才得知,否则他一定会阻止的。」
「我知道令尊是个好人。」疏影安慰道,「令尊的个性刚强,也只有他不畏惧唐老夫人的权威。」
「可是她终究是他的母亲,有很多事,父亲还是没办法……」唐潋欲言又止。「疏影,我虽是唐门中人,可是大半时间都待在峨嵋,鲜少回家。家里有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奶奶她……她没那容易对付。」
「你是担心明天的事吗?」
「嗯。」唐潋点了点头。「奶奶并没有明说那三场比试的内容,但依我猜测,没有那样简单。唐门以暗器和毒药独步武林,我很担心你……」
「唐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敢答应,就有致胜的把握。」疏影胸有成竹地回答。
「如果你赢了,那……」唐潋犹豫著,「你会原谅唐门的所作所为吗?」
「唐大哥,我昨天就说过了。我并不想加深两家的仇恨,只想讨回公道。我赢了,唐门只要遵照我的条件,到我父母的亡灵前忏悔,并依约交出太白山的产权,便已足够。」
「如果你输了,唐潋也愿意替唐门到令尊令堂的坟前代我家人赎罪。」
「唐大哥,你太好了。」疏影感动地回答。
「不,你才好。」唐潋深情地说。「你对唐门处处显示出宽大、善良的胸襟,就像一朵在秀丽的岷山上自在开放的红莲。性情温和润泽,如修慈善之行的菩萨。」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哪里配称得上是什麽菩萨?」疏影不好意思地回答。
「不,你是。你那麽善良,有菩萨的柔软心肠。我每见你纯真的笑靥一次,便觉得自己污秽……」
「唐大哥……」疏影表情讶异。
「你听我说完。」唐潋真挚地望著她,「我想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已爱上了你。虽然你那时候才十二岁,但已深深打动我的心。你的一颦一笑无时不纠缠在我心底,但我已决定献身於佛门,我知道我必须忘记你,可是我忘不掉啊!」他叹了口气苦笑,疏影怔忡地看著他。
虽然地幻想过唐潋喜欢她,心里也欣赏唐潋,但他现在当著她的面赤裸裸地表白,却让她不知所措。没错,她是爱慕过唐潋,可是自从遇见行云後……她的心里好乱,不愿意唐潋喜欢她。
「直到後来我才颔悟到刻意的压抑,反而逼我想念你的心越炽。顺其自然,清净无为,才是正道。这次再见到你後,发现你已长大,而心里也有了归宿……」
「唐大哥……」疏影慌乱地喊。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楚行云,而他显然也对你用情很深。」唐潋眼中充满平静祥和。「我很替你高兴。」
「唐大哥……」疏影的眸中积云聚雾,在这刻她的心是感动的。因为唐潋不但丝毫不怪罪她移情别恋,反而平静地祝福她。「我……我不晓得该怎麽说才好,唐大哥。我一直喜欢你,直到遇上行云。他对我是那麽好,温柔又关怀,而且还……那麽好看。我一方面想著你对我的好,一方面又眷恋不舍行云的柔情,我的心里好乱、好苦恼……」
「疏影,你太为难自己了。」唐潋疼惜地说。「楚行云的人品、才识都远胜过我,更何况他对你用情这麽深,你不该辜负他的。听唐大哥的话,好好把握这份真情。」
「可是你怎麽办?」疏影稚气地问。
「不必担心我。」唐潋微微一哂。「我已决定入佛门修行。疏影,作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跟了师父看遍人间疾苦後便有的想法。只是有些红尘俗缘我仍挂怀於心,现在只要等到我母亲、祖母的请解,还有你得到幸福的归宿,我便能无牵无挂了。」
「但你真能斩断红尘俗缘吗?」
「缘分是很难料的……」唐潋充满智慧的眼光投向远方,「我想做的是普渡众生,而非修持成佛。我会顺著自然的法缘,期能明心见性,行佛之大爱,以菩萨心爱天下众生。我不能否认我依然会爱你,但我对你的爱将如偶尔飘过波心的云影,不再留痕。那会是段纯洁、无污染的感情。」
「唐大哥……」疏影好感动,唐潋的眼光再度安抚了她不安的情绪,那是她每一次在他身边时所能得到的平静。「你实在是个好人,我好想再像小时候那样,静静依偎在你的怀里。」
她纯真的请求令唐潋难以拒绝,他张开双臂让疏影投入他怀中。她平静地倚在他胸前,心情好快乐。谁说爱情一定令人苦恼?此时她便好开心。
因为她不但拥有唐潋升华的挚爱,还有行云专一的柔情。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了!
☆☆☆
跌跌撞撞地自唐门奔出,行云的思绪混乱如摸不著边际的棉絮,只想从刚才见到的那幕亲密画面逃脱出来。
他在花厅坐立难安,乾脆跟随疏影身後离去,没想到会看到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以整个生命热爱的疏影,居然会依偎在他的情敌唐潋的怀里。那一刻,他只觉得生命从他的体内抽离,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煦阳和风,听不见鸟语,闻不到花香。
炽热的情火已熄,爱慕的心也碎如飞尘,他所有的美梦飘然远去,剩下的只是一具充满痛苦的肉体。
他好痛苦,痛得只想逃离这伤心之地。他拼命地往前狂奔,来不及选择路径,便从唐门奔到热闹繁华的街道上。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仿佛苍茫的天地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在街上,呆滞的眼光突然捕捉到那斗大的酒旗。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後主的词跳入他心头,这时候除了酒外,他还有什麽倚靠?
就让酒来麻醉他所有的知觉,让他不再想起疏影娇艳的灿颜,不再为她活泼灵动的美眸而痴迷。他要忘了她,忘掉对她的自作多情,忘掉要与她共践白首盟约的痴念。
他是个傻瓜,疏影根本不爱他!
他越想心越纠结,脚步不知不觉地朝酒楼加快了起来。
李白不是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就让他效法先圣先贤,藉著美酒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抛掉,把体内灼烧的妒焰整个浇熄!
「客倌,您要点什麽?」满脸笑意的店小二客气地问道。
行云想起和飞白喝过的四川名酒「荔枝绿」,他才喝不到半壶便已醉了,最适合在这时候拿来麻醉他的知觉,让他不再想起疏影。
疏影,疏影,你为何这样对待我?
「给我一坛荔枝绿。」他一咬牙,回道。
浊酒一杯复一杯,行云想浇醉他的理智,但他的脑子却比没喝酒前还要清明。
他想起欧阳修的一阙《浪淘沙》,想起和疏影携手游遍的江南美景,那一幕幕在他心底重演,更增添相思愁恨。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是呀,到了明年,陪伴在疏影身边共赏春光的人不再是他,而是那可恨复可恼的唐潋。天啊,他怎麽忍受得了!
他再将一碗酒灌入喉中。此刻他方能体会到昔年白萝对郁竹风的恨意,还有唐谦对杜菱花的痴情。一番真爱全被无情的流水弃之东流,教他们如何不恨、不怨?
疏影,行云哀叹著,为何我对你这麽好,你还这样对我?你知道我为你柔肠寸断,心伤魂消吗?
行云的心好痛,好痛!他怀疑是不是痛到极点,反而可以不痛了?是不是到了那时候,他便可以将疏影忘掉?还是会像被针扎般,抽痛地记起她欲笑又还颦的娇态?不,不,他不要想地了,不要想她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疏影,你到底知不知晓我这麽爱你!
他捶著胸,又狂饮了一碗酒。
他在唐家大厅热情的表白,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要求她嫁给他,她却含羞推却。
你真的不爱我吗?疏影!
行云想起疏影柔情盈盈地抚摸他的脸,想起她痴狂凝视他的眼神,也想起她冲动地亲吻他脸颊那如电击的一触。她怎麽可能不爱他呢?否则她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他再度充满希望,随即又被妒嫉的狂流所淹没。
如果她爱他,为何会投入唐潋的怀抱,这样伤他?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越想心越乱,爱、恨、悲、喜连番在他心底交替,他想不透,想不明白!
他无意识地继续将酒液灌入喉中,表情苦恼。
店里的客人和店小二,对这位衣著华丽、容貌俊美无俦的年轻男子大摇其头。他们都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为什麽要藉酒浇愁?会是为情所苦吗?不太可能吧!以他那样的条件,哪家的闺女拒绝得了?该是打著灯笼都挑不到的理想夫婿。
午后的日光自酒楼窗口、门口投射进来,一位娉婷美丽的绝色佳人施施然地走了进来,她身後还跟了一名丫环、两名家丁。
店小二揉揉眼睛,呆立门口。
店里的客人已有人发出惊叹声,认出这位衣饰华丽的美人,是有四川第一美女之称的唐门小姐。
唐滟早在行云冲出唐门时,便派人暗中跟踪。为情所困、心乱如麻的行云,丝毫没发现身後有人跟尖。唐滟在接到门人回报行云於酒楼里烂醉狂饮,立刻带了人过来。
瞧他那落魄伤心的模样,唐滟也感心疼。昨晚被他断然拒绝引起的伤心,全在这一刻被她抛离。现在,她只想安慰他,抚平他受到的伤害。
「楚大哥,我们回去吧。」她走到他身边,温柔地说。
「不……我要……喝酒……」行云趴在桌上,口齿不清地回答。
「我们回去再喝,我准备了好多好多酒等你。」
「真的?」他傻笑。
「当然,我什麽时候骗过你?」
唐滟命两名家丁扶起行云。
「呃,」他打了个酒嗝,挣扎著。「不,我等疏影。疏影,你为什麽不来找我?」
唐滟听见情敌的名字,心里很不痛快,她勉强忍住不悦,好言相劝:「我带你去找疏影,乖乖的。」
「还要喝……酒……」他呵呵笑著。
「好,带你找疏影,还有喝酒。」
「嗯……你真好。」他笑著倚在家丁的肩上,顺从地让人将他送进轿中,返回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