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暑天下午第二节枯燥的课更使人想打瞌睡的了,何况一连串伤脑细胞的事情搞得肖鹏毅几天没有睡好觉了。他特意选了个靠后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低气压使他情绪低落,他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脑子迷迷糊糊的,教授那沙哑的声音和窗外蝉的聒噪声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诗的作者是汉代著名的宫廷乐师李延年,它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五言诗之一……此诗歌颂北方佳人的美貌不像《卫风·硕人》那样,以形象的比喻、生动的肖像描绘见长,而以惊人的夸张和反衬,显示了自己的特色……”
肖鹏毅偷偷地打了个哈欠,闷热的教室使他全身体格外绵软无力,更况且他原本的心情就差到了谷底,此刻他完全变成了无脊椎的软体动物。
毕业论文还没有定稿,为了实习单位的事情又和家里闹僵了,更令他懊恼的是毕业在即和女朋友的婚事眼看就要被家里放上议事日程。四年前答应了父母和世交的女儿交往并且一毕业就结婚来换取读自己喜欢的文学专业的机会,原本以为毕业来日方长,没想到一眨眼就临近了。对于这个家里人默认的女孩子他说不上讨厌,可是只因为是被家人所逼,就难免对她产生一些偏执的嫌恶感,而且,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存在。
热浪一阵阵地向他逼来,他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阳光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起了一团白烟。隐约中他又看到一个女子纤丽的身影,他几乎忘却了什么时候这个女子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个女子几乎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少年的美梦。
梦里总是先起了一层白烟,像在预示一出戏的开场。白烟慢慢散开,可他的眼前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使得她的一切都若隐若现,有如神迹,他只觉得从她的身上散发出如兰般脱俗的气息,嘴角微微上扬,即便不笑也是可亲可爱的。奇怪的是她穿着古典的长裙,一袭淡紫色的云裳衬托出少女的窈窕身姿。她站在一大丛牡丹花面前,那牡丹的颜色衬得她的紫衣和雪肤分外明媚,她正对着他展开花一般的笑颜,他几乎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晨雾中凝结的露水。
窗外又传来一阵令人心烦的蝉鸣,肖鹏毅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脑子空空的,耳边响起教授的声音:“李延年为此诗谱曲,并向汉武帝献歌。汉武帝问:世上果真有如此绝代佳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说:李延年的妹妹就是。于是李延年便推荐自己的妹妹进宫,从此飞黄腾达,她妹妹也成为最受汉武帝宠幸的妃子,艳冠后宫的三千佳丽,被尊为李夫人……”
教授的声音慢慢又开始变得模糊,和窗外的蝉声仿佛都蒸发在湿热的空气中了。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那女孩子的身影又浮现了出来,隐约中笑颜已经不再,望着他的是一双忧愁的眸子。
“容哥!”那女子的声音细细的,幽幽的,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别动!”
容哥,一个手臂受伤的男子,袒露着精壮的上身,像是他自己。
他左臂的伤口绽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殷红的血不断流出。
女孩子拿纱布擦去他流出的血,然后细细地帮他包扎伤口。他抬头,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担忧和寂寞,裹在晶莹的珠泪里,掉了下来。
“虽然我爹赏识你,可是你也别太急功近利,受了伤痛心的是我。”她说,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吹在风里的棉絮。
“小玉!”他嗫嚅着一个名字。
从这些片片段段的梦境中他只知道她叫小玉,仿佛是从那遥远时空来的仙子,尽管对她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个叫小玉的女孩子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很想为她写一个故事,他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时候,她实实在在地站在一片盛开的牡丹中冲他微笑。他要为这个微笑写一个故事,所以他才这么执拗地以一个违心的承诺换取学中文专业的机会。他觉得这会是个好故事的。
“肖鹏毅!”
肖鹏毅的耳边响起了咆哮声,像打了个响雷。
他的脑子像是一团烂泥,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只觉得眼角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擦了擦眼角,嗫嚅道:“小玉,小玉。”
“肖鹏毅!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快毕业了,还这么懒散,打篮球的时候怎么精神这么足啊?”
肖鹏毅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朦胧地看到教授那只光秃秃如鸡蛋的脑袋在他的面前晃动。
“怎么?你还没有睡醒?嚯,眼睛都红了,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啊?”
“我……我没哭啊。”肖鹏毅低着头倔强地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上课睡觉,你知道这节课上了什么?”教授的脸憋得通红,像是喜庆时吃的红彤彤的喜蛋。
肖鹏毅捋起左手的短袖,他狠狠揉捏着手臂上一块红色的状如牡丹的胎记,而凸起的青筋就像是这朵“牡丹”的茎。那地方正隐隐作痛,就像是牡丹即将绽放而花心却未成熟的那种成长的痛。
“你……你想干什么?”教授以为他想使用暴力,原先的那种颐指气使骤然消失,整个人矮了半截。
教室里静得可怕,所有同学都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犹如一支支箭插在了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像是心里的一团火在往上冒。
他冲教授轻蔑地瞥了瞥眼,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和教授近乎屈辱的愤怒中离开了教室。走了好远才听到教室里喧哗了起来。
外面阳光正烈,透过茂密的树丛星星点点地照在他黝黑的脸上,迷蒙了他的眼睛。浊重而炎热的空气一直压着他的心口,一种久违了的遥远的感觉飘到了他的心里,在他的心里揉成了一团,像是悬在碧蓝空中的浓云,化不开去,让他无法释怀。
回到寝室后,肖鹏毅无力地倒在了床上,室友们都围了过来。
“兄弟,今天是怎么了,这个教授可不好惹啊,爱耍阴招!”
“刚才上课的时候你中邪了吧。”
“是啊,没见你这么冲动过啊。”
肖鹏毅用胳膊遮住了眼睛假装睡着了,可是室友们仍不放过他,像苍蝇似的盯着他,他顺手从床角拿起了一只他穿了几天的臭袜子朝他们扔了过去,室友们才捂着鼻子,悻悻地散开了。
他反倒睡不着了,看着有点潮湿的天花板,眼前仿佛浮现了小玉那双冰凉幽怨的眼睛,正与他四目相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他倾诉。他觉得心里暖暖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酥麻地传遍了他的全身。正当他惊讶于自己的多愁善感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一听到这个铃声他就知道是女朋友米拉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
“肖肖,你准备好了吗?”那头传来米拉清脆的声音。
准备什么?他一片糊涂,竭力地在脑子里了寻找蛛丝马迹,但是他依旧昏昏沉沉的,“嗯,什么?”他含糊地回答。
“就知道你忘了,我的事情你就是一点也不上心,你不是答应我今天陪我去参加lomo展吗?快开始了。”她的声音带着略微的责备和委屈。
“哦,”他拍了一下脑门,从床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穿上了鞋子,“你在寝室楼下等我,我马上过来接你。”
肖鹏毅对她的爱好向来持放任的态度。米拉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总是会被新潮的东西吸引,又很快会失去兴趣,自从看了某本时尚杂志介绍的lomo相机后,就吵着让他买一个,于是在米拉生日的时候买了个她最中意的小A给她。不能说他对她不好,只是他很少去关心她究竟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和她恋爱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这个lomo展是米拉和学校里其他的一些lomo爱好者一起举办的,尽管她是个没持久性的女孩子,但对于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她是绝对坚持的,比如lomo,比如肖鹏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展览是为他举办的,她想让他看看自己坚持做一件事情的成果,她并不是一个娇气的千金小姐,如果他真正来了解自己的话。
米拉叹了一口气,神情忧郁地沉思着,踮着右脚不停地在地上画来画去,停下来看,才发现自己用脚尖写了一地的“肖鹏毅”。
和肖鹏毅恋爱也快四年了,她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但两人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似的,不是她不肯努力,不是她不想去了解他的内心,只是他从来都不和她说他心里所想的。她曾怀疑他是不是爱着另一个女人,对于如他那样的男生来说,平头、精壮的身体、黎黑的皮肤、篮球场上的健将,身边自然围着不少女生,只是他对她们保持着一个绅士应有的距离。
她明白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孩子,但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只有责任的话,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对于他和父母之间的协议她早就知道,她怕他对自己只是敷衍,他们之间只是一出戏,他游离在角色外,而她入戏太深。
看到了肖鹏毅的身影她停止了这种如小虫般噬咬她内心的胡思乱想,展开了灿烂的笑容。
“等了很久吗,对不起。”
米拉咬了咬嘴唇,讨厌他这种礼貌过头的行为,像陌生人似的,“没有啊,快走吧,大家都已经去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lomo展安排在学校的室内篮球馆,不仅吸引了学校里好奇的同学,一些校外的潮流男女也闻风而来,学校的球馆里一时人头攒动,看到这个景象,米拉不禁乐开了花。
“这么多人啊。”肖鹏毅对米拉小打小闹的结果微微有些吃惊。
“那是,别小看人!”米拉得意地笑了笑。
这时候不少打扮入时的男女向米拉围了过来,把肖鹏毅隔在了人潮之外。
看了看在人群中米拉那张甜美的笑脸,他忽然感到了落寞,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一个熟人,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他的面前闪过,他忽然感到了茫然,随着人流没有目的地走着。
他的手被另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
“别想甩掉我。”米拉蹦到了他的身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笑了笑。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作品吧,就在那里,那个lomo墙上都是我的照片。”
肖鹏毅面前的白墙上,贴满了色彩缤纷的照片,暗黄的灯光打在上面,照片微微泛着光泽,照片所呈现出的色彩令他目眩。他的目光无意地漫游着,米拉拍的都是一些她生活中的东西,比如她最爱的那只泰迪熊、阳台上的那盆文竹,甚至是洗手间的牙刷,这些照片都恰如其分地展现了lomo摄影的随性和简单。
他的目光触带到了一片黑白,在张扬色彩的一堆照片里显得寂寞而突兀。大概是在雨天拍的,整个画面弥漫着冷落的潮湿感,就像是在某个冷清的小电影院里放映的那些被人遗忘的老胶片电影一样。
虽然是黑白照片,由于米拉使用的是小A,所以照片的色彩又有些发黄,像是一张从箱底翻出的老照片,透着浓浓的历史沧桑感。
吸引他目光的不仅仅是照片那孤冷的颜色,照片拍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子,大大的窗台下坐着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她的容貌隐在了雨帘和柔光里。
肖鹏毅觉得周围一时间安静了下来,他慢慢地把身子凑近那张照片,就像那张照片有一股磁力把他吸了进去。照片中的女子似乎在冲他微笑。
“肖肖!”米拉拉了拉他的袖子,四周又充满了嘈杂的人声。
他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
“你喜欢这张?”米拉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心里隐隐地不安。
“有点感觉,你在哪里拍的啊?”他激动地问,接触到米拉疑惑的眼神他又低下了头。
“去汉阳街采风的时候拍的,这是一家玉器店,这个女人。”她看了看肖鹏毅,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就把她拍了下来,难道你也有这种感觉?”
“哦……不,不,没有,我只是对这建筑感兴趣。”他很局促想扯开话题,“为什么只有这张是黑白的啊?”
“你没有看出来吗?”米拉失望地说。
“看出什么啊?”
“你退后点看啊。”米拉牵住了他的手。
肖鹏毅一脸的懵懂,不过很快他就恍然大悟了。米拉利用每张照片参差的色彩在贴满照片的墙上拼成了他的侧像,那张黑白照所贴的地方就是他黑色的瞳仁。
米拉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我贴了好久的。”
他犹豫着伸出手臂把她拥入了怀里,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膀,心中升腾起酸涩的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