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是人类亡灵和鬼怪共存的世界,因此,气氛一直都很阴森严肃,从没有人敢如此放肆地纵声大笑。
勰悫蹙起眉,面沉如铁地推开门。
“很快呢,不到一刻钟,你驾云的技巧又高了很多。”湟凡天大咧咧地躺在勰悫的躺椅上,见他进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勰悫眼前一暗,勉强站稳脚跟——房间比视频中还要糟糕。
叭滋、叭滋——
他强压怒火,看向声音传出的地方,林花居然不知羞耻地斜卧在他的床上,连鞋也不脱地跷在他的床头晃动着双脚,手里还拿着一袋不知名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吃着,她那随便的态度,仿佛就像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的自在舒服。
“起来!”勰悫的眉头蹙得更深。
林花笑嘻嘻地扭了扭身子,但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她随意看了他两眼,忽然噘起嘴惊叫道:“拜托,你到底会不会穿衣服?本来脸色就泛青,居然会穿淡青色的长衫,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会令你的脸色更难看吗?还有你那个熊猫眼,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每天早上起床用冰牛奶敷眼十五分钟,晚上早点睡并配合专业祛黑眼圈的眼霜,实在治不了,就去凡间的美容院处理下……”
林花滔滔不绝,弄得勰悫无从接口,从来就没有女孩子敢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他除了发呆,还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林花见他不理她,便将手中吃完的食物袋往床上随便一扔,就着他的洁白床单擦了擦手,这才哼着小曲站起身。
她走近他,抬起头好奇地注视他,“你的嘴……”她的一双秋水明眸探究地在他脸上转个不停,突地,她伸出嫩白的小手,向他的唇上拂去。
勰悫一惊,往后一退,心里怦怦作响,“干什么?”
林花竟然很有女人味地扭捏了一下,瞥了他的唇一眼后又迅速垂下眼帘,微微红着脸说:“你……你的唇是在哪里做的护理?漂染的是哪一种颜色?怎么才能保持嘴唇的丰盈润泽?”她说完,脸色更红。
她虽是个美女,却有个最不完美的地方——她的嘴唇非常的干燥。到了地府后,情况更是日益恶化——她的嘴唇已经完全的干枯破皮了。
什……么?第一次有女孩子羡慕他。不对,被女孩子羡慕他有什么好骄傲和感动的?该死,遇见她后,果然令他的生活一片混乱。
他很想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告诉她,但当他看见她低垂的黝黑睫毛下的那双美丽眼睛和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的激动神色时,他只听见自己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柔地告诉她:“那是天生的,我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
“真的吗?好美的唇啊!”她亮晶晶的双眸中闪着赞叹,“如果我有这么你这样的嘴唇,我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美人了。”她得意地捋捋头发,展开笑颜。
真不愧是前天界第一美人!珍珠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灵活的大眼睛带着人类特有的狡黠和纯真,青葱秀鼻高挺妩媚,配上樱桃小口和如雪肌肤,美得朝气蓬勃,活力无限。
一刹那间,他竟瞧她瞧得有些发愣。
说起来,他和菱花仙子虽然是同学,但是她在甲班而他在庚班。她的美名早在她入学当天就造成了书院门前的交通大堵塞,勰悫也在那时壮着胆子偷偷瞧了她一眼。
菱花仙子一直是自惭形秽的他憧憬的偶像。他并不是爱慕她,他只是欣赏她的美丽。看着美丽的她,爱美之心也会油然而生——他也希望自己能稍稍好看些,因此总是会不自觉地去偷偷注视她。
可惜,事与愿违,她越长越水灵,他却越长越丑陋。
他的丑陋,令他陷入自卑的泥潭,日复一日,终于造就了他这种孤僻忧郁,沉默寡言的性格。
但是,他并不怨恨任何人,相貌的美丑本就是生来就已经注定的,他所无法正视的,始终只是这份丑陋所带来的沉重命运。
“喂——”耳膜猛地一震,吓了他一跳,原来是林花跳起来正附在他耳边大叫。她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踮起脚尖努力地抓住他的领口,“你是那些鬼的头头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理的,搞得地府无聊透顶,既没电脑也没电视,每天对着那些死人脸,我都快被他们吵死了。你就不能增加开支把办公设备好好改进些吗?再说了,你也要加大投资照明工程,难道你非要把地府整得黑漆漆的才爽吗?”
“我还没有正式接替父亲的官职,所以无权做任何改动。”勰悫表情严肃地说着,脑袋不自在地向后微微挪动了一下。被一个女孩子靠得这么近,这还是第一次,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林花手上一用劲,揽住他的脖子扯过他的头面对着自己,激动地嚷嚷着:“别找借口!你爹不是出去玩了吗?这里不就是你最大了吗?”
勰悫尴尬地别开脸,不露痕迹地用衣袖擦擦飞溅到他脸上的吐沫星,“目前地府的财政比较紧张。”他简明扼要地解释道。
岂料林花猛地伸出油腻腻的小手将他撇向一边的脸扳正,头微微仰起,凑近他的脸,大声道:“和别人说话时一定要正视对方的眼睛,像你这样斜睨撇过脸是最不尊重人的行为,你就不能好好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吗?到底你在害怕什么?”
幽幽的香气直钻入鼻,好香!女孩儿果然像香艳的花朵,连呼吸都仿佛是芬芳的。勰悫脸上一红,心怦怦地又狂跳起来,从来没有女人敢靠他这么近,鼻尖离他只有一线之隔,看着眼前那张艳若桃李的美丽娇颜,勰悫不禁又呆住了。
“你们感情真好啊。”几声促狭的笑声从他们身侧传出,湟凡天笑嘻嘻地望着他俩,脸上暧昧的笑容和调侃的话语,令勰悫一看就想打他几拳。
勰悫冷言道:“你又来这里干吗?”
湟凡天神秘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今天来是传玉帝的旨意,宣小阎王上界觐见。”
“你在骗我。”勰悫表情冷静,没有一丝激动。玉帝怎么会见他?这摆明是这小子又在骗他,自从上次菱花仙子那件事情之后,他就被玉帝无限期地禁止上界觐见,而他声誉更是一片狼藉,罪名也莫须有地多了一项——下流。
他看看正缠着湟凡天问长问短的林花,心下歉疚不已: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也许,她在天界已拥有大好前程了吧?
“你还真不相信我呀。”湟凡天笑弹手指,一个黄色卷轴突然出现在他的手中,卷轴精美贵气,一看就知道大有来头,“我总不会拿这种事情戏弄你吧?照往常是应该太白金星来传旨,可是那老头居然吵死吵活地非要休年假,关了通讯器也不知道身处何方,所以我才会暂时代替他工作三个月。”
勰悫狐疑地细细打量他的表情,被他骗过N次,他不得不谨慎,“出了什么事情吗?”
“想知道?”湟凡天淡淡一笑,一团白烟散开,他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房间里只残留着他嘻嘻哈哈的余音,“我在侯聚亭等你,不见不散哦!”
“他会法术!”林花目瞪口呆地站在湟凡天消失的地方,探手摸摸后,欢呼雀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活生生地从我面前消失掉,好神奇呀。”
“那不过是最低等的法术。”
“鬼头,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凡人耶。”
鬼头?勰悫的心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凉飕飕的。一股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头,鬼头?这算是他新的名字吗?自从去学院读书后,他的外号就多得数不清,什么“小阎王”、“夜叉公”、“粪蛆王”,他真正的名字除了老师们叫过,只怕再也无人叫过,更别谈是会记得了。
他垂下头,退后几步,心中一片怅然——她和那些人也一样,原以为她会稍稍有所不同。
不想,林花却紧跟上来,根本就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她大咧咧拉住他的衣襟叫道:“鬼头,你要去哪里?我都闷死了,带我一起去放放风嘛!”
“我要换衣服去觐见玉帝。”他冷冷答道。
“你的工作服是什么样式的?颜色不会又是青色的吧?我看看!”她兴致勃勃地缠着他,手并没有松开他衣襟的意思。她怎么听不懂话?换衣服的意思是要她立刻出去,她怎么还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你出去!”他忍无可忍地下了逐客令。
林花眨巴着大眼睛,嗤嗤地笑出声,“鬼头,你好保守哦!都是什么时代了,放心了,我不介意啦!”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介意!勰悫很想把她吼出去,可是当他看见她那张灿烂的笑颜,他又不忍心了。搞什么?他干吗要对她心软?打开衣柜,他从箱底拿出尘封多年的朝服,心中一片悲哀。如果自己长得相貌堂堂,体面大方,王母娘娘就不会凭第一眼认定他和菱花仙子有什么苟且之事,会相信他的解释,那么菱花仙子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唉,就算是上天觐见,怕是也没有多少人会对他展露笑颜吧?
“鬼头,你又在发呆了!你怎么老是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呢?年轻人应该朝气蓬勃的才像样啊。这就是你的工作服?”她劈手夺下朝服举高抖开,眼睛半眯,皱着秀眉摇头叹气,“难看的款式、土气的颜色外加恶心的剪裁,玉帝老头的品位也太低了吧?”
天啊,她在说什么?勰悫惊得差点连心跳都快停止了,她不知道灵霄宝殿里千里眼、顺风耳的厉害吗?那两个小神,经常会心怀叵测地监听、监看世上的众神声音和影像,在玉帝面前搬弄是非,美其名曰是对众神的道德品行进行监督,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巩固自己在中央天宫里的地位和权力。
所以,现在的众仙们都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地在过日子,他也不例外。
因此,他讨厌长大,讨厌要面临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斗争,这两样都是他不擅长的,不过,幸好,他的世界是在地府,他是地府未来的王。
见林花还在喋喋不休地批评他的朝服,他冷冷地喝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朝服!”
“怎么不能了?天界不是崇尚言论自由的吗?我只是真实地说出自己的观点,如果连这点基本的权利都没有,玉帝老头岂不是和凡间专制的土霸王有什么两样?”她固执地顶回他的话。
勰悫不再理她,只是低头轻声吟念。在他的嘴唇嚅动间,他伸到胸前轻轻转动的手指周围突然出现一道薄薄的青雾,那道青雾幻化成冰凌状线条,随着冰凌蓝色的逐渐变淡变白,房间四周被他施下胤止术。
胤止术能有效地防止千里眼、顺风耳的刺探。
“哇,好漂亮!这是什么法术啊?”林花拍着手笑看头顶的奇景,见勰悫仍不理她,于是噘起嘴凑近他,“你在嘀嘀咕咕的念叨什么?又不是鸽子。”
勰悫习惯性地避开她的目光,向后一退,“玉帝上掌三十六天,下握七十二地,掌管一切神、佛、仙、圣和人间、地府之事,是天界最高的主宰之神,侮辱他会死得很难看的。”
“无所谓呀,反正我已经都死了,最多不过是下地狱,要不就是被罚投胎做畜生,那更合我意了。如果真变成那样,我要做一只快乐的畜生,在阳光下愉快地享受每一天。”林花嘿嘿一笑,双手放在脑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勰悫默默接过朝服,伸出手指对着她隔空划了一个圆弧,林花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消失,她惊恐地尖叫道:“鬼头,你做了什么?”
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勰悫惨白的脸上青气袅绕,“我不叫鬼头,还有,你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待在我的卧室看着我换衣服吧?”
“你不是那些鬼的头头吗?那你叫什么?从没有鬼告诉过我呀!”她急急地嘶喊,手臂乱挥地想拉住他。
他手掌一张,半空中,几缕黑色的烟雾聚合成两个斗大的黑字:勰悫。
勰——悫?
林花瞪大眼睛,努力辨认那两个字,丢脸!她好歹也是大学生,为什么她都不认识那两个字的?该怎么念?力壳还是思壳?
不管那种念法,都很难听!长得丑陋,连名字也这么的怪!
“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就是要叫你鬼头!又不是章鱼,喷什么黑墨呀!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的烂法术了!”林花牙一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很难得的,勰悫背对着愤怒的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