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叶梓亮在姊姊房间里的落地窗往下望,视线穿过桑树叶,看着姊姊毅然决然的背影。
叶梓亮没有叫醒爸妈,因为她知道,这一趟路会是姊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
即使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打遍所有同学电话都找不到姊姊,叶梓亮猜出姊姊的下落时,她知道却不肯说,因为相信在那个时候最能够安慰姊姊的人,不是爸爸妈妈或自己,而是苏大哥。
晚上她打苏启然的电话,确定姊姊平安,一个星期后姊姊回家,她对妈妈说要接受治疗。
叶梓亮永远不会忘记姊姊当时的表倩,那是下定决心,是相信自己会成功,是打算用尽所有心力的决然,所以叶梓亮很高兴,她把自己的零用钱买烟火,她要庆祝姊姊即将到来的成功!
叶梓明消失的那个星期,于他们而言是个谜,没有人问姊姊到底去了哪里,今天苏启然为她解密了。
那天清晨,叶梓明去找苏启然,拉着他玩遍阿里山、日月潭、杉林溪,他们在不同的度假小屋里不断偷尝禁果,他们假装是一对夫妻,老公、老婆互唤,叶梓明对苏启然说:“我不要到死掉,连上床是什么都不知道。”
苏启然回答:“你不知道的事太多,我会一件件带着你去尝试。”
正是这句话,让叶梓明在每次疗程结束养好身子后,就要去“一个人的旅行”,古湘屏强力反对,但叶秉华似乎隐约猜出什么,阻止了妻子的反对。
他说:“你已经控制明明十八年,如果这是她人生最后的旅程,难道不能让她用自己的方式走?”
这句话让他们在叶梓明离开家后,大吵一架。
因为古湘屏认定,这不会是女儿最后的旅程。
苏启然带着叶梓明看遍台湾美景,尝遍台湾美味,也做了无数次她连想象都不小敢想象的冒险。
叶梓亮说了很多,说了很久,说得诺诺累得睡着了,炸鸡掉在地上,嘴角沾满油。
叶梓亮帮他把嘴巴擦干净,贺钧棠把他抱回房里,叶梓亮不爱干净,所以不整理桌面,她又跑到厨房从冰箱里面拿出啤酒打开,等贺钧棠回来时,她已经喝掉半瓶。
侯一灿说过,叶梓亮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会变成疯子。
但是今晚……贺钧棠不打算阻止她,因为他知道她的脸在笑,心却在哭。
他坐在她身边,也打开啤酒轻轻碰上她的瓶子,仰头喝一大口。“还想说故事吗?”
“很想。”
她没有办法对苏大哥讲述姊姊的故事,因为他知道的姊姊比自己多更多,但她需要一个倾听者,在今晚,在她去看过姊姊之后。
“那就说吧。”他把她圈进自己怀里。
“血癌整整折磨姊姊两年,刚开始姊姊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康复起来,她强忍痛苦,咬牙整理行李和苏大哥出游,回到家里,她会关起门悄悄地和我分享这个新旅程,满满的相簿,满满的姊姊的笑脸。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感激苏大哥,看着那些照片时,我真心相信姊姊一定会痊癒.
“苏大哥定下一百趟的行程,他告诉姊姊,“等我们把所有的地点通通玩遍,你的病就会痊愈。”姊姊却说:“等我们走过所有的地方,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苏大哥反对,他说:“走完这一百趟旅程,我还要定下一个一百趟。”
“我无法形容,姊姊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多幸福,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可惜最后姊姊并没有走完,她被疾病折磨得再没有力气享受下一段旅程。”
叶梓亮有点薄醉了,但她仰头把剩下
的酒喝光,像在比赛什么似的又打开一瓶,噗吱……泡泡冒出来,她咯咯地笑着,想起某次……
“那次骨髓配对成功,我和姊姊高兴得不得了,我们用力揺晃香槟,打开香槟时瓶盖飞起来,泡泡喷得我们满身都是,我们身上染了淡淡的酒香,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大醉,因为我很快乐。
“爸爸说我醉了会变成疯子,抓到人就要亲亲。我说如果我疯了,姊姊就会健康,我愿意发疯,因为快乐而发疯是很幸福的事。
“准备进行移植那几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边告诉她,等她好了,我们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苏大哥也告诉我,他有多爱多爱多爱我,他说:“亮亮,你给我牢牢记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没有你,我的幸福会灰飞烟灭。”
“那几天,我们像疯子似地快乐着。直到……移植失败……”
叶梓亮又开一瓶啤酒,贺钧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她迷蒙的双眼对着自己,叨叨絮絮说着他早已经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钱,我们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这次的手术中,但是移植失败了……这个失败让我们全家从天堂被打入地狱,我们的计划变成泡影,姊姊连笑都不会了。”
“那次的移植,让我整整在病床上躺两个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在抗议,姊姊的状况也不好。移植手术之后,姊姊的健康像搭云霄飞车,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断发烧,她被关进隔离室……每天醒来,我都害怕会昕到姊姊死讯,姊姊是多好强的人啊,可她彻底被击倒了。
“妈妈更好强,所以她不肯承认失败,她要求医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处筹钱,非要再试一次。
“姊姊问:‘如果还是失败呢?’妈妈说:‘就算倾家荡产,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叶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着啤酒,然后突地坐起来,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贺钧棠的脸,疯了似地问
“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没有移植骨髓宝姊姊?哈哈……答对了,我没有!我从病房里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灿家里,骨髓移植那天妈妈找不到我、医生找不到我,没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转直下,她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她笑着说不管在哪里,她都会守护我,她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当姊妹……
“知道吗?等不到医生安排下一次的手术,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没有听清楚?我是杀人凶手耶,我杀死姊姊,我是最坏、最恶劣、最可怕的坏妹妹……”
叶梓亮放声大哭,哭得眼睛红、鼻子红,脸颊也一片红通通。
她不断说自己是凶手,不断说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坚持做完手术……但再多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了,因为明明死去,而她必须背负杀人凶手的罪恶感走完这辈子。
拥她入怀,洁癖严重的贺钧棠任由她的眼泪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来的故事,贺钧棠知道。
叶梓明过世,叶妈妈狠狠打叶梓亮一巴掌,鲜红的指印印上她肿了半边的脸颊。
那天有台风过境,风强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会被风刮跑,而她离开医院,傻傻地坐在医院门前任由风吹雨打,直到阿灿找到她、带她回家。
她的衣服湿透,头发黏在脸颊上,她的手脚有好几处擦伤,她的额头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现在翻开浏海还可以看到那道伤疤。
她看到阿灿时只说一句“我杀人了”,就昏倒在他怀里。
她烧得不省人事,阿灿打电话给叶伯伯,叶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暂时收留叶梓亮,因为那时候,叶梓亮疯了、叶妈妈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