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结婚生子也没什么好意外,她感觉就是个居家女性,十足的贤妻良母型。
只是她结婚却没向他告知,吝于请他喝杯喜酒,教他不免又生计较,也觉有些难过。
他和她的关系究竟是因什么缘故,决裂至此?
他摇头轻叹,转身走回对街,步履沉重迟缓,往路口而去,随即招揽计程车前往高铁车站便要返回台北。
花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她去处,却在最后一刻裹足不前。
看见她生活美满,他似乎没必要多打扰,万一让她丈夫误解,岂不替她带来麻烦。
虽仅匆匆一瞥,那男人看来很温和,想必对她和孩子很好,他该为她婚姻幸福感到高兴安慰。
但为何他心口泛起一抹酸,不仅羡慕那男人,竟还升起一抹嫉妒感?!
谭劲学长,这早餐给你,我多买的。
你都不吃蔬菜,连水果也懒得吃,这样不行啦!要不,我每天打柳橙汁给你,补充一点维生素才健康。
他耳畔清楚回荡她过去说的话,一句句反复响起。
以前觉得她唠唠叨叨很罗唆,连他母亲都不曾那么干涉他的饮食习惯,现在回想竟是格外怀念,心口涌起酸意伤感。
学长,今天天气好,我直接帮你把棉被拿去晒太阳,没送洗衣店烘洗。
那是他开始偶尔要她去他住处替他拿衣物或棉被到附近洗衣店清洗的事,她迳自替他做决定,还为收棉被不嫌麻烦地一个下午返往他住处两趟。
他记得,那晚盖的棉被,有暖暖的、自然的阳光味。
那是他几乎没闻过的气味,即使小时候,家里棉被也都是送洗的,只有洗衣店烘过的清洁剂香气。
在那之后,只要天气好,她常主动替他晒棉被。
此刻,车行到达高铁车站,他离开计程车,置身在阳光下,不禁抬头迎视光线。
春末傍晚五点多,南台湾的太阳仍高照着,天依然灿亮,但阳光并不强,温暖合宜的热度,教他想起她为他晒过的棉被的味道,想起她的味道。
她给他的感觉,原来像一道温暖的、向晚的阳光。
那么自然舒爽,令他习惯她的存在,也忘了该多加珍惜。
直到这一刹,见到她已有家庭、孩子,他心中涌起对另一男人强烈的妒意,才惊觉原来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单纯。
他其实喜欢她,却迟钝地一再定义只是友情和亲情。
他清楚记得她身上那一股怡人的淡雅气味,她发稍间存有的如花果般淡淡甜香。
他一直怀疑他也许曾抱过她。
数年前醉酒的那一夜,他醒来后怀疑春梦是真实,却因她否认而没再追究详实。
然而他心里始终隐隐藏着疑虑,在那夜过后,竟是不由自主一再对她心生欲念。
那欲念曾令他困扰自责,即使后来交新女友,他对她的感觉仍与过去不相同,却因她对他逐渐变得疏离,他更难追问什么,只能将那份猜疑存放心底。
这些年,他偶尔仍会想起,不禁更加怀疑他曾和她发生关系。
只不过就算证实又如何?即使他曾因醉酒和她发生一夜情,又能改变什么?
忽地,他脑中闪过一个荒谬意度。
不可能!他迳自否认,觉得那猜测太可笑。
可那念头一闪现,忽地将她曾有的不合理状况串连起来。
若真相如此,便能解释她之后突然急着辞职,在他强硬多留她那两个月,不经意看见她的一些不寻场心态——
她一个人留守办公室,盯着他的办公桌发怔,却在他进办公室后,一再回避和他四目相交;开朗爱笑、叨叨絮絮的她,话变少了,眼神偶尔黯然,感觉似有什么心事秘密。
似乎她吃食习惯也有所改变,记得有一回她推拒同事替她买的珍奶和咸酥鸡,甚至过去一群人开心分享的下午茶零食,她全没取用,只笑说在减肥,而他想起那时的她,似稍微丰腴些。
他一直以为那段时间只全然投入工作,连新交的女友都没心思理会,何以现在回想起,他竟对她有许多细微观察?而那时的他完全没想主动探问她状况,学她保持距离,就为等她先靠近热络,等着她恢复过往待他的亲切态度。
如果,那揣想成真,便能解释她所以疏远他,所以急着离开,甚至在离开后就与他失联的缘由。
原本只是一丝荒谬臆度,他愈细想愈觉得可能性极高,再回想那不久前看到的孩子,与他儿时样貌颇相似,更令他一颗心激动狂跳。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所见的孩子该不会就是他的?!
猛地,他心口重重一跳。
明知这想法很不应该,很可能害她被丈夫严重误解,害她幸福的家庭起波澜,但疑虑一生,他必须做确认。
他已没多少时间,更不愿带着困惑或亏欠的心离世。
原要进高铁站搭高铁回台北,谭劲转而又走往马路边欲拦计程车,准备再度前往叶佳欣工作的餐馆。
才匆匆走几步,他忽觉一阵头昏目眩,呼吸困难,四肢发软便不支倒地。
闭上眼之前,微眯的视线抬望天空最后一抹阳光。
他渴望着她能站在他面前,再次照亮他。
再次张开眼,他只觉意识涣散,浑身极度不舒服。
用力瞠开沉重的眼皮,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确定自己人在医院。
而他身体如铁块般,沉重得动不了。
好不容易勉强动了下指尖,稍微集中意识,他才惊诧自己口鼻插着管子,喉咙因管子侵入难受不已,他试图蠕动干涩的唇瓣,却完全无法发声。
他略侧头,视线望见在病床旁神色哀伤的父母。
他们什么时候来台湾的?是谁通知他们他病了?而他又在这里躺了多久?
他眉头轻拢,试图回忆……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原是要去找佳欣,向她确认孩子的身世。
他情绪突地激动起来,用尽力气勉强抬起沉重的手臂,蠕动嘴唇要说什么。
见状,谭母红着眼眶,流泪道:“医师说你因癌细胞转移,肺部感染引发呼吸衰竭,现在正替你做密集治疗,状况好的话就可以拿掉人工呼吸器,不一定要气切……”她声音一哽,心扯痛不已。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生病也没告诉我们……你让我们两老以后怎么办?”她泪流满面捣着嘴,难过又气怒地责备儿子,无法承受唯一的儿子将比他们先走。
“阿劲好不容易才醒来,你少说两句,让他先多休息。”一旁的谭父拍拍妻子的肩头,纠着眉心,神色难过地沉声安慰。
谭劲看着发鬓斑白的父母,内心愧疚不已,只能无声说抱歉,而对于可能被他辜负的叶佳欣,他除了抱歉什么也不能做。
现在的他就算有机会脱离呼吸器开口说句话,也没多余力气质问她真相。
即使问出实情又如何?他既无法给她幸福保障,又何必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原本曾急于厘清内心疑宝,可当他躺在病床动弹不得,连呼吸都需仰赖机器,剩余的生命也许比医师的宣告还短暂时,他已无任何想望,更不愿她见到他这模榜。
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好好珍惜真正喜欢的她。
不论她的孩子是否与他有关,他都不会抱着这么大的遗憾和困惑离世。
他心口一扯痛,眼眶不由得湿濡。
比起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竟觉内心那分不甘和遗憾,更令他难受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