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六时整,那传说中的那个女人都会出现。她蓄楔形短发,面孔俏丽,个子不高,瘦瘦的,但爱穿深色裹身套装,整个人看起来很迷你。
她臂弯里挎着一只超大的藤编篮子,和整体造型完全不搭配,然而俏脸上笑容自豪,眼神熠熠生辉,虽然是来买菜的,但看上去更像是来朝圣。
她一步步跨进这菜场,巡礼似的将每个菜摊环视一遍,她脊背挺直,高跟鞋将地面踩得“咚咚”作响。
一看见她,菜摊后众小贩纷纷变了脸色,有几个甚至开始收拢面前摊位,摆出一副赶着去逃命的慌张模样。
女人走了几步,突然目光一亮,脚步顿住,停在菜贩甲的摊位前。
菜贩甲倒抽一口冷气:今天运气真背。但仍硬着头皮上前招呼客人:“早,向小姐想买点什么?今天的空心菜很新鲜噢。”被叫做“向小姐”的短发美女稍稍抬眼,给了他不咸不淡的一瞟,然后开口:“不新鲜。”伸出涂着艳色蔻丹的纤纤玉指,拨弄了几下碧绿的空心菜叶,“喷过水,起码增重三分之一,好黑心。”锐利指甲划破叶片,接着很不留情地捏了两下茎部,娇呼一声,“叶子太蔫,茎又硬得可以拿来吹长笛,这样真的可以吃?”最后,晶润红唇一抿,给出结论,“不合格的蔬菜,就不该被称为蔬菜。”
你你你……算你狠!菜贩甲被她批得面有菜色,一面承受着四周同行飞抛过来的幸灾乐祸眼神一面恼羞成怒地反驳:“不是蔬菜是什么?”
“是杂草。”向小姐好心知会他,然后迈着女皇般骄傲的步子走开。
臭女人,老处女,心理变态!菜贩甲在她身后用尖锐眼神射杀她。而向小姐浑然不觉,前行的脚步依然乐颠颠。在她身后几步处,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大群手挽菜篮的欧巴桑,她们个个用瞻仰权威的目光瞻仰向小姐美丽神气的背影。
随即,欧巴桑们一起唾弃菜贩甲的蔬菜。
“这菜真的是很老啊,向小姐不说我还不觉得……”
“是啊,这种隔夜菜怎么能吃?我家那位胃不好,吃了不消化啊……”
“把摊位号记下来,以后都别在这里买!”
菜贩甲双手蒙面,欲哭无泪。看吧,这就是向小姐的巨大破坏力,她那张堪比蛇蝎的毒辣的嘴啊……是这家菜场里头所有摊贩的梦魇。无论是谁,只要被她批评过一回,在之后的十天半个月内生意都会很惨淡。
听说,这女人三十一岁了,还没结婚,和自己的侄女住在一起,像电灯泡似的妨碍晚辈谈恋爱——怪不得这么变态,她根本就是个心灵阴暗的老处女啊!
也听说,这女人来头不小,以前在知名的餐厅里当过大厨,她的眼比鹰隼还锐利、鼻子比猎犬还灵敏,因而她说过的话被一群大妈大婶们奉为圭臬。
所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被她钦点到!这是此时此刻,菜场内所有摊贩心中共同的呼声。
向小姐继续朝前走,来到海鲜区,弯身打量水箱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身后欧巴桑个个手按钱包,只等向小姐赞一声好,她们便冲上前去抢购。
然而,向小姐掀了掀修得细致的柳眉,吐出一句:“不新鲜。虽然还没翻肚,但买回去肯定马上死。”
话音未落,“呼啦”一下,欧巴桑们齐齐撤退。
鱼贩乙狠狠地瞪着向小姐,恨不得把她美丽的头颅按进水箱里。
可向小姐完全不理会他脸上穷凶极恶的表情,继续笑眯眯地朝前走。来到肉摊前,对卖肉的大师傅嫣然一笑,“今天有熬汤用的筒子骨吗?”
“没有。”大师傅面色黑黑地瞪她一眼,伸手拿塑料膜盖住自己砧板上的热气肉,“有也不卖给你。”他卖骨头的就是比其他人有骨气,虽然自家的肉新鲜肥美很经得起考验,但绝不卖给这位挑剔加毒舌的向小姐!
被大师傅横眉冷对,向小姐毫不介意地弯了弯红唇,扬起手腕一指,“你这张保鲜膜重复使用,昨天盖过咸肉,今天又拿来盖热气肉,真脏!”
哗,这个小细节也发现了,向小姐好眼力!身后众大婶钦佩不已,连连点头。而大师傅此刻则很想举刀劈死向小姐。这女人连买个菜都这么挑剔,怪不得老大不小了还没男朋友,大概也只有火星人才会符合她那极度苛刻变态的择偶标准啦!
气、死、我、也!大师傅很有节奏地一边骂娘一边剁肉,以发泄心中不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向小姐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她仅是朝菜场的入口处瞟了一眼,漂亮的瞳孔就蓦然收缩,好似活见了鬼一般。
下一刻,她“呼啦”一下蹲下身子,鬼祟地钻入肉摊后,高举大藤篮遮住自己的脸。
一路跟随着她的欧巴桑们面面相觑:啊?怎么了?难得见向小姐也有害怕的时候。是在躲谁?
数双眼睛茫茫然地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慢悠悠地走进菜场。
这男人身型高高瘦瘦,穿一身黑,皮肤白皙,脸孔俊美,鼻梁上架一副细致的无框眼镜,唇边还挂着单纯的笑涡。他也来买菜,一看就是可爱的顾客,笑容亲切地对每一位摊贩点头示意。
一位欧巴桑认出他来,“那是南方公园咖啡馆的老板啦,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见了谁都笑嘻嘻的。”
一听见“南方公园”四个字,向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惊恐了。她蹲着身子缓缓挪步,像蜗牛似的挪出肉摊,慢吞吞地朝菜场的另一个出口逃遁而去。
“哎哎,向小姐,你要去哪里?”肉摊大师傅挥着刀高声叫。哼哼,原来这个襥婆娘也有怕的时候啊!他故意叫嚣得很嘹亮,不为别的,只为——报复她!
那厢“南方公园”的帅哥老板,正笑眯眯站在菜摊边挑茄子,听到骚动声,他无辜地将脸转过来。
他的清澈黑眸眨了眨,扫视过一片绿油油的蔬菜摊。奇怪,没什么嘛!撇了撇嘴,他意兴阑珊地转回身去了。
危险啊,差点被发现了!向小姐生气地瞪了一眼肉摊大师傅,将肩膀缩得更低了些,头顶大藤篮快快逃窜。
逃至海鲜区,鱼贩乙一见她便大叫:“向小姐,小心点啊!你的脚踩到我的氧气泵了!”啧啧,刚才是谁说他的鱼不新鲜,快要翻肚?此刻缩头缩脑蹲在地上恨不得土遁的女人,有本事再大放厥词啊?报复她!
“拜托你,不要叫、不要叫……”情势逼人强,不得不低头。向小姐赶快低头给他赔罪。
“什么?你说要道歉啊?你说我的鱼是这家菜场里最新鲜的啊?”鱼贩乙越说越大声。
那厢,微笑着买下茄子正要掏钱的“南方公园”老板听见了他的话,再度转头张望。奈何戴着眼镜视力还是不佳,黑眸眯了又眯,仍然什么异状也没发现。
好险啊……救命啊……向小姐吓得双手落了地,形象尽失,手脚并用,壁虎似的爬着往外逃。
然而不幸的是,她的逃遁路线恰好经过蔬菜区——在那里,菜贩甲埋伏很久了,“咦?向小姐,怎么又折回来了啊?转了一圈,还是觉得我这里的菜最价廉物美吧?”没什么可说的,为了被贬低成杂草的可怜空心菜,他拼命大声吼——报、复、她!
这一回,老板听得真真切切——因为声源就近在耳边嘛。他转过身,瞠大眼,惊讶地瞪向五步以外的奇诡景象——
他看见一位楚楚可怜的短发美女,双手撑地,以狐狸一般的妩媚姿态爬向他——不,不是,开玩笑,他运气没那么好。他真正看见的是一排手挽菜篮的中老年妇女,个个脸上洋溢着和蔼笑意,正列队欢迎他的到来。
“呃……”被一排妈妈级人物用诡异的眼光热切望着,老板的表情当然有点尴尬,“黄妈妈、李阿姨、王奶奶,你们好。”回过神来,他颇有礼貌地挨个打招呼。
几位欧巴桑“嘿嘿”干笑着回应,或多或少有些发福的几具身子彼此紧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密不透风地阻住老板的视线。
就在这道“人肉围墙”后头,向小姐搂紧了手里藤篮,踩着高跟鞋“滴笃、滴笃”撒腿飞奔。在几位好心大妈的掩护下,她顺利逃出菜场。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步地沿着菜场外的街道奔跑了三分钟,终于停在一棵行道树下停了下来,手撑树干,低头急急喘气:刚才,真的好险呵……
怎么,“南方公园”的老板开始改在清晨六点买菜了吗?伤脑筋啊……那意味着——以后她都不可以在这个时间段里去菜场买菜了。
她与他住在同一座大学城里。大学城并不大,邻里之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她每天看见他,却也每天躲着他。她知道他是南方公园咖啡馆的老板,每天早晨九点开始工作,深夜十一点左右收工。她知道他工作时腰间扎绿色格子围裙,最爱托着腮站在吧台后发呆。她知道他是大近视,却很矛盾地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开这家咖啡馆,她很清楚知道——他在等她。
然而他却不知道,她一直潜伏在他身边,沉默地、鬼祟地观察他的生活点滴,却从未让他察觉到她的存在。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向小姐双手抱着藤篮,脚步慢悠悠地往家走。快走到家门口时,她忽地抬起眼来,望着头顶上碧蓝天空,绽出灿烂笑颜。
“他今天看起来很帅哦。”她对太阳说。
太阳将金灿灿热乎乎的光线投射在她肩头,也许是日光太盛,她眯了眯眼,眼眶有些湿了。
“小姑姑,回来啦!”
门板才一被拉开,一个卷头发、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生便兴冲冲地迎上来,接过向小姐手中的藤篮,“买了些什么菜?”
“没买。”向小姐诚实回答,踢掉鞋子走入客厅。
“啊咧?真的什么都没买耶!”卷发女生扒开藤篮朝地板上倒,倒了半天,只倒出空气。她奇怪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姑,“你拎着篮子去菜场,不买菜是要做什么?”
向小姐不爽地白了她一眼,“向莞尔你很烦哪,我罢工了,要吃自己去买,不吃就饿着。”说完将手一撒,四脚朝天倒入硕大的充气沙发中。
名叫向莞尔的卷发女生丢开藤篮,走过来拽她手臂,“小姑姑,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小姑姑懒洋洋地回答,一手抓过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不停换台。眼睛一直盯住屏幕,可分明什么都没看进去。
向莞尔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轻唤:“小姑姑,你心情不好?”一定是。
小姑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撇了撇嘴,另起一个话题:“你和裴英伦什么时候结婚?”
向莞尔脸上一红,“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巴不得你快结婚啦!结了婚你就可以搬出去住。到时候这房子就归我一个人了,多爽啊。”小姑姑冲她挤挤眼。
“可是,我才二十六岁。”向莞尔低下头,双手托腮装年轻,嫩声哼唧着,“不想那么快踏入婚姻的坟墓,还想多玩几年呢。”
“你是准备以我为榜样,效法我一直挨到过了三十岁还不嫁是吗?”小姑姑凉凉地睐了大言不惭的甥女一眼。
“我和你不一样啊。”向莞尔小声反驳。
“怎么不一样?”
“我有男朋友,想结婚随时可以结;而你没有。”
莞尔话音未落,小姑姑“霍”的一下从充气沙发里跳起来,怒发冲冠,美目喷火,“莞尔同学你是找死吗?”飞扑过去殴打她。
向莞尔躲向沙发深处——准确地说,是被小姑姑用脚踩进沙发深处,“干吗打我啊……”她哀哀叫,“我说的是事实啊,我的确是从没见过你谈恋爱啊,你想结婚都找不到人,这年头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是二婚的啦……”
小姑姑很有傲骨地把头一别,“我才不想结婚。”
“三十一岁了啊你,三、十、一、周、岁!”莞尔扳手指。
小姑姑大怒,再踩!“再敢提我的年龄,赶你出去睡大街!”
“我男朋友就住在隔壁,我可以睡他家。”
“那、就、去、睡!”一个抱枕砸在莞尔脸上。
莞尔抓下脸上抱枕,表情很委屈,“明明刚才你自己先提年龄的。”她站起身,从沙发上捞起外套披上身,“我去上班了哦。”
“拜,不送。”小姑姑也跳起身,跑到开放式厨房给自己煮咖啡。每次她这样做,都令向莞尔不解。
“小姑姑,你真的很奇怪耶。”莞尔穿好外套,双手叉腰望着房子里的另一位向姓小姐,“我就在咖啡馆里工作啊,你要喝咖啡,来找我就好了嘛!干吗费神自己泡啊?”
“自己泡的喝起来比较爽。”小姑姑低头摆弄咖啡机。
“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敢去‘南方公园’。”莞尔走到玄关,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拜托,你到底和‘南方公园’有什么仇啊?就去一次试试看嘛,那里咖啡很好喝啊,又没人会吃了你。”她真的想不通。
耶?还提这个?小姑姑掀眉瞪眼,举起砧板上的菜刀作势要砍她,“就是和你有仇,再不走就砍你。”
瞧,又来了。每次小姑姑有心事不愿意和她谈,就开始装疯卖傻,开玩笑转移她的注意力。莞尔扁扁嘴,对这样的长辈完全没有想法。谁叫她们俩年龄上只差五岁,而小姑姑脸皮又厚,经常表演白痴或者无赖,让她根本没办法与她进行正常的沟通。
向莞尔无奈地吐了口气,关起房门乖乖上班去。她有一份伟大的兼职——在“南方公园”做厨子。而她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姑姑可就神秘了——莞尔从来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看见她每天吃喝玩乐,从不去上班,但银行户头总是定期有一笔钱汇进来,保她衣食无忧。
真的,莞尔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家族里最小的姑姑。只是大约一年以前,当她决定搬进大学城和心仪男子裴英伦做邻居的时候,以前从未与她联络过的小姑姑突然从天而降,吵着要搬来和她一起住。她感念小姑姑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大发善心收留她。一直到今天,她与裴英伦之间的感情发展顺利,说不定哪一天就兴致突发跑去结婚——那时候小姑姑可就真的要一个人住了啊。像她这么喜欢疯闹的人,一定会感到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