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女生名叫向莞尔,他想起来了。
裴英伦走入客厅,把钥匙抛在茶几上,再把自己摔进真皮沙发里,两脚一伸,彻底放松。
然而他的表情却是带着苦涩的。环顾冷寂空旷的大房间,处处有前女友方怡然留下的痕迹。方怡然是典型的都市OL,在会计师事务所任职,活得很冷静很精致。例如此刻茶几上她留下的那份某美资公司年末BalanceSheet——那是她身为女友,送给他这个男朋友的最后一份礼物。
裴英伦望着A4纸上深灰色的打印字迹,眼睛黯淡了。很没种的,他想念起方怡然来。虽然她离开时不留半点情面,存心给了他许多难堪,但仍然——他想念她。顾着旧情,他并不想把事情搞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裴英伦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打算折回咖啡馆里去,把那一箱东西给拿回来。恰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铃铃地响了起来。
他伸手接起,“喂?”
“嗨!校友,是我。”那边传来笑呵呵的清朗男声。
裴英伦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声音中透着疲惫:“哦,高纬明。”高纬明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进入同一工作领域,所以经常会互通信息。
“心情怎么样?方怡然已经搬出去了是吧?”高纬明问。
“是呵。”他无精打采地答道,“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有事要问你。你……记得当年那个向莞尔吗?”
那端愣了一下,“记得啊。怎么?”
“我今天遇上她了。”他语气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今日再见到向莞尔,勾起他当年大学里的某些记忆——相信他,那绝对不是多么令人愉悦的记忆。
“呵呵呵……”电话那头讪笑,“当年,你被她搞得很惨咧。”
裴英伦朝天花板翻个白眼:是啊,很惨,惨不忍睹。
当年在学校里,他是个风云人物,辩论社的最佳辩手、篮球队的明星球员。像他这样外表优秀又傲气十足的男孩子,身边的爱慕者当然不少。而向莞尔——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他已是大学四年级,正为找工作忙碌。某天同学高纬明跑来找他,说是有个小学妹想认识他,委托高纬明牵线搭桥。那时他身边恰好没女朋友,便应承下来,兴致不算太高。
稍后,他约了那小女生一起吃饭。她就是向莞尔。她不算很漂亮,瘦脸庞、尖下巴,样子普通、打扮也普通。
那是一次非常失败的BlindDate。裴英伦承认自己那时是个肤浅的男生,他是外貌协会的,女伴不够漂亮,当然会折损他的兴趣。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向莞尔很无趣!
她很闷,很无聊,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一整晚拼命讲笑话,却没有一个好笑。为了博他好感,她假装淑女,喝完一碗汤用掉一个小时。当时,他辛苦地维持着体贴的笑容,但其实脸颊已经快要抽筋了。
约会结束后他回到男生寝室,无聊地在网络上打了一夜战争游戏。第二天一早,他立刻打电话给高纬明,告诉他:他要和这无聊的女生“切”!
然而,要真那么容易“切”就好了!
“呵呵呵……”此刻在电话里,高纬明继续笑呵呵,“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对你死缠烂打的那股猛劲儿!”
裴英伦没好气地说:“还说呢,都是你害的。”
就是,当时都怪高纬明不好,出卖了他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导致后来,那个向莞尔铆起来发疯似的追求他:写情书塞爆他邮箱,做手制巧克力寄去他家,还经常徘徊在他宿舍楼下,假装和他“偶遇”。他几次三番明示暗示自己对她不来电,她就是迟钝地听不懂。
更可恶的是,她还偏好频繁地打他手机,上课时打、午夜零点他好梦正酣时也打,响一声就挂断,每天这样反复地打十几二十次,就是圣人也会被她逼疯!
就这样,他被她“骚扰”了长达三个月之久。而事情之所以会终结,是因为某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接杀到她的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准她的鼻子大吼:“我拜托你放过我吧!你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你!”
当时那一声怒吼,响彻云霄,也彻底斩断了向莞尔对他的妄念。那天过后,他没再见过她。
而今天在南方公园咖啡馆里再度与她相遇,中间已经隔了六年了。她长大了,一副温文淑女模样,应该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吧?幸好呵,幸好。
裴英伦吐一口气,问电话那边的老友:“这些年你和向莞尔之间——没什么联络吧?”
“呵呵呵……”高纬明继续笑呵呵,这一次“呵”得很心虚。
裴英伦立刻眯起眼,心头闪过不祥预感,“你联络过她?”
“没有!怎么可能?”高纬明大声叫屈。
“高纬明,你联络过她。”这一次可是不折不扣的陈述句。
电话那端蓦然沉默。也许高纬明畏罪潜逃了。
压下心头怒意,裴英伦清清喉咙,换上轻柔的口吻继续审问:“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家住哪儿?电话号码几号?我刚和女朋友分手不超过一个礼拜?”
电话那端继续沉默。
“这些——都说了?”裴英伦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个……今天下雨了,我窗子没关好,渗雨,把我的沙发打湿了。”高纬明和他闲话家常。
该死的,他就知道!裴英伦全身无力地往旁边一歪,大手捏紧了听筒,咬牙切齿地低吼:“高纬明,我要杀了你。”
“老友,这不怪我啊,是她逼我的啊!”高纬明哀哀叫屈,“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你才刚和女朋友分手,生活正空虚着呢,而她呢——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对你不怀好意——哦不,是心怀爱意!我是觉得啊,你们两个可以试着见见面,看能不能擦出火花来……”
高纬明还在滔滔不绝,只听“咣”的一声巨响,电话另一端的裴英伦把电话机扯下茶几,三下两下拔掉电话线,气呼呼地往地板上一扔。
他受够了,今天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啊?!事业感情双重受挫,昔日的缠人精又找上门来,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倒霉吗?
裴英伦歪躺在沙发上重重吐气。算了,事到如今,他也没力气去和高纬明计较了。他拉过手边薄毯,盖在身上,疲惫地闭起眼,打算在沙发里窝一晚。至于方怡然的那个箱子,明天再说。
而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大房间里却是温暖如春,气氛和悦又欢欣。
“怎么样?我穿这样漂不漂亮?”
明亮的穿衣镜前,向莞尔笑眯眯地揽镜自照。她身上穿着一套黑白千鸟格职业套装,提腰线的欧版设计让她显得比平时高挑了几分。不过,肩膀好像有些宽了哦——她皱皱鼻子。
“漂亮得令人胆寒。”
身后抛来一句凉凉的讽刺。一名短发美丽女子正慵懒地瘫软在硕大的充气沙发里,眯着如丝媚眼,打量向莞尔的新造型。她毫不留情地开口批道:“这根本不是你的衣服,根本不合身,而且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洗过,你怎么可以随便穿上身?恶心。”
向莞尔回过头,“小姑姑,你别这么说嘛。这可是裴英伦女朋友的衣服呢!”说着,她对着穿衣镜摆了一个白领丽人手抱文件夹的POSE,然后美滋滋地摇头晃脑,“看,我这样子像不像裴英伦会喜欢的那一型都会女白领?”
“我管他裴英伦喜欢的是哪一路神怪?”被向莞尔叫做“小姑姑”的短发女子不屑地撇了撇晶润红唇,“我只觉得你这样很可悲。”
“我哪里可悲了?”向莞尔双手叉腰。一直泼冷水,她有些不爽了哦。
“你暗恋一个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男人,暗恋了整整六年——这就不提了。你偷偷打听他的消息,一听说他和女朋友分手,就立刻想方设法搬到他家隔壁——这也不提了。现在,你还把他前女友不要的旧货收回来,穿在自己身上——小姐,请问在你卑微的人生观里头,还能不能找到一咪咪的叫做‘自尊’的东西?”说着,短发女子竖起自己一根小拇指,演示什么叫“一咪咪”。
“喂,小姑姑,你讲话很刻薄哦!”向莞尔被讲得面子挂不住了,反驳道,“既然你这么反对我的做法,那——当初我决定租下这个公寓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自告奋勇跑来和我合租?”
当下,那气焰高涨的“小姑姑”口气立刻软了下去,“我、我有我的理由。”她左顾右盼。
“哦?什么理由?我是为了我暗恋的裴英伦,你呢?你为什么?”
“我、我干吗一定要跟你讲?”小姑姑表情很惨淡,缩入沙发里认真地看电视,两只耳朵开启自动消音功能,屏蔽掉向莞尔的质问。
“啧,神神秘秘的。”向莞尔小声嘀咕着,回身继续研究那纸箱子里的东西。抓起一瓶安娜苏洋娃娃香水洒向空气中,然后自己在那粉色香水雨中转了个圈。闻着清甜馨香,她心头柔软了:裴英伦啊,一墙之隔的裴英伦。离他这么近,感觉真好。尽管小姑姑总说裴英伦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级别帅哥罢了——普通级别的事业有成,普通级别的有钱,并没优秀到“天上有地下无”的地步。可是,她就是迷恋他。
六年前她搞砸了与他的唯一一次约会,可是,她搞不砸自己对他的爱慕。当时,她也以为自己是疯了,竟然不顾廉耻地跟在他屁股后头穷追猛打了三个月,换来他一通忍无可忍的咆哮:“我拜托你放过我吧,你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你!”时间飞速过去。六年后的这个夜晚,橙黄暖灯下,向莞尔望着镜中的自己:26岁的她,脸颊红润,长发飘逸,比以前更漂亮了,更有女人味儿了,更聪明了……哦,好吧,“聪明”这两个字收回,她一点儿都没有变聪明。
她依旧用那蠢办法暗恋裴英伦,打听所有有关他的小道消息,偷偷搬来他家隔壁,还——穿上他喜欢的女人的衣服。
唉,只是……此刻镜中穿着职业套装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她不是什么女白领,不是裴英伦喜欢的那一型,别装了吧。这样想着,向莞尔嘴角下撇,心情也低落了。其实她心里明白,正像小姑姑所说的那样,她的爱……有点可悲呢。
回首望望窝在充气沙发里、看电视剧看得哈哈大笑的小姑姑,向莞尔有些郁闷地放下了手里的香水瓶。
她知道,小姑姑心里也装着某些事,某个人。可是,小姑姑偏偏就是能表现得比较洒脱。
这种没心没肺的洒脱,她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