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分钟的长久沉默过后,裴英伦首先开口,缓缓踱步自吧台后绕出来,走到咖啡馆中央的空地上。他的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一眨不眨地直视面前的女子——与他分开不到一个月,便要为别的男子披上婚纱的方怡然。
她看起来很精神,外套烫得平整光滑,衬衫的雪白尖领子直直挺立着,黑亮直发垂到肩头。她手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座位,对他说:“坐下来谈吧。”
向莞尔尴尬地僵立在工作间的门口,一手抓着布帘,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去招呼这个“客人”。
她……就是裴英伦的前女友方怡然吧?果然,正像高纬明学长描述的那样,既美丽又大方呢。身穿爱马仕深灰色小套装,戴样式纤巧的无框眼镜,笑的时候红唇微微抿起,看来是个情绪内敛的女子。
方怡然率先入了座,将那个红色信封放在小桌上,自顾自地说:“刚加完班从公司里出来,月末关账忙疯了,所以这么晚来找你,别介意哦。”说完,转头瞥了一眼呆立一旁的向莞尔,语气有些责备地轻唤,“WAITREXH1,我的咖啡?”她已经太习惯用英语差遣服务生。
裴英伦连忙开口:“这里已经打烊了。”向莞尔脸上微僵的表情令他觉得有些愧疚。这么晚了,莞尔没有理由为他的前女友服务的。
“是吗?”方怡然讶然地挑起修得细细的柳眉,轻呼,“我记得以前这里营业到午夜零点呢。”
“很多事会变的。”裴英伦说。“南方公园”最近生意清淡,所以老板经常提早打烊。
听他说“很多事会变的”,方怡然立刻浅浅地笑开了,表情无奈中透着一点虚荣心被满足的愉悦,“哦……英伦,我们分开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开吗?”她用看小孩子似的眼光疼惜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俊朗男子,婉声劝解,“你知道的,感情的事很难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想了想,又伸出洁白玉手来,玩笑似的越过桌面轻刮他的脸颊,“你是大男人,就别记恨了。答应我,嗯?”
裴英伦无话可说,方怡然说这话时的甜美声嗓令他觉得荒谬。她竟以为他是在记恨她甩掉他吗?天,未免把他想得太痴情。
他转过脸,对向莞尔说:“你先回去吧,钥匙留给我,我来锁门。”他预计到与方怡然之间的谈话必不会太令人愉快,所以,还是让莞尔先走吧。
方怡然是个太习惯成功、也太习惯高高在上的女子。在她面前,鲜少有人不觉得有压力。
“等等。”方怡然打断他的话,扬起微笑对向莞尔道,“不好意思,我今天加班累惨了,真的很需要一杯咖啡来提神呢。”
向莞尔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应对。在这气质高雅、谈吐有礼的都市OL面前,她气势一下子就弱了。垂眼看了看自己腰间系着的绿格子围裙,怎能不自卑?
“哦。”见她呆立不动,方怡然立刻会意了,低头从手袋里拿出牛皮钱包,轻笑,“我会付你小费。”她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谢谢你的服务。”
“够了。”裴英伦压住她拿着纸钞的手。回头看向莞尔,见她脸色苍白,他心里很不好受。
“你回去吧。”他又说了一遍。莞尔不必忍受这些。
“没关系的,我……我去开咖啡机好了。”莞尔勉强地笑笑,方怡然那无比自然的使唤态度令她觉得有点受伤,只好快快转过身去,往吧台后咖啡机的方向走,逃离这尴尬场面。
裴英伦忍不住起身唤:“莞尔……”
“麻烦你了哦。”方怡然用柔柔笑语切断他的话。在今天之前,她没有见过向莞尔。在她看来,让这侍应生加班为她服务是天经地义的。像她这样月薪过万的高级白领,不也要加班吗?
裴英伦回神望她,表情有些不悦,“你来就是为了送请柬?”他扬眉,确定自己不喜欢她对待向莞尔时颐指气使的态度。“嗯。”方怡然点头,“本想差快递送过来的,可是那样似乎不够诚意呢,毕竟我们那么熟。”她手指着桌面上的红色信封,“打开看看啊。”
“不必了。”他目光平静地审视着面前这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远离了,理智了,突然发现她浑身被强烈的优越感包裹,自大得简直可笑。
亲自送请柬过来,是打算向他示威吗?怕他不知道她找到了更好的男人?怕他不知道现在她有爱情滋润活得很快乐?他垂眼望着那个红色信封,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恭喜你,到时候我会出席。”
“谢谢。”方怡然弯唇轻笑,“有了你的祝福,我也就安心了呢。”
裴英伦扬了扬眉,哦?他倒要看看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伤害了你,我心里一直觉得很不安呢。”方怡然以同情眼光凝视他,想从他平静脸庞上找到一点点痛苦的蛛丝马迹,“现在看你过得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到时候一定要来观礼哦!”
裴英伦敷衍地抿唇微笑了一下,实则心里被这话题烦透了。刚分手的那一个星期里,他们之间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讨论。方怡然非常体贴地想要确定她的离开对他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而这被小瞧的感觉令他心里很窝火。
虽然他是为她伤心过,也软弱过,但既然都分手了,他的情绪如何应该属于个人隐私吧?不知道她如此这般追根究底,是想获得怎样的满足感?
如今,看着与一个月前同样美丽的方怡然,他很自豪地发现,自己心如止水。
的确是不再爱她了。即使在今晚之前对她还存有一丝眷恋,此刻也消失殆尽。
反倒是有个家伙,很叫人担心呢……
他忍不住偷偷回身,去看咖啡机旁忙碌的那个娇小身影。刚才方怡然的态度,不知道会不会刺伤莞尔的自尊心?他看着,想着,有些心疼她。
奈何他对座的女子还在滔滔不绝,话语轻柔,却句句带着扎人的刺:“以后,我们很可能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了。蜜月旅行我会去欧洲,然后,他会被派到海外工作一阵子,我可能也会跟着过去吧。”说起自己那事业有成前途无量的未婚夫,方怡然的语气中掩不住丝丝甜蜜。
“那很好。”裴英伦有礼地点头,听得不是特别用心。
“其实,我犹豫过的。”方怡然突然垂眸叹息,“去海外工作虽然有全新的发展空间,可是,要推倒以前的成就完全从头来过,也是件很令人惧怕的事呢。”
“以你的资质和能力,应该没问题的。”他越答越心不在焉,眼神不住地往后瞄。身后那丫头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他有些担心起来。
“英伦?”方怡然终于发现他的走神,“你有在听吗?”
“哦,有。”他微怔,抱歉地一笑。
与此同时,向莞尔也端着托盘来到两人的桌边,“请用。”她依次放下两杯咖啡,口气彬彬有礼。
方怡然抬头,冲她扬起友好的微笑,“谢谢,辛苦你了。”然后她执起杯把,将那半圆形的奶牛纹杯子移至唇边轻啜了一口。
三秒钟后,她“霍”地放下杯子,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上怒意质问向莞尔。
“怎么了?”莞尔表情茫然地皱起眉,怎么……突然发火了?
“小姐,你是故意整我,以此来表示对我的不满吗?”方怡然脸色僵硬地说。
裴英伦插嘴问:“有什么问题吗?”见方怡然脸色难看成这样,他连忙拿起自己面前那杯咖啡喝了一口。然后,顿时明白原因。
他抬头看向一脸尴尬的向莞尔,“莞尔,你会使用咖啡机吗?”
“会、会用啊。”向莞尔眼神闪烁,“只是不太熟练而已。”
“不熟练,所以索性不用滤纸?”他有点想笑。若不是顾及前女友在场,恐怕真的会笑出来。向莞尔果然是向莞尔,永远都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她身上。
“我……一时忘了。”莞尔羞得面红耳赤。这不能怪她啊,“南方公园”的咖啡机一直是由葛芮丝在负责的,而家里的那台则由小姑姑一个人掌管,她虽然看过别人煮咖啡,可是自己从没动手做过。
刚才,如果不是这位方怡然小姐态度很坚持语气很礼貌,她……她也不想硬着头皮煮咖啡给她喝啊!
“英伦,你们认识?”方怡然皱起柳眉。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裴英伦叫这个女孩的名字了,看来是真的认识。
“嗯,我们是邻居。”裴英伦点了下头,“我代她向你道歉,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不会用咖啡机。”
“不会用咖啡机?”方怡然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不满地一撇红唇,“可她是个侍应生啊。”自她搬离大学城以后,“南方公园”的服务真是每况愈下。
“谁规定侍应生一定要会泡咖啡?”他不自觉地开始为向莞尔说话。看她像根棍儿似的傻傻杵在他桌边,他心中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莞尔今晚受的委屈够多了,这谈话该结束了。
于是,他当即站起身来,拿过那红信封收入自己口袋里,冲方怡然淡漠地点点头,“请柬我收下了,届时一定会去观礼。祝你……婚姻幸福。”说出这最后四个字的同时,他熄灭心中最后一丝眷念。然后,再不说话了,只是站着,静静地看着她。这么明显的送客举动,方怡然也不得不站起来了,“那么,我们到时见了。”虽然裴英伦平淡的反应让她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可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仍是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风度。一手拎起手袋,另一手伸向裴英伦,把他的身体拉向自己,以极为自然的姿态替他整了整衬衫领子,娇笑道:“瞧,现在没人替你烫衬衫,领子都起皱了。”说完,她优雅地旋身,挽着手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短短一句话,扳回一城。
裴英伦目送她走出门去,脸色有点僵:有了幸福归宿的女人,底气就是足一些,连他的衬衫领子这种小细节也能拿来说事儿。
而他也必须沮丧地承认,被方怡然这样挑剔,他还真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呢。瞧她说得好像他没女人照顾就不行,好像就变成了不修边幅的邋遢鬼似的。
直到方怡然走远了,裴英伦才回过神来,自嘲地摇了摇头,回头对向莞尔道:“不好意思,刚才让你看笑话了。”
的确,方怡然的光环太盛,被她这样一比,他们两人都灰头土脸。
向莞尔忍不住想笑,看来方怡然还真是个追求精致生活的美女,这一点和小姑姑倒是挺有相似之处。刚才方怡然转身出门那一瞬间,裴英伦的脸色很精彩纷呈哦。
她调皮地掀了掀眉,笑着走向裴英伦,凑向他的颈项处,抓过衣领研究,“很皱吗?我看还好啊……”一面问一面手不老实。
他低下头,“喂,你干什么?”在揉皱他的衣领?这样不好——靠太近了。
“来、来,让我模仿一下嘛。”莞尔玩心顿起,捏着嗓子挤出酷似方怡然的娇美嗓音,“瞧,现在没人替你烫衬衫,领子都起皱了。”说完了自己把脸往旁边一扭,闷声笑。
“向莞尔。”他警告地低唤。笑够了吧?他够糗了。
“可是,真的很好笑嘛。”她仍是止不住语气中的笑意。
“是,很好笑,比泡咖啡不用滤纸的某人还好笑。”他朝天翻个白眼,身子站定不动,任她摆布。
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她朝他颈窝里吹一口气。
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这丫头搞什么!湿热的感觉呵上颈动脉,仿佛有绵密小针扎着他敏锐的末梢神经,一下子,身体深处有什么被点燃了。
“向莞尔!”他气息有些紊乱地提高声音,“玩够了吗?”
“不是啊,这里有根头发!”向莞尔很无辜地辩解,双手扒住他领口朝里张望,“吹不掉,粘住了,我替你拿出来哦。”说着,柔滑小手探入他领口中,缓慢移动,摸索。终于,揪住了什么,以指尖轻轻捻起。
“够了!”他低叫一声,双手向前伸起,不过却不是气急败坏地推开她,而是——用力地将她揽入怀中。
“啊!”莞尔惊叫一声,身子向前一个踉跄,跌入他胸膛。
“裴、裴英伦?!”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裴英伦……主动拥她入怀了?
这情景……以往只有在梦里才出现过哪。怎么会,怎么会?他真的……正紧紧抱着她吗?
可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呢——没努力扮酷、没假装冷漠、没使用任何小姑姑传授的方式将他撩拨得心痒痒的,他……就愿意张开双臂接纳她了?
此刻的举动……可以理解为他喜欢上她了吗?还是因为他刚才在方怡然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所以扑入她怀中找安慰?向莞尔自裴英伦怀中抬起头来,迷惑地看他,“裴英伦,你……为什么?”她心里很乱,觉得十分高兴,但又怕像小姑姑说的——她只是个替代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就太惨了。
裴英伦低头凝视她闪着困惑神情的黑眼睛,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心情,“莞尔,我有话要说。”
“那……说。”她怯怯点头。
可是,该怎么说?裴英伦皱着眉头,表情苦恼,因为心里乱着。刚才那一瞬,情感接管理智,他伸手抱了她。也许他可以怪她靠他太近,也许他可以指责她顽皮冲他颈间吹气的姿态太撩人。但——这些都不该被称之为理由吧?
真正的理由是——他为她心动了。推翻脑中旧日印象后,渐渐被如今全然不一样的她所吸引。不受控的,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心态变了。
也许,真的喜欢上她了……吗?
但——可以照实这么说吗?他咽了口唾沫,困难地开口:“莞尔,我……也许有点喜欢你,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莞尔惊讶地张开嘴,怔愣。他说了喜欢她?!虽然加了前缀“也许”和“有点”,然后还补上一句“我不知道”;但这感觉仍是太让人震撼了,仿佛一个做了好久的美梦突然成真,她……可以相信此刻自己耳朵所听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