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然,沈力恒虽曾跟着爹亲进宫见过皇帝,认识许多的官宦子弟,甚至一同学文习武,但养在深宫的公主,自然不可能有照面的机会。
若非本朝皇室惯例,女子均须至锦绣署学习女红,不分公主、郡主、县主,沈力恒也没机会见到她。
一开始沈家其实觉得很麻烦,要教这批娇娇女繁复的织锦技术,还得让皇上与各宫娘娘、各府王爷满意,真是件苦差事,也因此,沈力恒很快就注意到赵紫心,注意到这个与其他皇室女眷尤其不同的女孩。
爹说,这开阳宫元妃调教出来的开阳公主,态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听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然女子不能上御书房与皇室子弟同学,但元妃自己请了大学士给开阳公主授课讲学,让她年纪轻轻即礼乐诗书无一不通、无一不解。
真有这么神?
沈力恒看着坐在另一方的赵紫心,心里忖度着,那女孩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像其他郡主、县主们,聚在一起几乎吵成一团,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要不说,真难令人想到这些都是皇室名门出身的闺女。
只有她,一直安安静静的端坐着。椅子略矮,若不挺直腰杆端坐,随时可能弯腰驼背,但她始终安稳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前方。
听说她只有十二岁,十二岁不才是个孩子吗?怎么样子就这么像大人?爹还说,这开阳公主第一天到署时,便恭恭敬敬的喊了爹一声师傅,让爹好生受宠若惊,直夸果真天子龙女,教养颇佳。
只是他总觉得,一个孩子就该像孩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礼数周到,这若非是个马屁精,就是个苦苦压抑之人。
但怎么看,都不像马屁精……
那天所有人端坐在讲堂上,包括他,当然,全场只有他一个男的,放眼望去净是女子,年纪都不大,都是孩子就是了。
前来锦绣署学艺的只有这些千金之躯,至于他则是当然要学,毕竟他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子孙,他很坦然,一切辛苦的训练他自幼就习惯了,有时还颇为乐在其中。
锦绣官也就是沈力恒的爹走进了讲堂,所有人起身,向讲师问声好。这是礼貌,更是对老师的尊重。
他的眼神不自觉的看向她,她也站起身跟着众人鞠躬,嘴里喊着师傅好,然后跟着坐下。
奇怪?为什么我要一直注意着她……沈力恒这样问着自己,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专注在等会儿爹要讲授的东西上。
“诸位公主、郡主、与县主,臣锦绣官今儿个要为诸位讲授有关布料的学问,请诸位专心一致,臣自当全力讲授。”
众人齐呼,“师傅请。”
锦绣官站在讲台前看着众人,当然也看到自己儿子。其实锦绣官自己觉得,这些东西让力恒来说就好,他虽然才十五岁,但技术颇精,简单的讲授应难不倒他。要不是因为这是要给公主等皇亲国戚上课,锦绣官实在毋须亲自出马。
“布料是织锦的根本,不管技法再好,针法再灵,布料不好,终究是场空。因此织锦以布料为源头,源头佳,则好的作品可以说水到渠成,只待技法纯熟即可;但源头差,想要让服饰作品脱颖而出,可谓缘木求鱼……”
眼神又看向她,沈力恒难得不专心,但这是因为爹这段讲课,现场多数人都意态阑珊,甚至开始蠢动,只有那个赵紫心依旧专心一致,眼神没有丝毫游移,腰杆依旧挺直,看到她这般专心模样,连他都觉得好累。
当然,沈父也发现了所有人都有点不专心,但他并未动怒,这群皇亲国戚,养在优渥的环境,真要她们专心学习一件事还真有点困难。
“这样死硬的知识,诸位想必有点不耐烦。”自嘲说着,“臣来请教诸位一个问题,谁若能答出,臣必将禀明皇上,将诸位的专心认真告知皇上,让皇上来奖励。”
听到这番话,众人终于专心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净是一群小女子,但能获得皇上称赞,便能在宗室间传名,也是一件光彩的事。“绫罗绸缎,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很简单的问题,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有答案,更别提举手回答。心里连个底也没有,举手回答只是丢人现眼。
沈力恒当然知道答案,身在织锦之家,不知道绫罗绸缎的差别,可以说是白活了,相信爹也会气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抢着回答——当着这么多皇亲国戚的面,这个锋头总得让其他人去出,自己还是多藏点锋。
“诸位都没人知道吗?”沈父看着四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再看看儿子,沈力恒只是轻轻耸耸肩,他当然知道儿子心里有答案,可是不想答,也不愿意选在此时此刻回答。
从小他们对力恒的教育就是要他懂得谦逊,虽有锋芒但不应毕露,以免惹祸上身。
身在官场,应付的又是这些皇室宗亲,这些人习惯被捧上天,习惯众星拱月,稍有不顺意便会大开杀戒,因此他们总要力恒学会忍让,学会掩盖自己的风华,学会避世而处。
不过这个场面实在太尴尬了,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连沈父都有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然而正当沈父打算换个话题,继续讲授其他部分时,突然有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开阳公主,您知道答案吗?”
“我试着说说看,不确定对。”赵紫心声音轻轻柔柔,很有礼貌,又很谦虚,她本来就是全场最吸引沈力恒注意的人,因为她的样子跟那些皇亲国戚、郡主县主,真可谓迥异。
“公主就试试看,错也没有关系。”
赵紫心从座位上站起来,想了想,“绫,质地舒松轻薄,上有地纹,可用以书画的装裱;罗,质地紧密,但上有细孔通风,可用以制成夏季服饰,舒适凉爽;绸,质地平滑细致,用途最为广泛;缎,两面质地不同,正面华丽光滑,背面无光,可用以制成礼服。”
一段话说来,声音温柔可人,语气清淡动听,但内容正确,使其听来反而掷地有声,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连沈力恒也颇为讶异。
“好!开阳公主说的全部正确,果然博学多闻,态度更是自然大方。臣当禀明皇上,让皇上给公主好好奖励一番。”
全场很是讶异,没想到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赵紫心,竟然率先答对了这么难的问题。
沈力恒也看着,心里更是不敢置信。
她不是才十二岁?是个小孩子啊!虽说这问题不难,答案他早就在脑海里想过千百遍,可要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还是令人讶异。
果然如爹说的,元妃对开阳公主的教育确实严格,不管从态度、从仪态、从学问,统统要求,没一样放过。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让这开阳公主小小年纪,却没有一点孩子样,反而老成得像个大人,像个身在官场多年的老臣。
“诸位,开阳公主已经答出一半,另外一半谁会?”沈父笑了笑,“方才开阳公主回答的,是绫罗绸缎的不同之处。另外一个问题,绫罗绸缎有何相同之处?”
众人依旧你看我,我看你,这一次,连开阳公主都不知道答案,脸上苦思着;沈力恒依旧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爹亲心里想的答案。
这个答案也可以说是沈家的答案,至少这么多年来,沈家都是这样教育他的。此时此刻,要把这个答案放在心里,不能有丝毫的遗忘。
“没有人知道吗?”
沈力恒举手,让沈父略微讶异,这孩子怎会主动举手答话?这不太像他的个性,虽然这后面的答案,现场除了力恒,肯定没有人会。
沈力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表现,或许是看到那女孩主动举手回话,激励了他一向平静如水的心。
“永锦,你要回答吗?”
“回师傅的话,永锦试试看。”沈力恒挺直腰杆,眼神直视讲台前方的爹亲,声音铿锵有力,“绫罗绸缎,有其不同,有其同;虽是各色布料,但俱为蔽体之用。”
现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英俊的少年身上,那眼神里都带着仰慕,连赵紫心也看着他。
这就是沈家家训——不管是多漂亮的布料、多华丽的针法,制成衣裳都是为了蔽体。沈力恒记得爷爷曾经说过,今天沈家制衣,便要想着衣不蔽体之人。
赵紫心听到这段答案,整个人呆住了。她的眼神竟毫无保留的看着沈力恒,想着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这种答案。
绫罗绸缎,俱为蔽体……
说得好……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衣不蔽体?
她看着他,忘记要有所掩饰。这样的眼神,他注意到了。回望她,两人视线相交,他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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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赵紫心而言,能出宫到锦绣署学女红确实很快乐,不是因为在这里可以认识沈力恒,认识他还是很后来的事情。
因为她可以离开开阳宫,可以出宫。
在宫里,母妃对她极为严厉,不管是仪态,还是学问,统统要求。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为她好,也许是,也许不是,不然母妃也不会一天到晚在她耳边抱怨,说为什么她不是个儿子。
母妃想获得父皇宠爱,无奈父皇另有宠爱的人,也就是皇后娘娘,再加上后来母妃没再能产下龙子,让母妃更是失宠。最后母妃只能透过她,来挣得父皇一丝一毫的注意。
要她高人一等、要她学问渊博、要她仪态万千,要她成为最出色的公主,让父皇关注她、宠爱她。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母妃也许是为了她,总要为她争得最好的一切,包括衣裳冠冕、包括珠宝首饰,甚至包括父皇的注意。当然,母妃也告诉她,她生下来就是皇室的人,将来母妃或父皇要她去做什么,她就必须去做,这不只是为了报答君恩,更是君臣之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自己,为了让母妃在父皇面前,在皇后娘娘面前可以争一口气,所以她顺着母妃的安排,要她做什么她就做,没有半句怨言,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往后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
所以,能出宫,能离开开阳宫,离开母妃的视线,来到锦绣署,她真的觉得很开心,甚至期待着每两天到锦绣署学艺一次的机会。
这天,她又来到锦绣署,身边没有丫头陪着。她一个人走在诺大的就像是庄园内,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美丽景色,顿时心旷神怡,烦恼全消。
经过在庄园的小湖旁,她驻足看着岸边杨柳飘逸,微风吹来,仿若舞动。湖面水波粼粼,光影变换让人移不开视线,夺不走目光。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湖边,同时看了看四周,没人。她更靠近湖畔,甚至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脚举高不敢碰到水。
可是这样还不够,赵紫心到底还是个孩子,玩心又起。她最后甚至大胆脱下了鞋子,将脚放到水里,果然有点冰冷,毕竟春天才刚来,那阳光的照射让她以为湖水是暖的,但其实很冰。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在室外将鞋脱下,露出双足。这在母妃眼中,直接等同“大逆不道”四个字。
女子应洁身自爱,双足为隐密部位,怎可公诸于世,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简直不知羞……若让母妃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又会招来一阵责骂。
可是现在四下无人,不会有人看到的,让她放松一下吧!她真的觉得好累,好不容易离开宫里,独自一人可以避开一切监控与要求,让她放松一下吧!等会儿她会把双足擦干,穿回鞋子,谁也不会知道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
“着凉了怎么办?”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让赵紫心顿时吓傻了,不知该如何回话,更忘记要有所动作,比如说赶紧穿回鞋子,逃离现场。
沈力恒从头到尾都看着那个小女孩的举动,也看见她脸上那玩耍般的淘气表情。这样的她,真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到。
原来她也有这般淘气的模样,这才像个孩子。她何必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老成,这么成熟稳重?“虽然隆冬已过,但春寒料峭,公主您将双足放在水里,着凉怎么办?”沈力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
赵紫心终于醒了,赶紧将脚从水里拿出来,迅速站起转身就想跑,但动作才到一半就发现自己落了绣花鞋,赶紧回头取。
“公主,您怎么了?”
赵紫心不敢回话,只想迅速离开现场。她知道,今天的事若传回母妃耳中,她肯定又会招来一阵骂。
更甚,她竟然觉得,什么人不好看到,竟然是他。她脱掉鞋子的样子,竟然进了他的眼。
这真的好丢脸,比被母妃骂还丢脸。
奇怪?她为什么要有这种感觉?她是个公主啊!为什么要怕这个锦绣官之子?
虽说她在宫里总不爱摆公主的架子,但她还是个公主啊!怕什么?
“公主,小心,慢点,别跌倒了。”
赵紫心当作没听到,迅速离开现场,甚至还打着赤脚踩在地上;沈力恒看傻了,真不知这小女孩何以有此反应?
那样子,好像很害怕……
“她干嘛怕成这样?”沈力恒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取笑她,相反的,他想认识她,他根本不可能取笑她……
这时,沈力恒看见一支银制簪饰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公主掉的,他弯腰将簪饰拾起,放在手心里。
边掂量,边看着赵紫心离去的方向,心里更是狐疑,却也对这个女孩更感兴趣。一个奇怪的公主,一个不像公主的公主。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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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面的时间很固定,两天后,赵紫心又来到锦绣署;沈力恒当然要抓住机会,将簪饰还给对方。
下课后,赵紫心还坐在讲堂上整理着东西,众人四散,讲堂内顿时只剩她,还有沈力恒。
借此机会,沈力恒站起身,走向她。
赵紫心也感觉到沈力恒的接近,心里紧张了起来,怕他要问前天的事,除了怕前天自己放纵的事会人尽皆知,更怕他提到自己脱鞋露脚的事,那真的很丢脸。
“公主。”
他的态度谦和有礼,但还没说话,赵紫心就先抢话。“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喔!”
“说什么?”
“就我……我前天……把……绣花鞋给……”
沈力恒这才发觉,原来这小女孩这么在乎那天他看到她脱鞋的样子,甚至很担心,很害怕,真是奇怪,有这个必要吗?
他想了想,从袖袋内拿出那支银簪,不由分说,直接拿着簪子帮忙插回赵紫心的头顶,趁着她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时还退后一步。“臣有罪,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赵紫心有点讶异,“你没有做什么啊?”不过她的脸红红的,为了他方才为她插簪时的亲密动作,甚至为了自己方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比她高了好多,高出了一个头以上,他虽然是锦绣官的儿子,听说使针弄线非常厉害,但一点都没有脂粉味,宽阔的肩膀反而像是武将。
“方才为公主插簪,冒犯了公主,臣罪该万死。”
“没有这么严重啦!”
沈力恒笑了笑,“这样就扯平了,我看到你脱鞋,你也知道我冒犯了你,彼此都有把柄,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事情说出去。”
原来……他是要她放宽心,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将前天的事情说出去,原来啊……想到这里,赵紫心终于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