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掷剑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分离,在深冬;当尽了家中所有物品,山穷水尽,在冬末;和惟一的妹妹生生分离,在初春;现在,她逼走了曾经深爱过,望眼欲穿地期盼过,以为是这世上唯一会带给她幸福的男人,也是在这冬尾春始时!
她自我嘲讽地一笑。
她的记忆中,竟全都是冬天满天鹅毛大雪、冰天雪地的寒冷,若问还有什么,那就是夹有春寒风厉,另一种世上的残忍。
“美人——”楼下的男人们疯狂地喊着,为她昙花一现的嫣然激动不已。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魅力,对他们又抛过一个桃色的秋波,底下的人声响动,粗厚的喘息声连在雅阁内都隐隐听得到,像一群特大号的苍蝇齐齐扑向食物,垂涎三丈。
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富商、书生、武师……全都在她绝丽的姿容下,被剥下了道貌岸然的外衣,露出赤裸裸的淫欲与丑态。
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一睹芳容,拼命推挤旁边的人,有些年老体弱的被挤得痛叫,顿时,挹翠院里乱成一团。
她笑得似乎更动人了,高高在上地欣赏底下狂乱的一幕,明丽的胭脂遮去了她的苍白与无神,美丽的饰物隐藏了她的憔悴虚弱,华丽的衣裳则掩住她日渐的形销骨立,可又有谁知道,她仅仅是留着一个躯壳在红尘间苟延残喘。
也因此,在鸨母误以为她已将清白交给了那个男人,而安排她侍客陪宿时,她没有反对!心都没有了,躯壳便听任处置好了。她不再在意了!
“小姐,有好几个公子都带了重礼,你要见他们哪个?”小芹听了鸨母的吩咐,跑上来问。
她美丽的主人一扫前几日的迷惘与忧郁,又亭亭出现在宾客们的欢呼声里,只是眉宇间,较之以前的漠不关心又多了几逗弄的玩世不恭。
她知道鸨母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暗喜,这才是青楼女子应该有的心境,若随便一个客人走掉都要伤心欲绝一番,如何继续在风尘中度日?
“是吗?”她轻笑,唇边一抹不屑,“叫他们拿给我再说。”
“是,”小芹听了话,出去张罗。
不一会儿,楼下爆出了大叫,那是小芹在大声说出可能成为杜十娘第一个人幕之宾的人的名单后,其余不甘心的人在争吵。名单上面的人都是鸨母千挑万选之后,筛出来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巨豪富商,不然就是他们的儿子。
被选中的人洋洋得意,等不及得催促小芹赶紧带路。无缘与仙子相见、共赴云雨的人,都在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她听着那波声势浩大的动静,纤手放下了窗户的帘子。耳边跟着又听得另一种“嘘嘘”的声音,那是他们看着点起烛火后,对窗边出现的朦胧的剪影望穿秋水,更加心猿意马的表现。
小芹领了四个男人上楼,她赶在前面,把雅阁外的珍珠帘垂了下来,让他们仍然无法清晰地看见杜十娘的容颜。
这是鸨母的伎俩,越是团团迷雾,却吸引得人无法驻足不前。她精心安排的这种隔帘择客,使得杜十娘的美貌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直弄得他们心痒难解,最后不惜撒下重金。
这也令杜十娘的艳名越发散布得神乎其神了,能成为她的青衫之交,更甚者是入幕之宾,变成了京城,乃至四海无数男人的心愿。
现今,传说中的美人就在珍珠帘后面,觑入珠帘中间细小的空隙,他们眼馋地瞅着她露出曼妙的身形,眼都直了。
“小姐,四位公子都到了。妈妈说,这四位都是人中龙风,对小姐也倾心很久,都想欣赏小姐的琴艺。”小芹唱歌似的放出彩雾,这四个人拼命连连点头附和。
“让各位公子如此看重,确是十娘的福气。”他们屏息听着她轻柔而富有音韵的声音,尚未听到琴声就已经先行醉了。
“十娘对各位的深情厚爱,铭感于心,只盼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以报各位的恩情。”
第一名华服男子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凑在珍珠帘前打开:“素闻姑娘喜好珍物,这是由一整块上好美玉雕成的妆盒,送与姑娘把玩。”
晶莹剔透的玉石,在烛下隐隐透着灵气与珍珠般的光泽。她只瞟过一眼便断定了它的价值!
随后,第二、第三和第四个人分别呈上了他们的礼物,全部都是罕见的宝物,价值数千不等,珍珠帘轻轻晃动,甜美的声音飘渺而来,仙踪难窥。
“公子们的诚心与厚爱,让十娘深受感动……”
小芹知道,这一番场面话说完,便可以决定出这四人谁将一见芳姿,可杜十娘的话声未完,鸨母已匆匆地抢在前面,登上雅阁而来。
“各位稍等一下,还有一位公子!”她赔着笑,“他今天才赶到北京城,到晚了。诸位公子请见谅!见谅!”
从她身后,步出了一个高挑的青年男子,他一袭青衫,眉目俊朗如星。
珍珠帘内,低低地出声:“咦……”
四人不安起来,他们好容易来到雅阁的门前,怎肯将良机拱手让与他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冷冷的气质震慑住了所有人,锋利的眼神让他们几乎不敢对视。
他们的华服与低俗举止,全在这冷清清又无需索的眼神中俯首称臣了。
他简直就是为了凌驾于他们之上而来!
掷剑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鸨母,目光直视帘后的隐约倩影,“时间仓促来不及备礼,这里是万隆钱庄少庄主亲手书写的银票,可随时兑现,送与小姐做赔罪之用。”
鸨母接过,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公子说哪里的话?礼物来不及备又不是心意不诚,只要人到了就是给我们十娘面子了!”她扬起尖利的嗓子,“女儿,你说是不是?”
掷剑冷面不语,瞅着她做戏给呆站在旁边的四个人看。
几人凑到灯下,看到了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壹万两”,不由得面面相觑,有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有的不言不语默默离开,还有的见珠帘内一片寂静,只好顿足不舍地走了。
鸨母瞅着他们知趣地自行离开,连忙道:“那就请公子进入雅阁,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芹。”然后乐呵呵地怀揣巨额银票下楼去了。
掷剑伫立在雅阁门口,凝视着静静的珠帘,它似一道冰冷的墙,阻隔住帘内帘外,天各一方。
小芹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既不敢让他进去,又不敢加以阻拦。
半晌,珠帘突然激烈晃动,印证了阁内佳人心慌意乱的同时,一只素手撩起垂帘:“请君人阁!”
小芹恭顺地卷起珠帘,让开了一条香径。掷剑按住胸前跳跃的金玉剑鞘,举步迈人雅阁。
***
雅阁内的书画依旧,檀香依旧,珠帘依旧,香艳依旧,只是那个曾印上他掌印的妆台已换了新的。
杜十娘半倚在新的妆台上,精致的五官简直美极了,烛光透过罗裙,在她身上淡淡地笼上一层彤光,好像一尊静止的美人石像。
她的目光也像石像般冰冷无情,警戒又微带着些审视看着他:“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已经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掷剑静静地说,神色平和,“如果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相处,那我接受你的规则。”
她冷笑:“你可以用一万两买我几夜,可是以后呢?你难道还要买我一辈子不成?”
他瞅着她玉石般美丽又冰冷的面容,感到她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启唇,慢慢地低声说:“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共度一辈子不是吗?”
她怔住,被他的反问无言以对了。
这些伤害他的话每一次都在心里先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暗暗地,在心底她早已是千疮百孔。可是他还要一再地出现,迫得她无奈地不断出言相辱,然后,把自己刺伤。
她在袖子里掐紧自己的手腕,尖声说:“只要你拿得出钱来,我自然会高高兴兴地弹琴、唱歌给你听,青楼不比其他地方,只认银子不认人!就算你是七旬老人,还是临死的病夫,凡是有钱上门寻欢的客人,我一概不拒。”
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她尖利的声音盘旋在雅阁内游荡不去。
掷剑沉默着,脸上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丝痛楚。
他缓缓走近她,突然伸出手来。
她忆起他上次怒气横飞的一掌曾经打烂过她的梳妆台,相同的一掌若是落在她身上,她可以当时就去见阎王了。死在他的手里也好,省得她留在这世上继续受苦。
一瞬间,她脑海中浮过很多这样、那样的片断,闭上眼,她不躲不闪反而迎面昂起脸,准备承受他的怒气。
他手掌如料,落在她的青丝上,却没有怒气,有一分怜惜,有一分感叹,更有一份不舍和浓浓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甘纯而且执着。
他反复抚摸她的秀发,又温柔又动情,在她耳边低低地诉说:“我离开了整整五年,把你独自丢到黑暗里,不闻不问。我回来后,不仅责怪你,还要再一次将你抛弃……这些,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别说了!别说了!”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掩住耳朵。
他这样温柔地对待她,比当时的痛骂更加让她心痛。她宁肯要一个痛责她堕落的未婚夫,也不愿意面对这样宽容大度的未婚夫。
他用手环抱住她,轻摇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絮语,温存而细致地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柔,带着令人深深沉醉的力量。
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勾起了被她深葬心底的往事旧恨,还有昔日点点滴滴,从未与人分享的痛苦回忆。
眼眶里,热热的,湿湿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疯狂地进流而出,在脸颊上汇成了小溪。
她咬着嘴唇,拼命想抑制哭泣,却怎么也做不到。
她的泪忍过了多少个等待的寒暑,又忍过了多少个遭人欺辱的日日月月,现在,她终于哭倒在他宽厚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不能自己……
他搂住她柔软的身子,跪下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地拥抱她,好像要把她纤弱的身子都揉进他宽厚的胸膛里一样。
她则无力地攀在他怀中,崩溃了……
***
如果时间可以停住,杜十娘宁可自己不要倾城倾国的西子容貌,不要让她名满天下的绝世琴技,不要世上的富贵荣华,只要可以随时这样看着他,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支起上身,瞅着身边熟睡的男子,鼻头又是一酸。
掷剑在梦中仍然紧蹙着眉头,手臂缠绕在她的腰身上,收得紧紧的。
他也是不安的吧,在梦中都要如此地将她守护。
没想到,他竟然在受到了那样的侮辱以后还会再回来,她又感动又心酸。当年一见倾心的男子,她并不了解,可是仅这一份执着与不弃,上天曾经厚待过她啊!
昨夜,她深受触动,悲泣得不能自己。整夜,他就一直温柔地抚慰她,不曾放手。
他的情深意重,矢志不渝,只会令她更加愧对于他,更加无法面对他啊!
只有在此刻,她才会让自己完全放松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她的目光从他英俊的五官慢慢下移,直到古铜色强健的胸膛。
英俊、强壮、年轻有为……这就是她的未婚夫,她深爱的未婚夫!
她感到眼泪又快要流出来了,只好慢慢深深地吸气,重又伏在他的肩窝处,感受他温暖的呼吸与体暖。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间环紧了她的腰,她抬起头,发觉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额前的黑发散落几缕,越发显得精神焕发。
“你醒了多久了?”她轻声问。
够久了,久到她的叹息、她的眼泪和她忍不住的触摸都一一感受,无一遗落。
“刚刚醒。”他微笑着看她慌张间来不及伪装的表情和脂粉不施的小脸。
她看起来比昨晚在烛下的气色要差得多。脸颊两侧消瘦,下颌尖尖的,衬得眼睛更大了,眼睛的颜色也更深幽了。在刚刚偷眼望去时,那里面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忧郁与悲伤,是历经沧桑的结果。
他挪动身子,半靠在床头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结实又强壮的肌肉。她默默靠过去,依偎在上面,数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十娘,”他轻柔地说,深怕又把她逼回到刻意伪装的外衣里去,“我很高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这几年我对你的思念几乎要把我逼疯了。”
她不语。
她要享受这份短暂的渴望已久的幸福,而不愿再重温噩梦一样的过去和梦醒之后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只是轻吻着她的黑发,抚慰她瑟瑟发抖的身子。
她累了,她倦了,她浑身千疮百孔,她满身是血是泪,她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有很多困难要他分担,有很多苦处要他理解,还有更多更多的恋念要大声地泣出来……
他感到怀中的娇躯猛然一收缩,正在惊愕中,她已经撑起身子离开了他的怀抱。少了她的热度,似乎连生命都变得空荡荡的。
她呆呆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赤裸的胸前挂着的金玉剑鞘。金亮亮的剑鞘上,交缠着白玉,镶着几颗宝石。
曾经十分熟悉,曾经殷切地盼望过的金玉剑的剑鞘,就这样赫赫然出现在她的跟前,划亮了她的瞳眸,也划醒了她的理智,迫走了她迷失的真情。
她慢慢抬起头,方才还渴望得到安慰和爱情的神态换上了轻佻和冷若冰霜。
他失望地看着她,她又把杜微锁起来,变成名妓杜十娘了。
***
“公于想要如何度过这春日呢?”杜十娘端起一杯飘着袅袅香韵的茶杯翩然进入雅阁,殷勤地看掷剑接过举在唇边。她刻意忽视掉他的失落与压抑,依然用柔柔媚媚的嗓音问他,“不如出去踏春如何?”
茶气氤氲着,茶香味弥漫在雅阁,让掷剑的心情平和安静了许多,他仔细观察艳妆脂粉的杜十娘,可惜已寻不到一丝一毫迷失的神色。她的行为举止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昨夜判若两人。
他思忖了一下,寻欢作乐的事情对他来说陌生得很。想起初见面的时候,她曾经弹过瑶琴。“我想听你的乐声。”
“听君差遣。”她掩袖轻笑,转身取过一只琵琶,坐在一只凳上,当心一划,泉水叮当。
舒缓懈怠的乐声在雅阁内轻颤回旋。
她低眉,任清脆飞扬的声音飘洒闪烁。
她信手的挑拨令春日当头、摆设脱俗的雅阁顿时化成了仙烟弥蔓的飘渺仙境。她优美地侧坐当中,长裙拖地,怀抱琵琶,楚楚的风姿更如虚无缥缈的美妙幻境中最勾人神魄的仙子一般。
掷剑专注地看着她的弹奏。
他那种沉默却热切的眼神,让她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她害怕那样的眼神,那会令她的精神瓦解,会令她卸掉全身的伪装和包袱,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陷进更深的热切与温柔当中,就像昨夜一样。
随着她的颤栗与移神,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琵琶声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柔荑拨开崇山峻岭中的寒冷森森,似挣脱掉了冷硬的锁链,五指纤纤间,流出铮铮然掷地金石般声响。先如暴风雷雨般猛烈,后又似昆山玉碎的壮烈超凡,源源不断地演化出一派奔流不息的抗争之律。
壮美、冷冽、孤僻……从弦间一倾而注。
明明是明媚的春阳当头,却令听者如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中,周围茫茫一片孤苦无依,寒风刺骨,割人肌肤,还有劈天盖地的暴雪呼啸而至,夹着雪颗冰雹凌厉迫人。
“嘣!”一根弦弹跳出来,打断了她投入的演奏,弦断了。
她回过神来,对他勉强笑道:“抱歉,久不练习,琴技疏懒不说,连弦都跳断了。”
他没有追问,站起身来靠近她,慢慢地执起她拨弦的右手,五指间竟在激烈的拨划中磨破了薄薄的皮儿,渗出了鲜血。
这哪里是在演奏轻浮的青楼春乐,分明是她的血泪之声啊!
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婢女小芹抢进门来,“小姐——”
她摇摇头,木然地说:“不碍事的。”
小芹拿了药箱细心地将她每个指头都上好药,分别包上白布,很快她的右手就行动不便了。
小芹扎好了她的伤,仍然没有离开,犹犹豫豫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她察觉到婢女的异样,淡淡地吩咐:“小芹,下去为公子摆宴吧。”
“是。”小芹又看了掷剑两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从雅阁出去了。
“小芹的年龄应该和杜小妹相仿吧?”他突如其来地问,让杜十娘刚刚从失态中醒来马上又开始警觉。
她试着动动缠着白布的手,若无其事地答:“小妹今年十八,略长三岁。”
他默然,她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进行双重身份的转换,迅疾得来不及抓住。无论是杜微,还是杜十娘,总是在他自以为理解她们的时候变成另一个人。
唯一他清楚的是,五年前的那朵冷冬寒梅,已经悄然欲现了。
***
小芹端着托盘,穿过挹翠院的后院,到偏房去拿东西。匆忙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人。
“啊!”她的鼻子正好撞进那人硬硬的胸前,疼得真要掉眼泪。
掷剑长身一抄,帮她端稳托盘,“小心你的茶杯。”
“对不起,对不起!”她端好了茶水,疑惑地看看掷剑,“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呢?小姐在雅阁为您备了酒水,已经等了一会了。”
他的方向应该是出去,而不是到雅阁里。
她奇怪地瞅瞅他,才付了一万两的天价给妈妈就要走,这太奇怪了。
“小芹,替我告诉你家小姐,我要出去办些事情,迟些会回来找她。”掷剑交待完,自顾自穿过喧声闹嚷的前堂,行远了。
小芹怔了一下,才想到什么似的脸刷地变白了,把托盘随手一放,撒腿就跑,“小姐……小姐……”
***
入夜,家家都关门落锁,进入了梦乡,除了几家胡同里的酒肆里还有深醉未归的客人,连名声显著的挹翠院里明灯都变成了暗烛,除了厢房传来的嬉笑与打闹声,前堂后厅内都静了下来。
“杀人了……救命啊……”突然惊恐的尖叫从一家豪宅里传出,顿时里面慌成一团,小孩的哭叫声和女人的求救声交织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令人寒粟。
杜十娘从梦中惊醒,拥被坐起来,她发现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掷剑整夜未归。
她合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现在,身边依然空荡荡的,他又走丁吗?他每天夜里都会出去,天明才回来,他在做什么?他去过什么地方?她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敢启唇相问。
“小姐,你今天起得好早。”睡在外屋的小芹听到动静,探个小脑袋往里面张望,发现她正坐在床边发呆。
“我打水给你盥洗好不好?”
她木然点点头。
小芹准备了梳洗的东西,一一端上雅阁来。
她一边对着镜子为十娘理弄满头的乌丝,一边迟迟疑疑地说:“小姐,方才我听院里的姐姐们说,昨夜城西的丁老爷家失窃了,还伤了一个家丁,血流得遍地都是呢!现在还在看大夫,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杜十娘看看镜中的自己,又看看懂事的小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攒紧了她的手。“小芹,你想和我说什么,说吧,说出来!”她有些嘶哑地问。
小芹还拿着梳子,她犹豫不决地呆了两秒钟,突然“啪嗵”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呜咽着说:“小姐!小姐!要是你从此不要我了,让妈妈再逼我去接客,我也绝不怪你!即使现在我让你伤心了,我也不能昧着良心瞒着你!”
杜十娘伸手欲扶起忠实的婢女,柔声说:“好孩子,你说吧,你都听妈妈说什么了?我不怪你。”声音有些颤抖。
小芹哭得两眼通红,却固执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小姐,妈妈和姐姐们说,昨夜掷剑公子一去无消息,结果丁老爷家就出了事。还说他一个跑江湖的,根本拿不出一万两银子,她们怀疑昨天伤人盗窃的就是掷剑公子啊!”
她的命是小姐救的,她的清白是小姐保住的,老天安排她鬼使神差地偷听到这番话,就不能被恶狠狠的鸨母吓住,却害了无辜的小姐。
杜十娘退后一步,跌回在椅子上,如遭雷击轰顶。
他去做夜盗,还伤了人?
倘若他没做,那张一万两从何而来?早就听说万隆钱庄的少庄主已失踪多年,何以会出现他亲手写书的银票?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她!
天哪,她一直恐惧不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已经身陷风尘无法自拔,还害得一位英武的剑客为她触犯了王法,不仅变成了沦落青楼的酒色之徒,更兼之成了杀人如麻的恶棍……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都冷得发抖……
***
当掷剑天大亮回到雅阁时,杜十娘昏睡在床上,小芹默默守候在她床边,神色肃穆,看见他进来竟然视若不见。
“十娘她怎么了?”掷剑走上前低声问。
小芹扭过脸瞅了他一眼,眼里竟充满愤恨与怨意,令他大惑不解。她轻轻地站起身,注意不弄醒杜十娘,示意他出来谈。
好一个京城第一名妓的婢女,虽然稚龄,她此时却指挥起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来。掷剑心中惊讶,见杜十娘鼻息酣然,役有醒来的意思,便跟了出来。
一出雅阁,小芹谨慎地关紧了门,忽然对着他跪下来,声泪俱下:“公子,请你不要再纠缠我家小姐了好吗?自从小姐遇见你,她就昏倒过好几次,天天都哭得死去活来……再这样下去,她、她一定活不成了……”
掷剑一伸手挽起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请你说明白一些,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小芹听话地站起来,泪还流不止,“小姐第一次见到你的晚上,拿着你给的绣帕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她气走你以后,更是严重,吐的血鲜红得吓人。后来妈妈说你出北京走了,她就病倒了,这几天才刚刚好些。”她抓住掷剑的衣袖恳求,“公子,求你不要再来了!小姐这样真的是会受不了的啊……”
他心中充满震惊,“是那方她撕掉的绣帕吗?”
小芹拼命点头,“就是它!那天晚上,小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然就是自言自语,像疯了一样。她也根本就没有把它丢进垃圾堆,那全是她叫我那样说的!”
她虽然身在青楼一言一行不得自主,可她是个忠仆,杜十娘的安危在她看来比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她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若是被鸨母听到,至少会打得她皮开肉绽,怒她放走了这样一个出手大方的恩主,但仍是不顾一切地说了。
他仰头长叹:“杜微……杜微……你这是何苦呢?”
他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自从在河岸边被满谅一言点醒后,他就一直坚信这点。只是,这时出由她贴身的婢女口中,格外令他心痛。
杜微,杜微!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我?
小芹扯过掷剑的衣角拉着,泣不成声,“公子,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不能跟你走,也是为了你好,可没有要辜负你的意思……她每一次伤到你,自己就先受十倍的痛……求你不要把祸事引到小姐身上,求你不要让她伤透了心之后再吃官司……”
他似是惊呆了,对小芹的恳求不闻不问,只是喃喃地说:“‘为了我好’?杜微,你知不知道,若我真的失心疯一走了之,才是真正地辜负了你……”他突然急切地握住小芹的肩头,“小芹!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她的难言之隐是什么?究竟什么是不能说出口,不能让我帮她解决的……”
小芹被摇得头都昏了,眼里还噙着泪,可是却脸庞发光地注视着掷剑,在那一刻,她真的相信掷剑的出现,就是为了拯救杜十娘而来的!她甚至忘记了就在几秒钟前,自己还认定他就是杀人劫财的夜盗。
她臣服在他的坚定与真诚下,刚张开口要说些什么,雅阁的门突然拉开,杜十娘靠着门上,止不住地咳,厉声说:“小芹,去给公子准备早点!当心院里的规矩!”
待他再次逼问婢女时,小芹已经低着头,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去了,走到半路,她回过头求饶地望着杜十娘,凄凄地喊:“小姐——”
杜十娘严厉地瞪着她,命令道:“快去!”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眼瞅着小芹的背影拐过弯看不见,掷剑直起腰,直视着杜十娘冰冷的眼神,额蹙心痛,“十娘,我们到了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时候了!有很多事情,你不能瞒我一辈子……”
“没什么好谈的!今天我很累,你也整夜未归,吃点东西先歇着吧。”她冷冷地说,充满戒备和倦怠。
他忽然拉过她细瘦的手腕,关起门来,把她有些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带,“十娘!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再怎么拼命地想赶我走,我也不可能离得开你了!”他俯下身,将她圈在怀里,认真又有些痛楚地说:“很多事情,即使你想要永远藏心里,永远不让我知道,但时间可以说明一切!你又怎么能瞒得了我一生一世,况且——你还有一生一世要和我一起度过!”
她缩在椅上,头仰靠在椅背上,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珠黝深黝深的,似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一生一世和一个风尘女子一起度过?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风尘?”她毫不留情地刺伤他,句句带尖带刃,“我出卖的是笑容与歌技,播下的是艳名,拿到手的是金钱。每天生张熟魏,迎来送往,只要拿得出银子,随时我都应他们的点召!这些你不知道吗?”
她咄咄逼人,又揭开了他们二人间最长最深的伤口,声声割破他的心,让他痛楚得五官都扭曲了。
“……你还有多少委屈,都说出来吧……五年了!我本来在五年前就娶定了你,可是当时我有重担在身,只好弃你于不顾,现在我回来了,你的种种难言之隐,就都说了吧!”
他的声音喑哑,夜风从半掩的窗户凉凉吹人,吹得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有些散乱,看起来既受伤又茫然。
他的神志却是格外的清醒,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急切的期待,不面对这些让二人都受伤的问题,他们就没有将来可言。如果一定要触及,那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眼看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苍白,头仰得越来越靠后,眼睛也变得越来越空洞与麻木,似乎已经气若游丝,马上就要丧失意志时,“难言之隐”四个字已经如暴雷一般,在她耳边爆炸。
她猛然一把当胸推开了他,腾地从椅中直立起来,咬着牙说:“你真的想听实话吗?好,我就告诉你!三年前,我是自己走到挹翠院的门口,向妈妈卖了自己的!没有人逼我,更没有人强迫我,更没有人你所谓的‘难言之隐’!我是受够了等待你的日子,你一走没有音信.可是我的终身却只能跟定了你,再没有人敢娶我!谁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兴起说要娶我,如果你永远不回来,我就要为你守一辈子的活寡吗?所以我自己走进了妓院,卖了我自己,省得青春过后,剩下的除了皮包骨头,只有一个被未婚夫抛弃的‘弃妇’头衔!”
他踉跄后退,几乎站不稳身子,颤着声音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自己卖掉了自己……”这与他的猜想越离越远了,他的思绪像被一团棉絮包围,它有雾的迷蒙,有雪的凄寒,还有沙的柔软,怎么碰触、敲击都没有回音。
“当年你不是也以五十两银子买下了我的终身?同样是卖,我不过是卖得贱些,卖得男人多一些!”她环顾精致的雅阁,处处是珍宝,伸手挽起珍珠帘,好似爱不释手地抚摸,“可是我得到的却是多得多了!光是这帘子,全部是用大小一样的珍珠做成,更别提整座雅阁的富可敌国,和全北京城男人们的趋之若鹜!如果嫁给了你,你能给我这些吗?你连其中一颗珠子的价值都拿不出来!”
这已不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气话,而是给予他的最大的侮辱了。烛影下,他健壮高挑的身子摇了两下,脸色和她的一样苍白如雪,手掌攒成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过了良久,他才嘶哑着嗓音慢慢说:“十娘,我说过你无论说什么,都绝对不会再一次赶走我。你苦苦等过我五年,我则心甘情愿回报给你一生一世!直到你什么时候终于信任我了,愿意把千难万苦和我一起分摊,或者,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告诉我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必疲于应付我,视我为敌人。”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你也不必对挹翠院没个交代,为保全我的名誉受到她们的责骂。”
她震惊地看着那张银票静静地平躺在桌面上,嘴唇哆嗦着,一行贝齿在上面深深地刻下浅白色的牙印。雅阁内的烛光照得一室亮如白昼,上面明晃晃的墨迹留痕——又是一万两!
胸口传来一阵憋闷,让她本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她揪着胸前的衣服,惊骇的表情惊恐到了极点:“你……”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撕碎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他惊异地看着她眼中盈盈闪着反光,开始渐渐蓄出泪珠儿,就像是一阵猛烈攻击后的疲惫,她的真情实性纵然经过千变万化的伪装,也终于经不住开始显露了。
“我……”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各种念头,思索着如何穿透她层层的掩饰。却不知这种游移不定的神情,更加深了她不详的猜测和战粟。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成一团,她咬着牙关,死也不肯再松口,嘴唇上都是血红的印子,全身可怕地痉挛着、抽搐着。
见情形不对,掷剑抢过来几步把她抱在怀里,焦急地呼唤:“十娘,十娘!”用力往她的人中处按去。
半晌,她终于“嘤”一声哭出来,“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在他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眼里也迅速涌出了泪。
轻轻地,他抱她到床上,满含柔情地一遍一遍为她拭泪。
她哭得累了,小鼻子通红,长而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更加显得娇弱无力。一见到他,她的泪就会泛滥成灾,她的痛就会格外难熬,老天派他来,究竟为的是救赎她还是折磨她,她都已经分辨不清了。
“你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却还要问你是‘为什么’?”他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熨贴在胸膛,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肌肤,渴望能给她惨白的小脸染上一丝血色。“老天让一男和一女结成夫妻,就是要让他们风雨共舟,患难与共。可是你却舍得让我一个人独噬不明不白的痛楚!”
她凄凄惨惨地说:“你该明白的,你要的是杜微,可是她死了。你来寻杜十娘做什么呢?”
眼见心上人对着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忠而不舍,她却不能委身与他,共度一生一世,这就已经对她是种极大的折磨了,却又让她背负起另一种引诱他坠落的罪恶,这两块大石压得她喘不住气来,五脏六腑都在受着灼烧之苦。
眼瞅着她眉头郁结,嘴唇苍白无色,被折磨得如此痛苦,他忽然激动起来,重重地摇着她窄窄的肩:“不可以!不可以再瞒下去!你不忍心让我背上酒色之徒的骂名,却甘心让自己深陷囹圄,痛苦不堪。你可知道,这才是对我的最大的煎熬啊!眼瞅着心爱的人坠入苦梅,可是只能无能为力地袖手旁观!”他深吸口气,直着嗓子喊出来:“十娘,你好狠的心哪!”
你好狠的心哪……你好狠的心哪……
他的呼喊声一遣遍在她脑海中回旋不去。
所有的打击都不如这一句来得痛入骨髓,播曳的烛影、他深刻而散发着怒气与痛楚的面颊、被风吹得忽悠的窗户,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团团诡异的魅影,向她阴森森地疾速扑过来,穿过她的心房,贪婪地吮吸她汩汩流出的鲜血,当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胸口一点时,眼前一黑,陷进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