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剑仔细地将烧伤药膏涂在杜十娘受伤的冰肌雪肤上,动作轻柔,惟恐让她感到疼痛。
她烧伤和烫伤的地方虽然不严重,却很多,几乎全身都有,尤其是腿部更严重,肉皮儿都是鲜红的,露出了里面的嫩肉。
他跪在地上,慢慢卷起她满是洞的裤管,将药一点点涂在烧坏的皮肤上面,不时抬头关切地看她:“疼吗?”
她坐在椅上,专注的眼神只追逐着他,对于身体上的痛似乎无动于衷。听到他的问话,又察觉他也在注视着她,就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了。
“你真傻……就算我真的在里面,你冲进去,不是把自己也置于危险里面了吗?”他心惊胆战地回忆刚刚凶险的画面,他险些要失去她了。
她在灯下端坐着,神态安详,浑然没有了方才的昏乱与慌张,只是用一种柔柔的、幽幽的、带有些哀怨与轻愁的眼神望着他,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晶莹澄净。
“那有什么……”她轻声叹,“至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分开了……”那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要一路追随着他,黄泉地府也无所畏惧。
掷剑一震,眼眶顿时热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感谢这场大火了。它烧掉了她的怯弱,烧掉了她的自惭形秽,却烧出了她的真感情!
他用心将所有的伤口处理好,却禁不住手在发抖,无法抑制地抖。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从心房发出的激动,久违的激动。
他站起身,看着烛光下的杜微尽管布衣荆裙,尽管脸庞黯淡,眼睛却生动极了,美极了,带着水晶般的晶莹剔透,像两颗闪着光芒的黑宝石,目不转睛地也在回望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同样是痴痴的,温柔似水的。
她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而哀求般的仰起小脸,依旧用她动人的翦翦水瞳幽幽地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可是他却已经听见了她的心声,每一个无言的动作,每一个无言的眼神,每一个无言的睫毛扇动,都在强烈地呼唤着他,感召着他,依恋着他。
他上前一步,轻轻拥她人怀,让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尽情沉溺在自己结实的胸膛前,略带着叹息与激动说:“你……终于不想逃了……不,即使你仍然想逃,我也会继续追下去,直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她伸出双臂,扣紧他强健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我再也不逃了。这辈子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她带着梦幻般的声音说。此时此刻,她还能否认吗?她还能继续说出违心的话吗?她还能再拒幸福于三舍之外吗?
当面对死亡时,一切伪装都会卸下冰冷的外衣,再精心装扮的外表也会被剥得精光。她历劫归来,就好像是重生了一般,获得了新的勇气与活力。
他慢慢抚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手指显得有些笨拙,“你该早点说出口的。”
他说得那么虔诚,那么自然,那么充满深情,让她的喉头迅速哽了一下。
她用脸庞摩挲着他粗布的衣裳,柔顺又乖巧;“你不嫌弃我的头发吗?我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像个鬼,怎么你可以忍受……”
她的话被他用手轻轻地掩住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色衰恩弛的薄情人吗?你再这样说,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了!”
她的泪花隐隐欲现,为了怕掉下来破坏这温柔的气氛,她使劲抽着气,可是仍然忍不住,还是哭倒在他怀中:“呜……为什么你可以毫不在乎?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介意……你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我害得你伤心,我害得你痛苦……你该好好骂我的……或者,不要我也好……”
他哑声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一直都是你要赶我走而已!我是曾经很伤心,也曾经很痛苦,可是你自己,不是每次都先承担了十倍之于我的痛苦?过去的种种,只要我们都不要了,就再不会觉得伤心,再不会觉得痛苦!”
她哭得颠三倒四,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有将来吗……”
他擦擦她渐缓的泪水,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笃定地说:“我们今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你不信,就用一辈子来检验。”今生今世,她再也逃不开他了。他的手指在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游走,低沉又温柔地说:“我爱你,杜微!”
这是他第二次的心语,较之上次两人间紧张的情形,他们现在的气氛真诚、幸福、深情万丈。她的泪戛然而止,半张着被自己咬得通红的樱唇,似是怔住了。
他也不再说话,任她去消化遗失已久的爱情和告白。
黑眸里,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升起了血色,泛起了红晕,像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迅速将她大理石雕像般沉默的身形,渲染得浑然生辉。鬓边早生的华发,裸露皮肤上被火烧伤的红迹,和粗布印染的农家衣裳,都阻挡不了她的美丽不可方视。
她渐渐焕发出一种形容不出的神采,脸庞奕奕发光,好似突然之间被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在白烛下顾盼生辉。
良久,她才轻声说:“可不可以拿个东西给我?”
他点头:“当然。”
“在镜子后面,有一样东西。”她低声说,“请你拿给我。”
他走过去,把手伸到镜子后面,触到了夹在镜子和墙壁中间的一样东西,硬硬的。他指尖微一用力,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你居然留着它?”他有些惊讶地说,手中执着一块木板,正是他不久前负痛逃离北京时,在杜家小院里做的小小的墓碑。
回来之后他致力于解破她的秘密,从没注意到,如什么时候竟然偷偷把它挖了出来,一直藏在镜子背后。
难怪,她总是对着那面镜子恍恍惚惚,她哀悼的不是失去的美貌,而是遗落的心!
望着上面那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爱妻杜微之墓”,他毫不犹豫地双掌用力。“喀喀”几声响毕,整块木板化成了一堆木屑,他一松手,那堆粉屑就飘飘然掉在地上了。
他静静地开口:“你心中的疑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凝视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充满期待与渴望,“你是谁?”
她再不犹豫,再不徘徊,再不忧心忡忡,以同样目不转睛的专注回望着他。“杜微,我是成掷剑的未婚妻子!”
站起身,她奔过来,奔进了他宽厚的胸膛,奔进了这早已只属于她的位置,紧紧搂住他挺拔的腰,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直流进两人间的密合处,濡湿了他的,还有她的衣衫。
他则用力环住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吻着她有些烧焦的头发,声音有些感慨,也有些哽咽,“我等了你五年了,杜微……”
窗外,清辉满地,月光溶溶,如纱如绸,洒满杜家的小院、大地、河岸,树影、屋影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
一场大火烧毁了悦友客栈和周围的几家店铺。当皓月当空,满天星光闪烁时,地上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木头、残垣断壁和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青烟,忽而有忽而无地飘在空气中。疲惫的人们脸上带着浓烟熏出来的黑渍,纷纷拎着自家的水桶回去歇息,夜已经很深了。
可是在朴实的人们争相汲水救火,一片嘈杂时,在相隔不甚远的一座高墙豪宅里,有人却在院子里露天摆上一摆酒席,彼此觥筹交错,吃得满席狼藉,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享受着西边烧通天的火势。
“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坐在座首的孙富亲自倒了一杯酒,敬给一个瘦长脸,长着老鼠须的男人,“张老板不但当铺经营得好,连江湖上的消息也是点水不漏,精通得很哪!”
张老板警惕地转转眼珠,看着旁边的仆人都被遣退了,才接过酒,不无得意地说:“哪里,这没有什么。我只是还在奇怪,都过去五年了,怎么还有人来我们‘升记’询问那柄金玉剑的下落。我心想,这事可古怪,就暗自派了些人手去查,谁想到居然查出个杜微的未婚夫。这也该是他命中注定!”他说着哈哈大笑,语气中带着奉承,“只要是敢和孙老板对着干的人,咱们能给他好下场吗?”
“就是!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背靠着孙老板这棵大树好乘凉呢!自然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末座的是个老妪,和貌不惊人的张老板不同,年纪一大把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抹得喷香,衣裳都是最鲜艳的料子。“这就跟几年前一样,凡是孙老板看上的东西,我们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如果弄不到手,就干脆砸了它!”
孙富听得舒服,惬意得像是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要轻飘飘起来了。他摸摸肥胖下巴上长着的几根胡子,冷笑着说:“这一把火不把他烧得连根头发都不剩,我就不姓孙!要是都像你们这样识时务,哪会招得祸害进门!可偏偏还就是有人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像他们这样儿的,我孙富自然不会轻易饶了他!”
张老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这招‘斩草除根’果然唱得有水平!不仅咱们平息了几年前的事情,还灭了他的口,免得他到处去乱说,万一不巧告到官府去就不好了。”
孙富从鼻孔里哼着:“告到官府我也不怕!”他伸出戴着大宝石戒指的手指,往脖子里一横,恶狠狠地笑着说,“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男的就一刀宰掉,女的,就送进妓院去做娼妓!”
升记当铺的张老板恭维地说:“这还是当初孙老板的计用得好,人也用得好!我一直觉得贵府里面养着那么些鸡鸣狗盗之徒,只会招来麻烦事端,谁知他们办事还真是有一套!”
孙富的厚嘴唇乐得咧到了耳根,小眼睛泛出阴冷的光:“那是!留着那些亡命徒,就是干这个用的。他们那次还真是让我满意,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就把个死读书的呆子弄进了赌坊里,整治得现在连他爹娘都不认识他了!”听说他前两天跳湖死了,反正已经没用,孙富也就不去管他。
媒婆连忙不甘寂寞地凑上来口吐莲花,直说得巧舌如簧:“孙老板那是知人善用,有诸葛亮之风。那杜微不识时务就算了.略施小计就送她进火坑,还去得心甘又情愿!这张老板也是人中龙风哪,要不是您联合了北京城所有的当铺,杀她一个低价,这价值不菲的金玉剑怎么能三十两银子就落到咱们手里呢?是不是?”
孙富执起酒杯,三个人“当”一碰,仰头喝了,相视哈哈大笑。在西边天空一蹿一蹿的火苗映照下,表情格外狰狞可怕,他们谈论着遁良为娼,杀人放火,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如同下酒的小菜般,谈笑风生!
就在他们的无法无天的笑声中,一声冷冷的声音响起,虽然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动静,每一个冰冷的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很好,你们三个都在,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伴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他们还在相顾愕然间,眼前突然寒影一闪,脖子上顿感一凉。只细细的一道伤痕,血液就已喷得老高,三个人连痛都来不及觉得,就倒在地上,咽气了。
这是刹那间的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了,无声无息的,这几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便见了阎王。
掷剑高大的身躯,在月色朦胧的夜晚里,像是踏夜而来的死神般,用冰一样的寒瞳,冷冷地看着他们的颈部喷出红色的血箭,慢慢收剑人鞘。
***
杜微在小床上不安地翻动着,时而不安地嘟喃,时而紧蹙眉头。
“啊!”伴着一声尖叫,她猛地醒来,惊慌失措地叫着:“掷剑,火!快点逃!有火!”
她慌张地在黑暗中摸索,却只揪到布幔和棉被。
木门“吱”地响了一声,掷剑飞快地从门外奔进来,点亮了一盏油灯。
他在灯下把她乱抓的小手拢在一起,坐在床沿,“别怕,你在做梦呢。火已经熄了。”
她害怕地向他张着手,还没有完全摆脱掉梦魇,“火……我看见了好大的火……你还没有出来……”
他怜惜地俯身将她颤栗的身子抱在怀中,轻轻抚慰:“那是梦。我不在火里,他们想要烧死我,哪有那么容易。”
“可是我看见你还在楼上,我拼命地在火里跑,就是跑不到你身边。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我好害怕!”她哭着和他贴得更紧。
她这样毫无保留地惦念着他,令他深受感动。他反复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发誓说:“今生今世,再没有谁能够分开我们。”
他说得那么坚定不移,那么震撼人心,慢慢地,她清醒过来,喃喃地问:“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走了……”
他让她这样没有安全感,时时都有着危机感。他自责透了,觉得自己很失败,“要不要喝点水?”看着她干而焦的嘴唇,他柔声问。
她顺从地点点头。
他取过一杯白水,看着她如饮甘泉般喝下,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她没事,只是被吓坏了。
掷剑取走她手上的空杯子,她就呆呆地拥被屈膝坐着,不开口也不做声。
他看看树梢上的月亮,刚刚半夜。
看见她肩头的一片肌肤露在外边,他扯过被子,“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你累坏了。”
跑了很远的路,又冲进大火里,烧伤了皮肤还深谈了很久,难怪她的脸色这么差,自得像纸,脸颊两面深深陷了进去,眼睛显得更大更圆了。
她先是很听话地平躺下,却突然攥住他欲退去的手腕.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我冷,我很冷。”她的手寒得像冰。
感受到她无言的颤抖,他略一沉吟,脱了鞋子和外衣,便钻进了棉被,抱住她冰冷的身躯。
她一颤,不想却用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扭过脑袋,拒绝道:“不要靠近我。”
在油灯昏黄的光亮下,她的脸躲在暗处,让他看不清。他的浓眉蹙了起来:“为什么?我是你的未婚夫,没人会笑话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她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你最好……不要碰我……”
听到这话,他的脸阴鸷起来,眉头间的结已经打了十七八个。“不愿意我碰你吗?”直觉上,她又要逃了。
她闻言一动不动,斜卧着,背对他一言不发。
他的心情一下坠到谷底,她真的打算再逃了!明明是那么牵念着他,却仍然一再地放弃,这让他难受极了。
用力扳过她纤薄的肩膀,他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是谁刚刚承让是我的未婚妻的?难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了吗?还是你觉得我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他顾不得别的了,他要在她再次逃离之间将她带回身边,一生一世不放手。
翻过她的身子,他愕然了。她紧闭着眸子,却有两行清泪不停流下。
他吻着那泪水,和泪水的源头,感觉苦苦涩涩的。“对不起,弄疼了你是不是?我忘记你身上有伤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摇着头,挣扎着说,“掷剑,其实刚刚我真的在想,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她咬着快流出血的嘴唇,声音一顿一顿的,“我刚刚说是你的未婚妻,其实,我们并没有三媒六聘是不是?”
他迎视她带着乞求意味的眸子,平静地说:“你想说什么,杜微?”
她的泪还在止不住地流,迟疑着说:“也就是说,我们也没有必要成亲了是不是?”她心事重重地说完这句,怎么也接不下第二句。
“也就是说,我还是可以不娶你,就放你在北京城自生自灭,而我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是不是?”他的黑瞳开始往外迸发怒气,可语气仍然很平静。
这话像是捅在了她的痛处,她低着头,身子窝成了一团,半天才有细若蚊蚋的一声:“是的。”
“好!这就是你的意思!这就是你一直想跟我说的话!居然想要和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他怒气冲冲地一揭被子,跳下床开始穿鞋,“若对我没有情义,为何不早说?我难道只是你摆脱挹翠院的一块踏板吗!”
她大惊失色。不顾赤着脚就跳下来,从背后伸出双臂紧紧锁住他的身躯,“不是,不是这么回事的!”她哭着喊。
他停止了所有的行动.背着身说话:“那好,我们今天就说清楚了,若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我也绝对不会强人所难-只要你清清楚楚说一声,我们往日的三生之约就此一笔勾销!你说吧。”
他断然的举措让她霎时便崩溃了,她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脸,“我……”我不要拖累你!她的心中转过千百遍这句话,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理智在催促她快点开口,情感却牵绊住她脆弱的神经。漫漫的芳华物休,只有他曾是她惟一的安慰啊!现在要让她绝情绝义,她是人,她不是神,她做不到啊!
两人都沉默着。
他既不回过头,也不说话,只听着她抽抽咽咽的换气声。终于,她幽幻的声音破碎低喃:“不……我不是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她痛苦地把头偏向一边,“我求你不要问了!求你!”、
他体内流过一丝痉挛,悄悄回过头命令道:“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她哭得都要断气了,索性扑倒在旁边的藤椅上,“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他回过身?有力的双臂从她脖颈和膝弯处伸过去,横抱起她,稳稳地放回床上,重新躺回去,让她愈加冰冷无助的身子熨贴在身边,盖紧被子,叹息说:“说一句爱我就这么难吗?怎么赶我走倒成了容易事了?”
明白他是在帮助她正视自己的心,而不是真的生了气,她好半天才停止了哭泣。
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眼睛红肿得像兔子,怯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真想赶你走的。”她只是不安,非常的不安而已。
“我明白,不要再提了。”他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我说过,时间会证明一切。有朝一日,你会对我有十二万分的信任。”
油灯的光渐渐暗下去了,在最后一下闪烁中,熄灭了。
黑暗中的两人,互相依偎着,像两只恩爱的翠鸟,靠得紧密无间。
他看看窗外,不知道是几更天,夜还是很深。
“你再睡一会吧,离天亮还早。”他温柔地说,“我就在你身边,安心睡吧。”
她无言地摇摇头。她的确是太疲倦了,却不是睡眠能抚慰的疲倦。
半晌.她迟疑着问:“掷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突然他翻身,用手肘支住身体的重量,将她压在下面。她惊慌失措地缩成一团。
“你在问我会‘后悔’吗,我却在时时担心你会‘后悔’。”黑暗中,她隐约看见他双瞳炯炯有神,两簇小火苗在烧着,“我早该想到这个办法,让我们都安定下来的!”
他低低地说完,轻俯下身子,薄唇啄在了她的樱唇上。
这个轻吻让她浑身发抖,窜过一阵热流,“你还没有回答我……唔……”她的话消失在了他的唇中。
他的吻带着需求与激情,有震颤人心的魔力,让她一下子就眩晕起来。她娇喘着躲避,却已经无力拒绝。
他们都理解对方有多么爱自己,又有多么想要自己。这份爱与执着,与天地同在!
他的唇火热,她的唇冰冷。碰触在一起时,却是难分难舍。
他深深地吻着她,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也不给她胡言乱语的时间,搅住她的丁香小舌、全部思想与热情。
他灼热的吐息渐渐从她的嘴唇边,移到白皙的颈上,吸吮出一个个紫红色的漩涡。她觉得一股暖流通过全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向这份炽热的爱投降了,当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唇时,她便全心全意地投人到这场迟来了五年的洗礼中去了。
他温柔的双手像是有魔力般,唤醒了她体内沉睡的热情与激狂,每到一处便点起一簇火焰,让她在颤抖和喘息中感受到灼热和饥渴。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察觉到她的藕臂已经毫无保留地抽紧在他坚实的脊背上时,他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励般,加紧了对她的探索与抚慰?
如果他的本意是想让她再无逃走的力量.那么他做到了,非常彻底。
伴着衣衫的件件滑落,他们的交缠愈加亲密,愈加火热,她仰起白皙优美的颈部.环住他平滑的肩背,迎接他温柔中带着霸气的爱抚和占有。
从没想到过,和真心相爱的人身心合一竟会是这样的幸福——痛楚反倒成了末节了!狂热的浪潮包裹住两人时,她的眼角悄悄流下了一滴泪,她终于成为掷剑真正的妻子了!
***
温煦的阳光在田野里洒下一片金光,天空纤云无沾,一碧如洗、
早春时冰雪的融化早已看不到,万事万物都在舒展着身体,吐枝抽芽。田里的麦苗像一片海。杨树、槐树、柳树的枝条都挑着绿色。小草生长得最快,已经铺了满地,甚至连石头缝儿边都有。遍野望不到边儿的绿晦中,开着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种野花儿。
它们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湿空气.清盈地在杜微眼前铺开,为她做了一幅春天的丹青,有声、有色、有味道?
掷剑和杜微并肩坐在这片春天的海洋里,看着漫山遍野的美妙景色,一同被打动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北京城是这么美的!”杜微闭上眼睛,任一股花香直往她脸前钻来钻去,直钻进心房里,“以前,我从没时间去看。真难想象我居然在这么美的地方住了这么多年。”
掷剑看着她口角凝香,心旷神怡的样子,也不由得笑着说:“如果你喜欢,我会带你游完大江南北,纵览北国风情和南方秀美。”看着她由衷的快乐,也让他满心都是欢喜。
她笑逐颜开,把头靠在他肩上,叹气道:“只要和你再不分开,去哪里我都乐意。”
他瞅着她认真的表情,忽扇着的长睫毛,偷偷从怀里拿了一样东西藏在手心里,“大师兄写了好几封信给我,催促我和满谅快回师门,你会跟我回成派吗?”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会。”
自从她坦承了自己是杜微,那她活着一日便是掷剑的妻子,他要回师门,她当然也要回去。只是,她心中依然有一股不安,暗暗地埋伏在心底,却没有表现出来。
一想到他要回师门,就好像他会被他的师兄弟们抢走一样,她就有些患得患失。
“我们先要回成派。届时大师兄会公布下任掌门,你还可以见到一场难得一见的掌门接任仪式。”然后他就和她一起从此退隐江湖,泛舟江上,吹萧弄琴,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他悠悠神往起来。
她抛开些许不安,一心一意令他高兴,柔顺地附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的阳刚气息,“那我们等满谅回来,一起走?”
他含笑看她:“当然好,到时你该见识到天山雪峰连绵的风景。还有,那里的人们非常质朴,有你想象不到的纯真和善良。”他真的很想永永远远和她厮守下去,再不为凡尘俗事打扰。
她听着露出羞涩的笑容。那时她的身份是什么,不再是农郊的村姑杜微,也不再是名播四方的歌妓杜十娘,该是成掷剑的妻子成杜氏,一个晋普通通、勤劳能干的妇人。
“要是……”她悄悄叹气,将话又咽了回去。这么美好的一刻,简直令人不忍破坏。她祈求了那么久的幸福终于来到,应该能冲淡所有曾经有过的愁云惨雾。
掷剑看着她拈起朵不知名的小白花,凄到小巧的鼻前嗅着,玉石般的纤细手指简直同花瓣一样的颜色,与鬓边一束雪白的华发交相辉映,形成一幅奇异的、动人的景象。
那束半隐半现的发丝丝毫不影响她在他眼中的美丽与完美,更加让她显得娇憨可爱,惹他怜爱疼惜。
他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柔和纯真的表情,忍不住搂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要是什么?”他悄悄将手心中藏着的东西抖开,暗暗地将上面的丝线捋顺。
她顺从地将自己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结实的胸前,却没抬头,错过了他眼里深深的笑意,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朵晶莹剔透的白花,“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是大沙漠里,我也会觉得很美的。”在说句话时,她的心情非常虔诚。
他听闻,深深动容了。再不迟疑,再不拖延,他将一件东西戴在她光滑白皙的脖颈上,顺势在上面印下一个吻,“不光我在你身边,还有它,它也会一生一世陪着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感动。
她还依偎在他身边,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花瓣,娇怯怯的样子楚楚动人。
先是被他的吻弄得颈上麻酥酥的,她边笑边要躲闪,却突然为胸前悬挂的东西惊呆了:“这是什……天哪!”她坐直身子,那朵花从指尖悄悄地掉落了。
她看着那柄精致的金玉剑惊呆了。不光是她曾执有的剑身,也不仅仅是他取走的剑鞘,而是完完整整的金玉剑!
她低垂着头,身子在微微发抖,双手紧握着那久违的定情信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拇剑从后面伸出双臂,扣住她赢弱的肩头,在耳边低低倾诉:“瞧……‘要是金玉剑还在就好了’……你这样想着,它就回来了。知道为什么吗?它想告诉你一句话。”
杜嫩仍痴痴傻傻地瞅着金玉剑,像座雕塑,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讲话。
这下他有些慌了,慌忙摇摇她的肩膀,“杜微!杜微!”她不会是被突然的喜悦吓坏了吧?
她蓦地抬起头来,转身投进了他怀中。她突然而来的动作是那么坚定有力,让他的背一下子贴在草地上,而她搂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胸前,紧紧地熨贴住他,密密切切,毫无缝隙。
“我知道它在说什么——‘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她将他压在身下,献上了自己的唇。那最后的尾音已经消失在两人亲热交缠的唇舌间。
刚刚她还以为自己绝不会比现在更幸福了,可只片刻过后,他又带给她更大、更多、更充实的幸福感!他是个能创造奇迹的男人,是个足以让她为他生、为他死的男人!
她激动得早在心中泪流满面,却仍铭守着答应他的诺言,永不流泪,永不伤悲!
掷剑也同样投入与激动,就在她闭上双眸的一瞬间,他看见那里面流露出太多混杂的狂喜、惊讶、动情、痴狂、眷恋……
她醉了,他醉了,似乎连风也醉了,田野间流动的春的气息,绿的光华,萋萋的生命,一切似乎都在轻的重复着他们的誓言——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