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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缘 第二章 作者:岳盈
    “少爷,少爷……”和风的声音沉稳地唤了声又一声,君天行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他眼中有抹恼怒,不是针对手下,而是对他竟让自己出神许久,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感到懊恼。

    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他随口掷出急迫想知道的答案。

    “有宋嫣然的下落吗?”

    和风不愧是和风,尽管觉得少主人失常,仍不动一丝声色。显然刚才他是在自言自语,少主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眼也不眨地重复之前对少爷恍惚的心神如同马耳东风的报告。

    “宋家有两名闺女,都是正室所出,没有叫嫣然的小姐。”

    “不可能。”天行拧紧眉,眼光凌厉地射向他。

    和风自然不认为君天行会搞错这件事,早进一步做了调查。

    “据属下向宋室宗亲查探的结果,宋老爷的侧室确曾诞下一名女婴,但在宋老爷过世后,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宋家现在的仆人,大都是宋老爷过世后,宋夫人招募进来的,他们都不清楚嫣然小姐的事。”

    天行胸房倏地紧缩,没想到宋力鹏的正室心胸如此狭窄。嫣然只是个小女孩,难道她竟把嫣然赶出宋府?

    “宋志杰怎么说?”

    宋志杰是宋力鹏的独子,和风从宋家仆人处打听不到宋嫣然的消息,机伶地拿做生意为幌子,攀交了宋志杰。

    “属下向宋志杰旁敲侧击,又买通他身旁的小厮,发现宋志杰并不晓得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下落。宋老爷过世时,宋志杰忙着处理亡父丧事,以及家族产业,等他有空闲想起这位小妹时,发现嫣然小姐已被宋夫人送走。属下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嫣然小姐确实不在宋府,现正朝嫣然小姐的母亲妮夫人的娘家查询。”

    天行沉默着,以眼光催促和风往下道。

    和风暗暗叹气,他来九江不过半个月,打听到的消息着实有限。

    “目前尚未有进一步的线索。仅知道妮夫人的父母原是宋家的佃农,宋家拥有九江府四分之一的田地,属下正在清查中。”

    阴霾如乌云笼罩般的黑眸投向浓密绿荫枝桠间露出的一小方湛蓝晴空。原以为嫣然在父母的宠爱下,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没想到宋伯父和妮姨在五年前便抛下她撒手而去。当年他十六岁,嫣然也才……八岁吧。他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八岁女孩,如何在没有保护的险恶世界里求活。

    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是怎么过的?好吗?受委屈是免不了的吧?

    想到这里,天行心如刀割。

    看出少主人阴郁的心情,和风适时转移话题。

    “宋家自宋老爷过世后,家势直走下坡。宋志杰不像宋老爷那样有做生意的手腕,尤其是对古物的鉴赏力,更不如亡父。几项错误的投资,令通宝阁损失惨重。宋志杰打算让出通宝阁,退出骨董生意。”

    通宝阁是宋力鹏的心血,宋志杰要出让?天行不快起来。

    “找人出价,顶下来。”

    “是。”少主人会有这样的吩咐,在和风的意料之中。君家父子对骨董的热爱是有名的,宋力鹏既然是君家的知交,君天行下这样决定在人情之内。

    “估料到宋家还有可能出售其他财产,少爷是否也要属下留心?”

    天行横了得力下属一眼,“嗯”了声后,眼光掷向远方。

    “甘棠湖就在这附近,我记得宋家在那里有座宅子。”天行仿佛还能听见逝去的笑语在耳畔回响,那银铃般的娇笑声,有如仙乐。嫣然天真可爱的笑颜,紧缠在他颈上的肥嫩小手,笑咪咪的乌亮眼眸,一一在脑中闪过。

    咽喉处有抹灼热的酸涩,他咬紧牙根吞下,却止不住心头的一股渴望,好想再看见她动人的笑容,灿烂明艳如朝霞。

    “属下会留意。”

    天行仍沉浸在过往的思绪,突然想要看一眼那栋宅邸,那座有嫣然欢笑的大花园。他策马朝前疾骋而去,和风很快跟上。

    深深浅浅的绿意从身前往后掠,前方的风景对天行仍是陌生的。他好着急,甘棠湖在哪里?

    远方路旁好似有人影,他驰过去,急勒马缰,扬起尘土一片。尘粒在阳光下呈现出雾茫的光影,宛如一匹从空中直直飘坠的薄纱落向地面。

    透过薄纱般的灰尘,他辨识出站在路旁的是一道娉婷娇弱的身影,随着尘土往下落尽,模糊的身影具象化,他清晰看见乌黑的发辫圈住清水芙蓉般的脸蛋。

    眼光难以移开,呼吸梗在喉中,天行僵坐在马背上无法动弹。

    饱满的脸形,尖长而显得脆弱的下巴,白细的皮肤,匀秀舒展的眉眼鼻唇,但那都不是她最动人之处。

    点漆双眸像盛在白工盘间的两丸黑水晶,水灵灵、似小鹿般不畏人,好奇地仰望向他。

    黑水晶闪了一下,由里发散出的一点晶芒迅速扩散,眼梢、眉间,很快和丹唇畔的笑窝串连成一气,一张脸笑成眉眼弯弯,巧笑倩兮,活生生的嫣然动人。

    莫名的震颤在胸臆间扩散,君天行不敢相信他竟为之失神了,封闭的心扉被这突如其来的绝艳倩笑闯开。他愕然瞪视这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简单的粗布衣裙,却勾出动人的千般风情。

    跟在君天行身后的和风,也被少女脸上盛开的芬郁笑靥所迷住。活到二十二岁,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纯美的女孩,好似温暖的春风,钻进旅人怀中送暖,渐渐将所有的愁绪都遗忘。

    甜美动人的笑容令人忘忧,晶灿眼眸像朝阳灿烂,她,是微笑之神的化身,全身散发着与周遭自然景观一般的清新气质。

    君天行无法自主地翻身下马,走向她。他向来冷静的精锐眼眸闪着赞叹、爱慕的异样情绪,直视进那双灵动的美眸里。

    少女被他这样大胆无畏的眼光看得颊生芙蓉,娇羞地垂下螓首。

    君天行瞅着她,默然无语。

    “你……要不要喝茶?”如银铃响动的优美声音划过涩重的空气,天行这才注意到少女站立在安置一大桶水壶的木架子旁,白嫩的小手拾起壶旁放置的蒲掌般大绿叶,眼露希冀地凝望他。

    “嗯……”他迟疑着,缓缓问道:“你在卖茶水?”,

    咯咯的娇笑声自她红嫩软湿的唇瓣逸出,这笑声意外地让天行感到一丝熟悉,他怔愣地望着和他心里牵挂的人有几分相似的笑颜。

    “不是啦……”她爱娇地摇着手。“舅舅是这里的村长,他每天都要我们提茶水过来供来往官道的行人饮用。这是我们自制的菊花茶唷,甘甜爽口,你要不要试试?”

    不忍拂逆她眸中的殷勤,天行不自觉地点头。少女将叶片圈成茶杯形状,为他倒了一杯,递给他。

    天行伸手接过,指间不意轻触到她如春笋般美丽的纤指,心跳猛然急促起来。

    少女红润的苹果脸闪过一抹羞涩,她垂下头,依样画葫芦地为和风倒一杯。

    菊花特有的甘甜滑入喉间,心中的燥热缓和了些。天行瞄向那对少女而言太过沉重的水壶,不由得蹙起眉。

    “你住哪里?提这一大壶水不会太重了些吗?”

    “我家在那里。”少女指向树林后的一大片田地,“茶水不是我提的,是表哥提来。”

    天行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到她身后还放着一个有盖的大木桶。

    “我们早晚都会添加茶水的。”她以着百灵鸟般好听的声音,歌唱似地吟道。“刚才我们就是送茶水过来,表哥肚子疼,跑到林子里去了,我在这里等他。”

    瞧她一脸的天真笑靥,毫无心机地跟陌生人攀谈,天行与和风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

    好可爱的女孩,年纪虽小已如此脱俗,长大后定是个大美人。

    只是这朵清新脱俗的水芙蓉,是会自开自落在林野间无人欣赏,还是得遇识情知趣的赏花人怜爱?

    一想到有着像嫣然纯美笑容的女孩,最后落在乡野村夫的手中,一缕烦躁的情绪困扰着天行。他定定审视少女闪着顽皮笑意的娇美容颜,下腹部一把火焰狂烧,竟有种将她占为己有的冲动。

    他为这奇怪的意念而心生不悦,极力控制身体因她而产生的亢奋。他是怎么了?竟被个小女孩吸引?

    不该有的。他抿紧唇,无情地拒绝瘦小的情苗滋长。

    “小姑娘,往甘棠湖怎么走?”和风温柔地低下头问着娇小的少女。

    “往前方直走,遇到岔道向西而行便到了。”

    “谢谢你,小姑娘。”

    该走了,为什么脚步难以挪动?为什么眼光放不开她唇边盈盈的笑意?天行愤然地甩开头,手指在腰袋间移动,取出一片金叶。

    一瓢水之情也不能承受,否则他将终身挂怀她。

    下定决心今生不让任何女子牵绊住他的心,不让自己为情爱所苦。嫣然是他的责任,这女孩却不是。若有似无的情丝该当斩断,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

    “送给你。”将金叶塞进柔软的小手,少女讶然的眼眸困惑地低下审视手中的金灿光芒,再抬起头时,两位骑士已绝尘而去。

    这样永不回头,就可以将那朵清水芙蓉从此抛在脑后吗?胸臆间的疼痛又是为了什么?她纯真的笑靥早在最初一眼时便烙进心坎,得多少荏苒的时光才可以磨灭?天行无法确定。

    直到两匹马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少女才收回眼光,望着手中的金叶怔愣出神。

    心里突然空空落落起来,手心仿佛可以感觉到那人留在金叶上的余温,脑海里浮现他英气焕发的俊美容颜。她不自觉地握紧金叶,总觉得对那人有一种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在哪呢?她做人的记忆力为什么想不起来?

    “嫣儿……”树林处的呼唤声,将她的思绪打乱。她回过身,憨厚的表哥走向她,提起水桶。“该回去了。”

    “嗯。”她朝表哥绽出灿烂笑靥,两人并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花开花落间,逝水般的光阴倏忽而过,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许多事。尽管父亲执意要他承继君家的一切,天行却对兄弟间的权力斗争感到厌烦,反而花费许多心力扩展自己在江西的势力。

    五年来,他陆续收购了宋家的产业,成了九江府最有财势的一方霸主。然而不管他如何锲而不舍地追查未婚妻的下落,伊人芳踪依旧杳然。

    天行不曾想过要放弃。不管宋嫣然的遭遇如何,他都有义务找到她,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好不容易二弟承祀主动退出君家继承人的卡位战,天行以拥护他和承祀的两派人马数年来彼此交恶、互相倾轧,造成君家内部间隙为理由,顺水推舟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三弟如意,带领一干属下移师江西,开展自己的天下。

    坐镇九江之后,他更是卯足劲查访宋嫣然的下落,然而那位童年时对他百般依赖、有着天真无忧倩笑的小女孩,似乎淹没在无情的岁月中,只余那咭咭咯咯的悦耳娇笑声在耳畔不断回旋,与另一道倩笑相叠。记忆中幽深漆亮的小女孩眼睛,和另一双晶灿似阳光的少女美眸交相叠映在脑海,占据他每一个梦,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

    ***

    怒焰在天行平静的外表下猛烈燃烧,他就知道应该把尹青霞早点处理掉,偏那些长老们罗罗唆唆,说什么尹青霞再怎么说都是老二承祀的阿姨,这么做有失厚道。

    哼!他们纵容尹青霞迫害如意,就不失厚道?

    老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

    和风迅速和烈火交换了个眼光,知道主子正处在极端不悦的情绪中。

    显然君家三少爷如意今早捎来的消息不值得人大肆庆祝。

    和风掀了掀唇,他向来都对这位容貌绝色、深具智慧的三少爷颇具好感,挺好奇如意会有解决不了的事,需要麻烦他大哥。

    “发生了什么事?如意少爷需要我们援手吗?”烈火性急地问。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风都不晓得信里写什么。

    “你们自己看!”君天行愤怒地将纸片射向下属,烈火扬手接过,和风揍过来看。

    一会儿后,和风对眉头越拧越紧的主人道:“如意少爷在信里说,尹青霞、阎紫姬母女是被阎罗堂总护法宇文无名带走,请您不用担心……”

    “叫我不用担心?”君天行脸上出现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担心吗?宇文无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没能掠倒他,还让他有机会劫走尹青霞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能放什么心?”

    “少爷。”和风眼光镇定地安抚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爷的用词了吗?信上写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无名带走,请注意‘带’这个字眼,如意少爷并没有用‘救’,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君天行心念一动,沉着目光,等待属下解释。

    “尹青霞发疯的事,我们在离开洞庭时便知道了。或许因为这个原困,如意少爷才会让宇文无名将她们母女带走……”

    “如意少爷不可能这么愚蠢吧?”烈火鲁莽地插嘴,和风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爷的聪明才智就算十个你也比不上!他虽然性情良善,倒不至于会做出对君家上下不利的决断。依我看,如意少爷八成是认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无名达成了某种条件的和解,所以才让他带走人。”

    是这样吗?君天行与烈火分别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风。

    “如意少爷之所以写信通知您,一来是不愿意少爷在事后得知时产生不谅解,所以自个儿先行招认了。二来,则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为他操心,大可以将全副的心思放在开展新事业上。”

    望着和风脸上认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哑然失笑。也只有和风才能了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个“带”字就能引出这连串解释,害他刚才白操一番心。

    不过,如意究竟和宇文无名达成什么条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爷在信中还提到另一件事,少爷是否注意到了?”和风迟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询问,看到尹青霞被宇文无名带走的消息,他早气疯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后来又写了什么。

    “是……”

    “少爷。”慌张的脚步声自厅外奔进,君天行一名得力属下脸色僵硬地禀报。“大小姐她……”

    天行看进和风眼中,从那双闪现着无奈、好笑的瞳眸里恍然明白信里的另一项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于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驾光临了。

    这才是如意捎来的真正坏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声被狠狠敲击了。

    ***

    “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稀。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品味着于渍的这首,嫣然一手挽着满装绣线、布料的提篮,沿着田埂小径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时候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学写字,教她背诵诗词。父母过世后,大娘要舅舅将她领出宋府,舅舅老念着爹在世时是怎样的饱学之士,嫣然若连大字都不识,将来他没脸去见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师处听讲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师赞她聪明,一点就通。后来她跟着周师母学刺绣,顺道听老师讲课,那些四书五经的,她倒没什么兴趣,但说到史记、汉书、三国志……这类的史书,还有水经注之类的游记,耳朵便不由得竖了起来。

    手中的刺绣不再只是花鸟,还有想像中的各处名胜、历史典故。周师母直夸她心思巧,跟别人绣的不同。舅舅将她绣的枕套、被套、绣囊、手绢、布巾、绣画……等等各类织品拿到城里寄售,价钱卖得不错。其实那些主意都是从周老师处借来的书里学来的,跟她的兰心蕙质一点关系也没有。

    噗哧一笑,她晶灿的眼眸被一只瘦小的蝶儿吸引住,顺道看向今年惨淡的收成。

    缴了田租后,那些可怜人还有闲钱过冬吗?

    嫣然心里不禁兴起一丝悲悯。

    杨万里的一诗道:“称云不两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已分忍饥度残岁,不堪岁里闰添长。”佃农实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劳代价却进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闰日、闰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难过了。还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给爹时,爹就将数亩田地当聘礼送给外公。爹临终前,还找人叫了舅舅去,将娘的一些珠宝、首饰交托给他,对外诈称都当了陪葬品,否则凭小气的大娘丢给舅舅的十两银子,怎么够把她养这么大!

    想到这里,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对亡父的先见之明佩服万分。

    脚步轻快地走向舅舅的砖瓦屋子,除了周老师家外,这栋房子是村子里最大也是唯一的砖房,舅舅说是爹当年出钱替颜家盖的。所以在舅舅带她回到这栋屋子住下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这里有爹对颜家老小的关爱,她住在这里,等于分享了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庄不怎么繁荣、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时,村民都来帮忙,那几天真的好热闹。

    想到已分别出阁的表姊、表妹,嫣然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龄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亲事还不知道着落。

    倒不是她长得丑、没人来提亲,在周老师那里读书的好几个住城里的殷实人家子弟,都请过人上门说媒,可是舅舅比她还挑,摇头,摇头,还是摇头,摇到现在她自个儿都怀疑这辈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么样的乘龙快婿?

    其实——她难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错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乡试高中举人,李、周两家家境殷实,九江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闺女想嫁他们,舅舅却接连拒绝了两家的提亲。

    李公子上个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员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师那里碰见他,李公子含着两泡幽怨的泪水默默凝视她,让她看了也好为他难过。夏小姐她是见过的,人不错啊,李公子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还用那种眼光看她,害她好过意不去,绣了幅喜幛,请周师娘帮她送到李家祝贺。

    而周公子对她还没死心,仍不断请人向舅舅探口风。唉,尽管她对温文尔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总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跟舅舅说要嫁他啊,只好就这样蹉跎过一日又一日了。

    踏进颜家大门,一阵风吹得院墙边的老树沙沙作响,遮掩了她的脚步声。脑子里突然撞出两道深刻灼热的凝视,也就顺便将一张英气勃勃的俊美容颜给记起来了。那骑在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见时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叶子还贴身放在香囊里,她会以为那场邂逅只是仲夏午后的幻梦罢了。

    她以为,只是以为,他看她的眼光应该有别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还有其他向她舅舅提过亲的男子,都曾用过类似的眼光窥视她。当时她年纪小,辨别不出来,随着年岁渐长,有了一些体会。但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含意又如何?从他的衣饰、气质及身旁的侍从,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贵。那样伟岸的男子又岂会看上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村姑,进而向舅舅求亲呢?

    该忘了他,那只是一场梦罢了,象周公子这样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块,而不是那个早该湮灭在杳不可寻记忆中的男子。

    低头凝视纤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荡荡起来,感染了秦韬玉诗中的忧愁:“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书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时候才轮到她穿上华丽的嫁裳,风风光光的出阁?

    终身所依在何处?她轻叹口气,收拾所有的幽怨,绽出笑颜走向厅门口。

    高昂的谈话声迟疑了她的脚步,看进厅门,发现屋里聚集了村里有分量的长辈。不想打扰身为村长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绕过厅房、从厨房的侧门入内。她经过客厅窗口时,被里头的谈话声所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倾听。

    “……村长,大伙儿实在过不下去了……”东邻的姚大伯张着干瘪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语气是一惯的苦涩。

    “是啊,村长。您家里那块田是自个儿的,又有嫣然小姐那双巧手贴补家用,可不像我们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内,她立刻听出背对窗口的佝偻老妇定是村尾的张大婶。

    “村长,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姚大伯的侄子,在城里某家大客栈当跑堂的姚小聪机伶地插嘴。他是厅堂里唯一的年轻小伙子,嫣然好奇地从窗口窥视他朴实却有些滑头的笑脸。

    在城里客栈工作,姚小聪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消息灵通,见广识多。每次回村里时,他总会带回新鲜玩意或消息,让村民们大饱眼福和耳福。不晓得他这次带回来什么,嫣然纳闷地想。

    “您知道我们耕的田地,都是宋家的。从宋老爷过世后,宋夫人将田地租税都交给她堂弟杜亮管。杜亮那人尖酸刻薄又抠,老跟我们斤斤计较,明晓得这几年收成不好,还硬抽这么多的田租,叫大伙儿根本过不下去。”

    身为村长,颜荣对姚小聪说的话再明白不过。杜亮那人唯利是图,根本不把村民的生计放在眼里,一味只想多捞些钱。

    “现在好不容易宋家把村里的田地都转卖给君大爷,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把杜亮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全掀出来。君大爷对下人和善是有名的,只要我们求他,说不定他愿意减免大伙儿的田租,让大家今年能过个好年。”

    听了姚小聪接下来说的话,颜荣有所感触地喟叹一声。宋老爷过世才十年,宋家的产业已经败成这样了。先是通宝阁在五年前顶让给人,然后是其他的茶行、米店,再来则是卖田卖地。宋老爷地下有知,定然对独子的败家行为嗟叹不已。

    “小聪,你真的认为那位君大爷会愿意帮我们吗?他是打哪冒出来的?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九江府城有这号人物?”一直默不作声的祁大叔终于开口问道。

    “祁大叔您有所不知,说到这位君大爷的来头可是不小。”小聪眉飞色舞地道。“早在五年前,君大爷就顶下了通宝阁,后来又陆陆续续收买下宋家的产业,人家现在可是九江府的首富。君大爷的家底深厚,虽是外来客,但洞庭君家在中原名声响亮,是湖广第一富家。君大爷名下的店号,包括我跑堂的悦宾客栈都是他的,多少人挤破头想去上工,因为君大爷为人慷慨,对下人不知有多好哩。”

    “洞庭君家”,颜荣脑子里塞满这四个大宇,无法再做进一步思考。

    还记得宋老爷临终前召他去吩咐的那段话,他说嫣然已许配给君家的大少爷,要他照顾嫣然,等着君家前来迎娶。

    这些年来,颜荣苦苦盼着君家的人来,每隔一段时间,便请在宋家对门的刘家当管事的朋友帮忙打探,可是君家一直没消没息。

    尽管有不少殷实人家的子弟请托媒人上门说亲,他都不敢答应嫣然的婚事。不只是因为嫣然已经订亲,还有他不能也不愿意委屈了嫣然。

    她的母亲,他唯一的妹妹颜妮,为了沉重的家计不得已嫁给大她二十岁的宋力鹏为妾,庆幸宋老爷真心疼爱颜妮,爱屋及乌地照料颜氏一家老小,这份恩德他永远记在心上。为了报恩,他尽心照料外甥女,而嫣然也出落得标致美丽,寻常的乡绅村夫,怎配得上她出众的才貌?

    只有富可敌国的君家,宋老爷生前为她择定的佳婿,才匹配得上她吧?

    血脉最温热处开始沸腾,颜荣迫不及待地想求证小聪口中所言的君大爷,是否就是君家的大少爷?!

    “小聪,快告诉我君大爷的名讳!”

    村长伯急切的问话,吓了小聪一跳,总算在客栈里见识多了,小聪很快恢复正常回答。

    “君大爷的名讳是上天下行。”

    君天行!

    灼热的气流直往眼里冒,颜荣激动地握紧拳头,终于让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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