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台湾将近五年了,故乡的一切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他感觉自己好似离开了很久,却又好像从不曾离开。
凌晨三点的台湾,睡意正浓。
计程车司机在滕骐的重赏下,用最快的速度从机场直奔台北,后座的滕骐无心欣赏窗外浓重的夜色,一下飞机就用手机狂叩睿颖的电话,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太了解睿颖,知道她从不外宿,不可能在凌晨时分还不在家,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蓦地,睿颖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台风夜里,巷子对面的那家小吃店招牌被刮落,砸破了客厅的玻璃。天很暗,电也停了,大风从破掉的玻璃窗灌进来,整夜我听见玻璃碎片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滕骐握紧了拳头,全身紧绷起来。
有天下课我去超市买菜,一走出超市,忽然有人从暗处跳出来抢我的书包,但我不肯给,那是个国中少年,听见我大叫,他把我推倒,硬是拿走我的书包。他倒光书包里的东西,抢走我的皮夹……那时候我突然好气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台湾?
该死的!当初他应该坚持让睿颖和他一起留在伦敦的!他根本不该放她离开自己那么久!如果那时他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如果……
滕骐抱住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简直不能想像,要是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睿颖不幸受伤,他要如何是好?他会悔恨一辈子~~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当目的地终于抵达,滕骐付了车资,不等司机找钱就直奔老公寓六楼。
这么多年以来,滕骐始终将公寓的钥匙带在身边,陈旧的钥匙挂在名贵轿车的车钥匙与伦敦新购的房屋钥匙之间,被他贴身的收藏着。
站在六楼大门前,他用旧时的钥匙却打不开那扇门。
怎么会?门锁被换过了?
滕骐进不了屋子,忧心与愤怒的情绪一涌而上,他蓦地发狂用力捶门,在幽静的楼梯间发出巨大骇人的声响。
睿颖,你在哪里?
滕骐颓然地将额头抵在门上,从不曾如此挫败过。
忽然,门内的灯光亮起,滕骐讶异地抬起头。
她在!她在家!
那一瞬?滕骐说不出自己有多感激上天。
「睿颖!开门,是我!」
门被打开一条缝,一张惺忪的男性脸孔出现在门内,戒备的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
「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
滕骐冷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睿颖呢?」
「我才要问你是谁咧!这里是我家我当然住这里,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再不走我要报警了!」男人撂完狠话,就要把门关上。
「等等!」滕骐用力扣住门,执着追问,「那睿颖呢?」
「什么?」
滕骐一字字重复,「区睿颖,我要找区睿颖,她原本是住这里的!」
睿颖特殊的姓氏,仿佛唤起男子某些记忆。
「哦……你是说之前住在这里的女大学生吗?」
「对!她到哪里去了?」
「她早就搬走啦!」
「她搬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男人没好气的说完,又要关上门,但滕骐死死握住门把,不让他关门,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你他妈的到底还有什么事?」
「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大约是两年前。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他「砰」的一声把门带上,回房睡大头觉了。
睿颖搬走了?
算算时间,两年前差不多是她从英国回来之后……每次他打电话给她,她总告诉他,她过得很好,对于搬家的事,她却什么也没对他说。
难道,当他决定留在英国之后,她已在心里和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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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从窗外迤逦而入,睿颖眯起眼睛,举起细瘦的手臂挡在眼前。
「区小姐,你醒了?我帮你拉上窗帘。」年轻的护士小姐走到她的床边,帮她把百叶窗拉上,阻隔刺眼的光源。
睿颖露出虚弱的笑,「谢谢。」
「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觉得好多了。」
护士小姐熟练地用耳温枪量了睿颖的体温,「嗯,很好,退烧了!」说完,又帮她换了另一瓶点滴。
「小妤……我今天能出院吗?」她已经请了好几天假,她担心自己的工作又要不保了。
「还不行喔!你是病人,要好好休息才行。」
「是吗?」睿颖叹了一口气,感觉有些失望。
「你也知道,这病没那么快好,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药记得按时吃,该休息时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喔!」
她住院的次数太多,频繁到都和护士成为朋友了。
睿颖笑了,当她笑的时候,栖息在脸上的蝶形红斑仿佛会飞起来似的。「我会的。」
「待会儿早餐就送过来了,一定要把粥吃光光,不准剩下!」
「是,遵命!」
退出普通病房,小妤悄悄的叹了一口气。
这已是睿颖今年第二次住院,每当她被救护车送进来,她总为睿颖提心吊胆。
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气质干干净净,安静少言,唇边总带着宁静的笑,很乖也很配合治疗,可是,从没有亲人来探望她。
当她问起时,她说她只有一个家人,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她为什么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她总是笑而不语,让她不敢再问下去。像这样惹人心疼的女孩,她是说什么也不忍伤害的。
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小妤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
「吓!」她吓了一跳。
「请问706病房往哪里走?」
小妤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指,「这里……」
男子抿了下唇,与她擦身而过,走入她所指引的病房。
哗~~怎么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性格又落拓得好像电影明星……
「啊!」小妤低呼一声,这才发现,他所说的706号房,不正是睿颖的病房?!
莫非,他就是睿颖所说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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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门板上响起轻敲。
睿颖看看墙上的挂钟,有些微讶——今天这么早就送早餐来?
睿颖用手梳理一下头发,拉好被子后道:「请进。」
门「呀」地一声开启,沉稳的脚步声由门外踏入,然后停在门边,再将门轻轻关上。
睿颖住的普通病房,一进门是窄小的甬道,旁边是浴室,走过甬道才是放了三张病床的房间。
虽然还未看见来者,但睿颖笃定这不是帮她送早餐的阿桑的脚步声。
这是男性的脚步声,而且,听起来有点像「他」……
这想法连睿颖自己都觉得好笑。真傻!「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但随着那脚步声的踏入,睿颖的心脏却不由狂跳起来……
是他!绝不会错的!
这脚步声她听了几乎一辈子,数不清多少个夜里,她仿佛听见这踅音出现在她的梦里……可是,不可能的,他应该在地球的另一端,他不可能会知道她在这里……
睿颖无意识的揪住被单,在无助与惶然的注目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慢慢映入眼帘……
那是,她梦里才会出现的身影——滕骐的身影。
「睿颖。」
那熟悉的低唤是她日夜思念的,充满感情的嗓音。
居然……真的是滕骐。
她欣喜若狂,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但是她蓦地记起自己此刻的模样。
「不要!不要不要……」她慌忙背过身去,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脸,颤抖地低喊,「不要看我!我现在好丑!」
为什么滕骐会找来?他怎么会找得到她?为什么会被他看见她现在的丑样子?
「睿颖!」滕骐来到病床边,声音嘶哑,「你病了怎么能瞒着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睿颖躲在被子里,完全不敢面对滕骐,因为她的脸上有丑丑的蝴蝶状斑记。
她一直不让他知道,是因为她知道她一定能康复走出医院,她希望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想要变成蝴蝶,却永远不会变成蝴蝶的傻女孩。
蓦地,她感觉一双有力的胳臂由身后环抱住她,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无言地震颤。
他在发抖?不,他在哭!
睿颖慢慢的放下遮住脸的被子,转头过去看他。
「滕骐……」
滕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颈窝间,热热的液体浸透了对她来说太过宽松的粉红色病人服,湿湿的贴在她肩上。
她所爱的男人,这个拥有钢铁般意志,坚强得好似永远打不倒的男人,竟为了她而落泪!
「滕骐……」她慌了,他忍抑的啜泣像一把不锐利的刀,在心坎上带来撕扯般的疼痛。「对不起,我很抱歉,我……」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他仍在颤抖,「我无法原谅自己,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竟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医院里!」
睿颖鼻酸了,她不要他这般自责啊!「这不怪你!是我隐瞒了一切,我只是……不希望打扰你工作。」
滕骐霍地抬起头来,用殷红的双眼面对她。
「难道你以为对我而言,世上有任何事比你重要?」
被他看见了!睿颖低呼一声,又要用被子去遮脸,却让他早一步扣住皓腕。
没了遮蔽,她脸上的蝴蝶斑记暴露在他炯炯双眸下,睿颖拼命转开脸,藉以躲避他的视线。
她挣扎着,和他的力气对抗,「拜托,不要……」
过了漫长的两年岁月,终于又见到他,她不要他看见自己的丑模样,她宁可他记着以前的她……
「别乱动,让我好好看你!」他强硬的将她抱进怀中,握住她的下巴,阻止她急急将脸蛋埋入他怀里。
他细细的打量她,睿颖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只能选择闭上眼睛,至少,这可以让她不必面对他嫌恶的目光……
但是,下一秒,她感觉脸上传来他唇的温度——他竟吻了她的蝴蝶斑记!
「滕骐!」她倒抽一口气,睁开眼睛,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
「我想念你,好想好想你。」滕骐除了吻她的斑记,也吻了她的眉眼、她的额、她的鼻……最后,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那样深情,那样怜惜,使睿颖几乎泪眼迷离。
怎么会?他竟一点也不嫌弃。
「滕骐……」一滴清泪滑下她的脸庞,被他爱怜地吮去。
「你怎么瘦成这样?一定又没有好好吃饭了对不对?你这样瘦怎么有体力和病魔对抗?」
睿颖讶异地瞠大泪眸,以为他会和她一样在乎那些斑记,但他却只在意她的健康。
「这两年以来,你总是说你一个人过得很好,要我以工作为重,不必挂念你,你知道吗?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他恶狠狠地搂紧了她,「现在我回来了,我会亲自盯着你,绝不会让你再瘦下去。」
等等!他的意思是……他要留下来?
「你不回英国了?那工作怎么办……」
睿颖话没说完,又被他窃去一吻。
「工作再也不能把我从你身旁拉开。」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从现在开始,我的目标就是找回你的健康,一切照我的规矩来,病人最好好乖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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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骐果然照他所言,「一切照他的规矩来」!
首先,他为睿颖转到头等病房,接着聘用专属营养师,特别为她调配营养均衡,新鲜可口的三餐饮食,睿颖曾抗议不需那么大费周章,但他只用一个吻就摆平了她的抗议。
第二天,滕骐运用他的财力与关系,为睿颖组织一个三人医疗小组,虽然只有三人,却是全台湾最有名的免疫科权威。
然后,他借用医院的会议室和医疗小组开会,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对睿颖的病做最透彻的了解。
「滕先生,您不用担心,红斑性狼疮在十五年前或许是死亡率极高、死亡速度极快的免疫系统疾病,但如今医学进步,只要和医护人员充分合作,区小姐的病情一定会获得妥善控制。」
「我们一定会尽全力配合。」滕骐慎重允诺。
医生团队又交代许多注意事项,结束了一天的会议。
走出会议室,滕骐看见墙上的公共电话,想了想,打了通电话到英国。
「喂?伊斯利,是我。」
「滕骐!」听见好友的声音,伊斯利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过去七十二小时里我一直试着和你联络,但你的手机不是电话中就是关机。」
「因为我人在医院里。」所以不方便开机。
「医院?你出了什么事?」
「不是我,是睿颖。」滕骐不想在电话中多谈,只道:「伊斯利,你听好,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伦敦,帮我向艾德告假,告诉他公司的事我暂时无暇顾及。另外,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你立刻抄下来……」
伊斯利抄下滕骐给的电话,问:「这是谁的号码?」
「是我念台大时期的学长,他叫唐劭伦。海曼投资公司成立以来我就一直试着延揽他,直到最近他因故离开台湾杜氏企业,才终于答应进一步和我们详谈。你设法说动他到海曼来,让他成为你的帮手。」
「他是值得信任的人吗?」
「我可以担保。」
「OK!我知道了。公司的事你不必担心,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要是需要帮助,随时给我一通电话,不必跟我客气。」伊斯利虽然不清楚睿颖的病情,但他从滕骐的语气也能寻到蛛丝马迹。
「谢了。」
挂了电话,滕骐回到睿颖的病房。
滕骐一进房,睿颖就对他微笑。
「这么晚了还不睡?」滕骐想起医生的叮嘱,病人不可太过劳累。
「一整天没看到你,睡不安稳。」
「小傻瓜,有你在这里,我不会走得太远的。」他在床沿坐下,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那专属于两人间的称呼,使睿颖的心暖了。
「你好久……没叫我『小傻瓜』了。」
「你喜欢听,我天天叫,顺便把过去几年的份一起补回来。」
睿颖笑了。「好啊!算一算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你总共欠我七百三十次,现在可以开始叫了。」
滕骐轻笑着点了下她的鼻尖,「不好玩,你学精了。」
「那当然,再怎么说,我也是在职场上磨练过的……」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睿颖不由拍了下额头,发出懊恼的呻吟。
「既然你都主动招认了,正好趁这机会解释清楚。」滕骐难得对她板起脸来,忽然变得凶巴巴,「说!为什么我明明每个月汇生活费给你,你却宁可跑去打工偿清医药费,也不肯用我给你的钱?」
睿颖无辜地望着他,「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有赚钱的能力,当然不能老是用你的钱啊!」
「胡说八道!我的耐性有限,我在说东你别给我扯西。」
「我才没有……」她咬咬下唇,「我……只是不想增加你的负担。」
「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计较这种问题?」滕骐不悦了,他不喜欢她将他们之间画分得那么清楚,「以前我就说过,我把你从圣光育幼院带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过苦日子的,你早就是我的责任,是我心甘情愿背负你;以前的我做得到,现在的我当然也做得到!我让你的生活用度有过匮乏吗?或者我曾抱怨过你成为我的压力?是什么原因让你忽然对我见外起来?」
为什么她不懂,他把心都给出去了,还会在乎钱财那种身外之物吗?
难道她不明白,只要她感觉幸福快乐,他的付出就都值得了?
「我只是觉得……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总该学着独立呀……」
「你有我,『独立』这种事跟你无关。」这小傻瓜还不懂吗?存心把他气死啊?
睿颖嘟起嘴,低头不说话了。
「睿颖,你听我说,」滕骐在床沿坐下,拥着她,放软了声音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要你在我的保护下永远无忧无虑,长久以来,这就是我放在第一顺位的目标。如今我已有能力供给你最好的生活,等你出院以后,我会买一栋有花园的屋子,春夏相交的时候,你喜欢的蝴蝶都会在花园里翩翩飞舞……」
滕骐说了很多很多,为她勾勒「幸福生活」的蓝图,睿颖却听得好心慌。
他总是太过为她设想,总是思索着什么适合她,什么对她最好,可是他自己呢?他可曾为自己多设想一些?
一直以来,滕骐总在为她牺牲,为她付出,为了她,他连自己的未来都可以贩卖,这就是滕骐爱她的方式。
但她也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啊!
滕骐不明白,因为他的供养,使她失去和滕骐站在对等的立场;她的存在,只不过是增加他的负担而已——就像蕾妮说的,她对滕骐而言,就像是一条锁链,强硬地将他锁在她身边,剥夺他翱翔的能力,使他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我不要这样……」
睿颖虽然说得很小声,但滕骐还是听见了。
「你说什么?」滕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渗入了一丝寒意。
睿颖抬头望住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对他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责任』!」
简单两句话,将滕骐从她的世界里切割开来,再也拼凑不回最初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