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殿里,不知何时少了一张桌,只剩八张圆凳寂然而立。商九歌走进自己屏风后的小小空间中去,他坐在床上,面前点着的油灯略略昏黄,一簇火焰随夜风翩然起舞。
龙冰令侍从告知他,他有要紧事,要去往西面的火魔宫与龙焰商讨。
「呵……明明才说过我是他的随身谋士,要时刻跟着他呀……」
商九歌端坐床沿自言自语着,他望着那星火光,渐渐地,它就模糊成了一片赤黄颜色。
泪……只有在这时才会落下。
龙冰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坐在自这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里,默默地流淌心中苦闷。
他方才到了水涉那里,一待离开龙冰的视线,他便忍不住咬紧牙关一路急行,直到在那慈祥的老人面前,才终于能放松情绪。
「真是痴儿……」
水涉先生听过他形容所发生的事,摇头微微叹息之后,给了他一杯新冲的茶。
茶是上好的茶,幽香阵阵,叶片尚未完全舒展,在杯中沸水里上下沉浮不断。
「人生一路,便如此叶入杯,既然选了,就注定沉浮不断。」水涉别有深意地说着,安抚他不平的心绪。
是了,这正是他的路。
这般浮沉的心绪,都是他自己作的选择,他晓得的,却避不了地为之影响自身举动。龙冰厌恶他吗?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便与女子不清不楚,这女子还曾侍侯他的主子,若在人界,只怕这早已是众人不齿的丑闻。
更何况,他怕是已污了这青龙殿,龙冰才会离开这里罢——他一贯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到这里的,但如今,只怕是呆在这殿里,龙冰就会想起他与夜星在一起的场景——那般的不堪呵!
解开外衣,折叠放在床头,商九歌摸到衣襟上有几点水湿,他一直落着泪,很快地那衣裳上又多了一些湿润,他不敢再对着衣服,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顿时感觉湿热一片。
他是聪敏的,能感受到龙冰一举一动中的不悦,他会乖巧应对,只要他——别真的厌恶了他,别对他一直避而不见……
拉开被,躺入其中,商九歌不断地抹着泪,却依旧免不了泪流满面的结局,泪水就是不听话地从他眼中汩汩而出……他本不想哭,奈何不管是对龙冰的感情还是泪,早早地,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再也束缚不得,只能在这个夜里肆意涌动……
***
第二天一早,火魔帝龙焰天刚亮便前往水魔宫青龙殿。
他早早整理好一头银发,穿上通身火红战甲,龙焰直直冲向兄长龙冰的魔宫。他虽一贯早起,却从不曾起过这么大早,但如今天边刚现鱼肚白,他已站在青龙殿外。
他是为商九歌而来。
昨日下午开始,龙焰便没好好休息过半刻。
一切都是因龙冰而起。
龙焰龙冰,两位魔帝同一时刻诞生于魔域混沌,他从来不认为龙冰会是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内心的男人。
正如他身为火魔帝有如火的直爽性情,龙冰天生就是个冷酷曲折的性子,有话不会直说,总是千般思虑才会道出结果,而被他人探知他的想法更是个极大的忌讳。
他还以为龙冰是来取笑于他,毕竟当龙冰来看他,就表示他要遭到冷言冷语的撩拨,直到他坐不住要与龙冰干上一架为止,那冷笑着的男人才会停嘴不说。
但龙冰除了喝茶,没有对他说半个字,至少在龙焰忍不住开口问他之前。
青色的双眉几乎在眉心扭绞成一团解不开的疙瘩,龙冰甚至未曾注意龙焰,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壶底都干了,他才终于停下动作。
龙焰也正是在那时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一把揪起龙冰的领,恶狠狠地逼迫兄长说出令他如此不正常的缘故。
而结果他从龙冰口中听到的,是那般匪夷所思,却又理所当然的原由。
随身某士商九歌在青龙殿里与一个女人有了关系——啐,他就为了这个?龙焰先是不以为然,但随后他听到龙冰说商九歌承认了与那女子的关系之后,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九歌这孩子,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龙焰不会不知道,商九歌对他这冷漠兄长的一腔热诚——若不是如此,又怎会令得他为他寻成长禁药?又怎会惹得水涉老头特别细意安排他到龙冰身边?
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他素来与水涉想的不同,管它缘分从什么而起,又理它什么究竟谁令谁陷落其中,两个人的关系,若是天注定了的,无论怎样也非有不可的牵连,为何要处处逃避?
在他看来,他这兄长分明是对九歌有了不同寻常的情感,就算是因为龙冰与商九歌先有了身体的交合而起,但,若是无缘,那又能影响什么?魔族才不会只为身体缘故就能动了情,天晓得龙冰与他究竟有过多少女人,但几时见过龙冰为女人烦恼至此?
这明明是天给的缘分,偏偏这两个里一个是心动而浑然不知,另一个则是想方设法要撇个干净,那他龙焰又何必要参合进来插这一腿?
他正恼火想把龙冰赶回水魔宫,却不想这混帐竟先声夺人,说要在他这里住上几天——当他这火魔宫成了什么地方,好好的水魔帝不回自己宫里,却在麒麟殿霸占他的床,将他赶到偏殿里去。
于是龙焰被龙冰折腾得一夜无眠,天蒙蒙亮了,就立刻赶往水魔宫。
他心里满是怒火——商九歌何必要引起龙冰的误会,难道他不想与龙冰一同共效于飞?
但当他走进青龙殿,绕过那高高的屏风,见到蜷缩在被中的商九歌时,他一早想好的责骂都化作了一阵无形烟雾。
商九歌躺在床上,但他显然睡得极不安稳。成长后的身体略略单薄,侧蜷成团,双手紧紧揪起胸前被褥,额上不断冒出汗珠,漆黑的发被汗液湿润,紧贴在额角脸颊之上,一双菲薄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漆黑纤秀的眉也皱得乱了,双唇忽地张开,却喃喃地都念着龙冰。
「帝……不……不要……帝……」
龙焰挑高眉——商九歌究竟梦了什么?他也许不太清楚,但他能肯定那必定不是什么好梦!
「不——」
猛地自床上坐起,商九歌不住大口喘息。
那怕是他做过的梦中最可怖的一个,他看见龙冰在他面前不远处走着,于是他追上去,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只要加快几步就必能赶上。
但龙冰却走得很快,他根本追不上他,只能看见那青发的男子越行越远。他十分害怕,他怕龙冰走了便不再回来,于是他在后面叫着龙冰,一声声地叫着,一直到喉头疼痛沙哑,但龙冰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地向前走着。
他心中悲苦难当……跌坐在地,身边是渐渐围拢而来的黑暗。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他身边只有无止境的黑。
一切都是黑的,他茫茫然睁大双眸,除了黑色,看不见任何其他色泽。
随后他看到了一点点的光,但这光芒总是太微弱,他看不太清楚,于是他努力地看了又看,而后一抹青蓝颜色出现在他面前。
那样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青,还有一双金色瞳眸,冷冷地,却照亮了他……
他认得那个人的,不仅认得,他还深深地眷恋着他——他记得那双眸中冷冷的光芒,凉凉地,耀着他的心……
龙冰……
龙冰——
被黑暗逐渐包围的他极度惊恐,他大叫一声,霍然黑暗散去,他喘息未定,急切地看顾四周,原来白昼已然降临,而他坐在青龙殿里他的床上,浑身冷汗津津。
「你做了恶梦。」
身边响起男子的声音,商九歌霍然转头,看到的是龙焰碧绿色的双眼与一头闪烁银光的发。
相比较于商九歌做噩梦时所表现出的惊恐,龙焰所感受到的忧虑并不压于他。
他是曾决定依照商九歌的心愿将他交给龙冰,可是他如今却对自己做出的决定心怀担忧。如果商九歌跟在龙冰身边注定是这等的模样,半夜里会发着噩梦,叫喊着龙冰的名字,甚至总是在失去龙冰的恐惧中醒来——他亲自为他找来的药,若是他有个好歹是非,要叫他如何担当得起?龙冰或许是不介意的,商九歌怕是也不怎么在乎,但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让商九歌就这么跟着龙冰。
那男人冷酷成性,就算他会为九歌而心动,但他毕竟不会顾及九歌的感受。
这一次,他已将一切都看得清楚,龙冰在意的不过是因商九歌而变得奇怪的自己。
他不想再看到商九歌再继续下去,他的兄长不是个能让人付出到如此程度也无怨恨的男人,他甚至不能肯定龙冰是否有能爱人的心。
是他太冲动,才以为身子的联系终究是因为心中早已揣得有个对方,正如他每次拥抱的女子,他都是先前便十分喜欢一样。
但事实看来,龙冰与他是截然不同。
商九歌是个好孩子,他对龙冰的爱激烈到令他的心承受不起,他已毁了自己一半的性命,再继续下去,他怕龙冰的冷酷会令他伤得更深,无形之中,会让他心碎而彻底绝望。
无论如何,他真不应该让这事继续下去了。
他们在一起已有数日,到今天,一切也已该足够,他要带走商九歌,让他回复人类身份,好好地到人界过他的日子,忘记龙冰——是他私心希望自己的兄长也能拥有丰富如常人的情感,但,只怕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你在梦里,一直叫着龙冰的名字。」
龙焰伸手,试探地碰触商九歌的额。
「火魔帝……」
商九歌惭愧地唤了一声,他没有躲闪,梦里的一切已消耗他太多精力,他甚至来不及判断龙焰为何要摸他的额头。
龙焰语气十分不佳:「你在发热。你可知道你的身体并不是自然成长,尚经受不起太大的情感波动?」
他的话令得商九歌沉默地看着他。他不是不晓得这身子如今依旧脆弱,龙焰曾特别叮咛过他,但感情的事,又怎能控制得住?
看着商九歌望着他的双眼因身子发热而蕴入水光,龙焰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觉得值得?」
「值得。」
他定定地,看住了面前银发的魁梧男子。
他不能说不值得,他也的确不会如此认为。即便龙冰勃然大怒,但在那之前,他曾得到他的悉心照料。龙冰并不像一个会特别照顾别人的人,但他却会记得问他在飞龙上坐得是否舒适,他自己也常因巡视过于忙碌而忘记用饭,却总记得提醒他早间携带自用的点心,他也会对他笑——听闻龙冰极少对人笑,他的笑容总是几乎融化了他,让他心中充满被他所关注的幸福。
但越幸福,就越害怕失去幸福。
他不愿对龙焰承认,他活在随时会失去这一切的恐慌里,怕自己终有一天也许会承受不起。
龙焰显见不会轻松放过他,就算他说值得,亲眼见到商九歌藏匿的痛苦,他不会如此简单就安心下来。
「他……我知道他昨天让你受了委屈。」别以为能骗过他龙焰,他虽是一介豪放勇夫,却并不表示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他知道商九歌忍得,但也知道他总是落了的牙齿也和着血吞下肚的性子,只要他觉得值得,他便无所谓付出自己的性命。
但他身边的人,却要怎么跟他一样忍得?
「不……火魔帝,我已得到太多,只要他能在我面前,只要他愿看我,愿同我说话,吩咐我做事,这便已足够。至少……他还没说要赶我出宫,他昨日里遣我去寻水涉先生,至少这便是他不会将我赶离他的表示——」
「别骗自己!」龙焰怒冲冲地打断他。「九歌,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你明白龙冰会如此容忍一个男人在他身边的缘故,你与他在他失神那夜曾魂魄肉体一并交融,他才对你惟独特别,当初觉得可以任凭你如此继续下去是我的错,龙冰根本不会爱上除自己之外的人,更惶论你根本是他最厌恶的男人。你知道如今的一切只因我们所有人对他隐瞒,若有一日他晓得了,所有你得到的,你所拥有的,都是一场空。你明知如此,却依旧不回头么?」
他怎么也理解不来商九歌的爱,有什么感情会让自己不断忍让心痛欲裂却依旧觉得自己是幸福的?龙冰根本就不会领受这份情,商九歌付出再多,到最后也只会落得心碎神伤的下场,连他这个不擅思索的人都能看的出,为什么聪颖如商九歌者,却偏偏就是不明白?
「你再如此下去,只会越伤越重,到时任谁想帮你,怕也已经是有心而无力。」
他不忍,商九歌还是个孩子——他断断是担当不起的。龙焰只恨自己之前的自私,为了龙冰,他将商九歌推进火坑,他本该断绝了他的念头,让他好好过他该有的生活,而不是如现在一般,被盘剥去了一半的寿命,却依旧被噩梦惊吓困扰。
「我……我不会后悔的。」商九歌对着龙焰一笑。
他明白龙焰是为他想——龙冰既然是去了火魔宫,想来他也对龙焰说起他的事。但,他可能现在放手?
他早已放弃了一切,因为那些原本就不是他的,甚至是他这条命。
「他愿意要,我这条命,也已算是值得了……更况且,伤得不过是心。」他浅浅地笑,笑容虚弱却奇异坚定。
龙冰曾说过,要他「跟着他」,他只在乎这个,至于旁的,心碎心伤,他已顾不得那么多。
既然龙冰原本就不是个会为任何人而停留的男人,那么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跟其他人一样永远进驻不了他的心不是吗?而他,就算只是暂时,就算是虚幻,好歹也曾得到过他片刻关怀。他……原本就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龙焰又怎么会觉得他有令龙冰改变的可能?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想过呀——但同样,谁也无法阻止他要留在龙焰身边的坚定。
「你……我不会让你如此下去。九歌,听我的,离开这里,我送你回人界。」龙焰几要无法忍受了,他为何还是如此坚持,难道他看不见将来必定会发生的结果?
「不,我不会去的。便是他不要我……我也要等到他亲口告诉我。」商九歌平静地回答他。
「你是傻的吗?等龙冰亲自跟你说——你怎么还会活得下去?听我的,在伤还没有无可救药前,离开他。」
「火魔帝,你不是很清楚么?要我离开他,与要我去死,又有何不同?」龙焰应该知道的,只是忙乱了,才忽略了这事实。
「你……」龙焰一时语塞。
商九歌竟已有如此觉悟——要他离开龙冰,便等同于要他的命了么?这孩子与龙冰之间,难道已紧密到如此程度?不,那是仅对商九歌而言的,他是龙冰所拣,他怕是只认龙冰一人,由他搭上一半性命的疯狂便可看出端倪。
是他心乱了!
龙焰看着商九歌,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插手,而如今插手了,他便再也无法使商九歌从此中抽身。这一次,他再度感受到商九歌的坚决,他几乎已能肯定这坚决会害了他,但他如今却只能放任于此。
「罢,就随你,若横竖也是同样结局,到不如顺遂了你的心愿。」
龙焰终在那双若水双瞳的坚定注视下选择放弃。这事从头便已错了,十三年前,带商九歌回到魔域龙冰就为自己埋下一个因,而这个谁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果,他们只能听凭它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