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皇朝昭庆八年八月十五,侗紫述以御膳房低等宫女的身份,被破格派往了皇上居住的沐宵殿。
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一名浣衣局出来的小宫女,小宫女年纪尚幼,对突来的变故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只是跪在侗紫述身边瑟瑟发抖。
伺候皇上,这个在历代宫人看来都应怀揣着无限希冀遐想的差使,到了她们这里,却只剩下了暗处藏着的无数同情眼光。整个大炎朝谁都不会刻意提起,却无人不晓,那位方及弱冠的小皇帝,早已被太后软禁于沐宵殿达八年之久。去侍候这样一位皇上,不但没有蒙君圣宠的可能,还必须处处如履薄冰,甚至大部分人的最终下场——都是有去无回。
太后有些惫懒地斜靠在软榻上,紫红的衣襟下摆微微露出一双红底金线绣着凤鸟的珠履,灿烂华美不可逼视。侗紫述不敢抬头,也不知道太后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不由自主地定定看了那双鞋一阵子,片刻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收回了眼光。
“知道……为什么挑你们俩去吗?”太后年约三十来岁,声音却显得更加年轻一些,有种玉质般的脆冷。
侗紫述不敢开口,小宫女抖得更加厉害。
“因为你们俩……够笨。”太后的衣襟动了动,似乎是整了整宽阔的袖口,“记得,在沐宵殿当差,聪明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只有笨,才是好好活下去的不二法门。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不该说的别说,分内的事情做好,其余的,少操心——明白了吗?”
沉默了片刻,侗紫述战战兢兢地抖着声音俯下身去,“回太后的话……奴婢明白了。”
一旁吓到快要口不能言的小宫女直到这时也才如梦初醒,猛地趴伏了下去。
“很好,那就去吧。希望你们今后在沐宵殿的每一天,都能随时记得我此刻说过的话。”
随后,太后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上来一位嬷嬷领着她们退出了太后的宸仪殿,开始往沐宵殿进发。
一路上,小宫女始终含着眼泪,时不时掉出一两颗,却不敢哭出声。侗紫述保持着她惯常的木讷神情,缓慢地跟在嬷嬷身后,目光偶尔扫过身边的重重殿宇,罩着一层呆滞的眼底里却瞧不见丝毫波澜。
“哭,有什么好哭的?还没去就哭丧着个脸,也不嫌不吉利!”实在听不得小宫女那窸窸窣窣吸鼻子的声音,嬷嬷终于转身开骂,“叫你们去伺候皇上,又不是叫你们去死!皇上吃人吗?”
“可……可是她们说……”小宫女抽抽噎噎,不知好歹地从齿间蹦出几个字。
侗紫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强压下想伸手拉她的衣襟的冲动。皇上是不吃人,但是太后会,若是一个行差踏错,太后不但吃人,还会让人挫骨扬灰,从此在这世间永远消失。
“她们说什么?”嬷嬷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厉声打断她,“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小宫女猛地一抖,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死死攥紧衣襟咬住唇,再也不敢开口了。
嬷嬷厌烦不耐的目光横过她们俩,没有再说话,转回身去接着往前走。
夕阳的余晖浓浓地洒在殿顶的六兽身上,金红闪耀,竟隐隐约约有种染血般的狰狞,不知隔着多远的沐宵殿顶此刻还不得见,但侗紫述却清楚地知道,她在宫里的平静日子只怕从此要被打破了。
八月十五,中秋,就在这个本该不平静的日子里,入宫三年的侗紫述以一种极端平静的心情,第一次有幸见到了那位传说中大炎皇朝的第七代皇帝。
皇家的任何相关事宜,从来都是繁琐且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即便是这位被软禁多年的小皇帝也不例外。
为了中秋这晚的赏月,沐宵殿的太监宫女们已经足足忙了一整天,连刚被嬷嬷带来的侗紫述和小宫女小环都不能闲着,但她们毕竟是生手,除了一些笨重粗活,其他事别人仍然不敢轻易让她们经手。
一直等到晚上,暑意渐褪,一轮圆月终于慢吞吞地爬了上来,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端着一盘盘瓜饼糕点及各色月饼,琳琅满目地摆在沐宵殿后园中间亭子的石桌上,接着又换了一批人上来准备酒水,直到一切完毕,才规规矩矩地垂手退到了亭外,垂手肃立等着正主儿出现。
侗紫述屏住呼吸,突然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仿佛只剩下草木树叶的沙沙声和花树下小虫们的低鸣。几乎没有听到脚步声,她本能地跟着身边的宫女一起跪下去,一句轻淡到让她险些捕捉不到的“平身”之后,声音的主人缓缓走进了亭子。
站起身来那瞬间,侗紫述终于没能管住自己那一丝好奇心,悄悄抬头往亭中看了过去。
初见的第一眼,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小皇帝比她想象的要高挑一点,却和她想象中一样略显单薄,身上一件月白色暗黄团云龙纹的薄衫,窄窄的腰带,腰上坠着两块垂着长长流苏的玉佩。连侗紫述都知道那两块他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是他出生时先皇所赐,上面刻着他的名讳:上羿下珣。
大约是不常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肤色显得白暂,衬得发色也格外的乌黑,他早逝的生母,传说中那位艳冠六宫曾得先帝一人专宠的蓝贵妃的美貌,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好的验证。
月色朦胧,宫灯透过薄纱泛出微黄,却掩不住他身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流光。
原来……当今皇上是如此俊美漂亮的一个人。侗紫述眨眨眼,心里有些惊讶。但最让她诧异的却是,这位小皇帝的眉宇间——似乎并没有她预想中的郁悒压抑之色,至少,不太像个被架空了所有权力软禁后宫多年的傀儡皇帝。
他的神情一直是平淡而温和的,似乎喜静,并没有让人近身伺候,又或许是如今处境的缘故,虽然一身贵气,举手投足间却也丝毫瞧不出帝王应有的压迫感。
老天给了他出众的容貌,给了他天下至尊的身份,最终却又让他无可选择地困囚于此——这,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看得入神了,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放肆,吓得旁边的小环直拉她的衣袖着急摆手,提醒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皇上是大不敬。侗紫述不以为意,安抚地冲她笑笑,笑过之后却还是大胆地把目光调向了亭子里。
小皇帝进亭之后并没有马上坐下,只是负手站在亭中,遥望着高挂的蟾盘,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衣袖一拂,终于转身缓缓坐在了石凳上整整衣襟,指尖漫不经心地掠过满桌的糕点月饼,半天才拈住一小块月饼。
一只浑身乌黑的鸟儿却突然拍着翅膀从斜里冲出来,“刷”地叨走了他手里的月饼,打劫之后翅膀一收停在旁边的一株海棠上,几口把月饼吃完,竟然得意地“呷呷”怪笑起来。
周围的太监宫女似乎都已见怪不怪了,小环有些惊恐地抓着侗紫述的衣袖,被那只会笑的黑鸟吓得不轻,侗紫述也低头抿紧唇角,片刻之后才悄声安抚她:“大概不是只八哥,就是只鹩哥。”
随后,侗紫述第一次见到了小皇帝的笑容。
他的神情依然温和,眼底却充满无奈,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懒洋洋地蹿到了他的膝头上,转了一圈之后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团身睡下,小皇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它黑缎般的皮毛,笑意渐深,眼睫微垂的那个侧脸,就那么让侗紫述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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