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羿珣拿着笔在石砚中沾了沾丹砂,轻声跟她解释:“这些东西,都是太傅誊抄的一些紧要的各地政务,每次送一批进来,我批阅了,再趁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放在夹层里让人带出去。太傅看过之后,若是我处理得当,他会就以他的名义到朝堂上提出来,若是我处理得不得当,他也会在上面留下笔墨,下一次再让人带进来给我看,一起商议。这些东西就像是太傅与我之间的日常功课——送东西的日子快要到了,这批若不快点批完,怕是赶不及送出去了。”
全天下,大概只有区区的那么几个人才知道,他们那个软弱无用、沉迷金石的少年君王,每天都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密室里,悄无声息地做着身为一个君王该做的一切,包括那一本一本运进来经年累月最终码成墙的书本,包括油灯下那一份一份仔细批阅过的誊本,甚至包括那个昏庸无能只靠沉迷金石丹药寻求慰藉的可笑名声,还有那些可能长年被下毒的清素饭菜……
他从没享受过一天身为帝王的快乐,却必须承担起身为帝王的一切责任。
他从来不说他难不难,累不累,可是她看到的一切,却让她一天一天地觉得,心口越来越疼。
然而,他们真的有完全的把握,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吗?
“皇上……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日后你们并未成功,你付出的这一切……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她清楚这句话很大逆不道,可就是忍不住想说。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孟羿珣。
“紫述,”他抬头,依然微笑,执着笔的右手悬在纸面上,“我尽力了。”他看着她,声音轻缓,但神情认真地说,“即便我最后留在史书上的一笔,只能是‘昏溃无能,沉迷长生修道之术,终因误食丹药而死’,我也尽力了。日后九泉之下,上对得起孟家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大炎无数黎民百姓。”
她突然间有想哭的冲动,更想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拥紧他,不管他的身份,地位与皇宫,也不管明天究竟会怎么样,只要抱着他就好。
但最后,她依然只是僵硬地直着背脊坐在那里,抓紧腿上的裙摆,缓缓放开然后再慢慢握紧,什么都没有做。
十几天之后,忽然从北方传来消息,北方大旱,不少地方几乎颗粒无收,饥荒肆虐,灾民遍野。
消息传来的时候,据说旱情已一月有余,几翻辗转才报到京师。
太后那边打算怎么个应对法,暂时还不得而知,倒是孟羿珣得到消息之后,就开始整天整天地泡在净室里不出来,有时候一泡就是一通宵。他对外都说是在修身养性为民祈福,但只有侗紫述才知道,他甚至已经放弃了原本靠送炼丹材料进出夹带奏折的方式,而改为冒险让侗紫述带着一书信转交李成悦,再由李成悦传给太傅。
一封封书信频繁地在侗紫述和李成悦手上来来回回,他们却似乎仍然没有商量出个好结果,至少,孟羿珣的脸色,一天只比一天沉重。
其实所谓的赈灾具体要怎么个赈法,侗紫述是完全不懂的,但身为一个平民百姓她却知道,所谓的赈灾,想要灾银真真切切地落到灾民手上,中间却是困难重重,经了几位官员几道衙门,就得扒下几层皮。
这中间的辗转思量,知人善用,才是最费神的。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孟羿珣眼看着就瘦了一圈。
“休息一下吧。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也要撑不住了。”侗紫述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轻轻抽走了他手上的笔,“太后就算再如何护着她自家人,至少一定会放粮赈灾的。朝中好歹还有太傅他们顶着,你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忧国忧民之前,先照顾好自己。”
被抽掉笔的孟羿珣单手支额,有些疲倦地笑笑,深深吸了口气,“我还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忧国忧民……只是太傅要求,这次的赈灾事宜全部由我主持,他只负责听令,也算是给我一次历练的机会。”
他不经意般地伸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却被她微微侧头躲开了。
他笑得肩头一动,不以为意,接着道:“紫述……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那都是好听的套话——可是当你的一个命令或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活下去或步上死路,就已不由得你不全身心投入了。责任,尤其那些不得不担的责任,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第7章(2)
“你脸色不好,头痛吗?”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么问他,即便是笑起来,他也一直微微蹙着眉。
“嗯。”他微微扬起睫毛,轻声笑答,“太阳穴跳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疼。”
“你坐着别动。”她叹口气,跪坐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躺到自己腿上,然后拉过手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揉起来,“睡一会儿吧,半个时辰之后我叫你。”
为了让他能在密室里随时休息,她已经把整个长几周围都铺上了极厚的垫子,还有一床丝被叠放在旁边,随时可以用来盖。
她的手很轻,凉凉地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很舒服,仿佛一切的疲劳与不适都随着那双手的动作慢慢散开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地依赖她,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身边总是有个人默默地陪着他,在他开心的时候和他斗斗嘴,不开心的时候安慰他,劳累的时候安抚他。
“要是你走了……今后谁来陪我待在这间密室里呢?”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闭着眼低声说。
“等我走的时候,你多半已经不用再待在这间密室里了,所以也不再需要有人像我这样,为你做这些东西了。”她却这样回答道。
又是几天之后,孟羿珣却忽然跟太后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参加不久之后的冬至大祭,为灾民祈福。
这个要求提出来,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响,炸得整个朝堂都烧沸了。太傅一派的人自然是全面支持孟羿珣决定,太后一派虽然不支持,但台面上却也拿不出什么正大光明反驳的理由。天降大旱,天子身为一国之君,亲上祭台为民祈雨,实乃情理之中。可是这位天子囚禁寝殿已达八年,从未步出过宫殿一步,如今破了这个先例,却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太后干脆对这件事来了个冷处理,一字诀曰:拖。
太后那边想拖,孟羿珣这边却打定了主意不让她拖。他索性直接釜底抽薪来了一招狠的——绝食。
他可真是说到做到,从绝食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关在净室里,连侗紫述都不许再进去。当然,其实萧大安也早已从御膳房偷渡出了不少干粮,趁夜交给了侗紫述,然后再由她分成数次带进了净室。
想起那位皇帝大人把自己关进净室时那一脸决绝样子,再想象着他一边隔着门和太后派来的人义正辞严,一边拿着干粮在丹炉上烤热了之后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啃——她就觉得好笑。
这位皇上,从头到脚都不是普通人。
就这样僵持了三天,首先坐不住的还是太后。毕竟要是孟羿珣真的一意孤行把自己饿死了,接着有大麻烦的还是她。
在她还没有摆平益州的势力之前,孟羿珣必须得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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