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是北天廊的首府,据说天属八年以来,人丁兴旺,欣欣向荣,是一派蒸蒸日上的喜人光景,但又怎麽比得了江南?江南的水是绿酒初尝人易醉,说不尽的相思与闲愁,花开到极豔,接天蔽日,断了水路,阻了归途,扰得多少人神魂不守,又怎麽会容你北上天廊?
花挽月缓缓的铺了丝绢在桌上,雪白的缎面配上鲜红的血字,娇豔夺目,她注视了许久,终於拈起银针,轻轻刺破了手指,提笔却有些踌躇:“写什麽呢?”
小丫头压低了声音:“既然想不起,那就不要写了。”
“不写——”花挽月微笑,不过十多天的功夫,她就与他无话可说了,相思道不尽,那是戏文里的唱词,天长日久,磨的人心渐渐淡了,她人在天廊,又怎麽还忆得起江南?
“他说要来救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花挽月蘸了血滴,心底的怨恨,就一笔笔的铺在了绢上,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到最後——我竟然是恨他的——”
小丫头轻声说:“他不来,也有不来的原由,来了不也是白来。”
“他若来了,我陪他一起死!”
“那他不是更不敢来。”小丫头微若柳丝的声音,敲得花挽月心头一震,“不论谁活著,总是好的。”
花挽月猛的推开笔绢:“好?有什麽好?人生不如死,死了反倒干净!我就是要死,他不敢来,我就死给他看!”
一手抓了银针,狠狠往腕间刺去,小丫头也有些慌了,花挽月师传江南花定风,一手银针使的出神入化,她若发起疯来,小丫头也是拦不住的。只怕她真的伤了自己,大声叫起来:“九少爷,九少爷……您快来看看……”
忽然间轻风一缕,剑光如电,却渺无声息的在花挽月腕上一搭,冰凉的剑刃让花挽月微微的打了个寒战,人也冷静下来,颓然的坐在了长椅上。
人来的快去的也快,那剑光仿佛春梦一场,瞬间就没了痕迹。
小丫头拿了棉布,给花挽月裹上伤口:“这又是何苦呢,不只让自己难受,九少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他绝不会让您出任何差错,跟少爷较起真来,您是占不了一分便宜的。”
花挽月狠狠的攥紧了手:“我恨他——”
“这也怪不得少爷。”
“我恨他!”花挽月耳语般的低吟。
小丫头不再言语,花挽月便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小丫头剪断纱布,淡淡的想,恨又怎麽样,你还不是什麽都不敢做。
船沿河北上,夜静行舟,只见两岸上的灯火闪闪烁烁,映在江水中,犹如鬼魅。偶尔激起一小辍浪花,焰火般的在船下绽放开来,白光一闪,仿佛藏了一个人的脸,但又仿佛是眼花了,本没有什麽人,不过是人心作祟。
然而船头忽然探出一只手,指尖搭在船舷上,半晌不见动静,而後隐隐约约冒出了一缕发髻,跟著是眼,滴溜溜一转,见四下里没有声息,他将身子一撑,刚想跃上船帮,一道霹雳似的剑光击中了额头,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仰望上去。
船舷上一名少年略垂了眼帘,略显倦怠的凝视著他,笑了一笑,有似万花齐绽:“还不去死!”
他终於松开了手,跌入了滔滔江水中。
少年目光落在剑尖上,那一滴血方才滴落下来。他低低的抱怨了一声:“真是讨厌。”
江水流转,隐约似有人声,渐渐挨的近了,十余人身著鱼皮水靠,搭上了船帮。少年也并不理会,只用丝帕轻拭了剑刃。其中一人已将跃上船来,少年长剑一挥,竟将他的手牢牢的钉在了船木上,那人惨叫:“花……花九……我好歹是你姐夫,你也用不著这麽狠吧……”
少年神色倦恹:“再说一句来听听。”
那人勉强咧开了嘴陪笑:“快……快把剑拔出去……”
“你方才说什麽?”
“我说……花九……九少爷,你扰了我吧,痛死人啦……”
“你带来的那些人……”
“我让他们走……”那回过头去大喊,“风紧,快都撤……”
忽然间手上一轻,剑已在半空中,挑了那人的衣襟,轻轻一勾,就将他扔到了船上,好坏人捂著手上的伤口翻滚了两遭,见少年正目不转睛的注视著他,他略显尴尬,慢慢的撑起了身子:“多谢九少爷不杀之恩。”
少年却掉转了目光,望向远处黝黑的山坳。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大了几分胆子:“江湖中传闻九少爷一剑能平天下,以前只以为是人们以讹传讹,今天见了,才知道我兰某见识浅了。”
他自侧面窥探著他的脸色,花九与他那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姐姐生不的太像,清秀的近乎刻薄的一张脸,苍白而冷,眸光里有挥之不去的倦色,但一闪神间,却又有几分豔,让人心里暗暗一惊。
那人慢慢的爬到了船舷上,与他挨的近了:“有句俗话说的好,宁拆十间庙,不破一桩婚,你也知道挽月她喜欢我,我呢,对她也算一心一意,自从跟她好了,我就没再沾过别的女人……”
少年的声音极轻:“你想让我成全你们?”
那人笑了:“我也知道是痴心妄想。”
“那又何必废话。”
“总要争一争嘛。”
少年侧过脸来,面对著他,忽然间微微一笑:“知道我为什麽救你?”
那人心神一阵恍惚,只觉得他笑起来有似魔魅,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麽?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为什麽?
“难道说——”那人迟疑著,“你也喜欢我?”
少年静默了,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那人却毫无觉察:“可是我对男人没什麽兴趣,虽然你长的好看,毕竟也是个男人……”
剑光在他眼前一闪,爆出了一团血色迷雾,那人惨叫著滚到甲板上,长剑直奔他咽喉处,他连滚带爬,一把攥住了一人的衣角:“救我……救救我……救命啊……”
那人反握住了他的手,抬眼看向前方:“小九……算我求你。”
少年回剑在手,淡淡的道:“这种人……你也要?”
花挽月看得清清楚楚,那浪子伏在她的脚下,全身瑟瑟的颤抖著,小九为什麽救他,无非是要她看个明白,可她要真的明白,又怎麽会深陷情网抽不出身:“明楼他明明知道是一死,还要来这里找我,我……我……小九,你年纪小,你不明白……你饶了他吧……要我怎麽样,我都没关系。”
少年倦淡而冷漠的眼神中露出了几分困惑:“怎麽样——都没有关系?”
“是,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小九……”
少年轻吁了口气,卫明楼已看出一些端倪,依著花挽月的手,慢慢的爬了起来,他也是个极为俊俏的男子,异样华丽的眉目,珠唇玉齿,与豔色逼人的花挽月站在一处,竟把她的光彩也盖了下去。
“你看——”他极力掩饰著得意,微笑起来,“你姐姐离了我是活不下去的,你不能杀我对不对?杀了我……”
少年忽然微一挥手,卫明楼身子一晃,只觉得肩膀处一阵刺痛,忍不住高声大叫,却全不知道叫的什麽,胡乱嚷嚷著,凄惨到了极点。少年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沈入了重重的夜幕之中。
卫明楼却痛得头皮都快炸了:“快,快……帮我一把……”
另外一只手就去抓肩头的长剑,花挽月忙按住他的手:“不要乱动,小九的剑里有古怪,你硬来只会更难受……”
“那就让我在门板上钉著?”卫明楼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我也不要活了,让人这样的欺负,你索性给我个痛快吧……”
花挽月立时就落了两行泪:“你这是什麽话,你死了,我还能活得成麽?”
一手在他肩上一搭,略略一转,剑刃才从肩骨中脱落下来。卫明楼依著门板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一片:“我为了你,可是连命都快搭上了。”
“我知道,我知道。”花挽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渍,“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你,只怕你不来了,我只是恨,小九武功那麽厉害,怕你不敢来……”
卫明楼掩住肩膀,花挽月见他手上也是直穿掌心的一道伤口,眼中又是一阵酸涩:“你进屋来,我给你包一下伤。”
卫明楼下意识的往後看去:“他不会跟著我们吧?”
花挽月轻叹:“你呀……真是冤家。”悠悠的攥了他的手。卫明楼只觉入手绵软,不禁心头一荡,微微和抬了眼去看她,她却又低下了头,娇羞豔丽,不可方物。卫明楼凑过去亲她的脸,她用手轻轻的挡住了:“别在这儿,当心让小九看见。”
“他还吃你的醋麽?”
“竟说混话。”花挽月笑著骂了他一句,进到屋里,乱了些棉布出来,一面给他包上伤口,一面轻声说道,“小九肯让你上船,那就是天大的面子了,他没杀你,也不过是顾忌著我……”
“是……”卫明楼拖长了声音,“你是他的好姐姐,可惜他却不把我这个姐夫放在眼里。”
花挽月用指尖轻戳了他一下:“什麽姐夫,那北天廊的都府公子才是他的姐夫。”
卫明楼神色微沈,静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你……难道真的打算去嫁他?”
花挽月凄然一笑:“不嫁……又有什麽办法,我们能逃得出小九的手心?就得逃过了,我爹娘又能逃得过花家的家法?何况——这些都不算什麽,你又肯娶我麽?”
卫明楼周身一震,花挽月却把脸容一变,堆了笑意出来:“你要是不来,我恨你一辈子,来了,我心里就永远记著你,到北天廊还有三十多天的路程,这三十天里,我们是夫妻。”
卫明楼仿佛被人用铁棍狠敲了一记,胸口泛著闷热,他浪荡江湖,玩世不恭,哪个女人都是缠著他,哭哭渧渧不肯放手。而花挽月她却是最明白,最通透的,反而让人心酸不已。
“你呆在这船上,只为了我——”花挽月挽了他的手道,“万万不要去招惹小九,他那人是个狗脾气,哄顺了他,什麽事都好说。”
卫明楼终於笑出声:“花狗还是小狼狗?”
花挽月白他一眼:“看你没一句正经话。”
卫明楼揽了她的肩头:“你不是爱我的不正经麽?”
花挽月苦苦的笑了一下,万般滋味,都是自己种下的,愿不得别人,她一手弹灭了灯花,轻声说道:“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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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天亮的早,日光映入水中,波纹荡漾,六月份的天,一团团的花簇在岸边,虽然离得远,却仿佛有一种暗香,在空气中飘荡回旋。
卫明楼大的伸了个懒腰,见花九负手立在船头,身姿挺拔,犹如一把穿肠利剑,大好的心情立时就消磨了一半:“我说——”
花九也不回头,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过也不用站在那儿充旗杆吧。”卫明楼是典型记吃不记打的人,肩膀上的伤口还痛得他时不时的抽冷气,人却又已经凑了过去,“现在我可真是你的姐夫了,你下来,咱们俩套套近乎,别老弄出一张冷脸来吓人,你这样将来找不到老婆的。”
花九却真的别过了脸来,他脸色本来就过於苍白,被初晨的日光一映,更显得透明似的,没有一丝血色。
卫明楼也是个绝顶漂亮的男子,但那种漂亮是暧昧的,比起花九,总少了那麽点直透人心的锐利与狠毒。卫明楼被他冷冷的目光瞪视著,不自觉得便蜷起了手脚:“哈,开个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对了,人家都叫你小九小九的,你倒底有没有大名?”
花九也不理会,只是瞪视著他,他眼珠一转,打了个哈欠:“好困,回去睡觉了。”
花九却一把揪住了他身後的衣领:“混蛋!”
飞起一脚将他踢进了角落处,卫明楼忙用双手挡住脸:“你好好的,又要动手,就算你武功厉害些,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花九指住他鼻尖:“你有没有替她想过?”
“谁?”卫明楼慢慢的浮起了一抹笑,“她情愿的嘛……”
花九凝视著他,仿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是另外一种叫不上名堂来的物种:“你让她怎麽向北天廊都府交待?“
卫明楼却份外的新鲜,听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趣事似的:“你居然懂这个,不得了,我以为你只会抱著你的剑睡觉呢……”
花九不等他说完,左右开弓赏了他两记耳光,一脚踹倒了他,他拼命往前爬了两步,却哪躲得过花九的拳脚,劈头盖脸的打下来,他哀声惨叫,花挽月听见动静,急忙披了衣服赶出来:“小九,你想打死他?索性先杀了我吧!”
花九眼帘一抬,盯在她脸上:“恬不知耻!”
花挽月全身一震,摇晃了几下,用手撑住了船壁:“我不知道羞耻?小九,你说的好,说的好!”她俯身拽起了卫明楼,“我喜欢他,你们不允我嫁,要我去嫁什麽都府公子,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花家,连儿女都可以卖,到底是谁不知耻?”
卫明楼躲在花挽月身後,低低的嘟囔了一句:“就是嘛,明明是你们棒打鸳鸯。”
花九冷眼看著这两个人,忽然觉得十分厌倦,他不懂人心,仿佛比最高深的武功秘籍更不可测,何况人人都似有自己的打算,他又何苦去替别人抱不平?
花挽月瞄著他身影转过了船舱,这才狠戳了卫明楼一下:“告诉你不要去惹他的。”
卫明楼脸肿了半寸多高,用手掩住了,有些委屈:“我哪有惹他,说著说著他就上来打人,我看在你是他姐姐的份上,怎麽好跟他计较……”
“少嘴硬了。”花挽月白他一眼,“换你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还与他计较,你拿什麽计较?不过也不奇怪,小九的剑法怕是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与他比肩了,他年纪这样小,才十七岁,张狂些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只会护著他,我被他打成这样……”卫明楼指了指自己的脸。
“那你与他拼命啊,我又没拦著你。”花挽月转身欲走,卫明楼急忙拖住她衣袖。
“怎麽说著说著就恼了……”他就势自身後搂了她的腰,“姐弟两一个脾气……”
花挽月轻笑一声:“有人说小九比我好看呢……”
“可惜太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