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看他渴求的眼神,她将目光远眺,茫然地“嗯”一声,浅浅的鼻音模糊不清,他却捕捉到了,且信以为真地笑了。
轻抚在他额际的手指游移着,突然盖住他的眼睛,“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后,我带你离开金陵。”
“真的?”惊喜的声音。
“嗯。”如烟般轻渺的回答,经不起风儿一吹,散去无踪。
他安心地闭了眼,片刻已沉沉入睡。
痴然凝望他纯真的睡颜,她心中犹如搅起一团乱麻,千丝万缕,终究还是决绝地落下一刀,斩断烦丝——她飞快弹出一指,封住他的昏睡穴。
搀扶着他坐上马背,她一抽缰绳,策马狂奔,绕着河岸至五里亭。
亭子里等候已久的一名递铺,急忙迎出亭外。
扶九天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这名负责运输物资任务的递铺,嘱咐:“将马背上的人送至湖州秦府,就说老友九天请他们代为照顾此人!”
递铺犹豫着,“这也是丞相大人交代办的事?”
“相爷亲笔文书在此,你是不是要看了才信?”原来她早有安排,拿这一纸文书充当枢密院的雌黄地青字牌,调遣递铺为她办事,不过是假公济私而已。
小小的递铺还真怕惹火了相爷的信使,看她面有愠色,他便不再追问,忙翻身上马,催马直奔湖州方向。
一骑远去,缕缕尘烟逐渐被风吹散,扶九天木然伫立原地,心中一阵悲凉,耳际隐约响起那人儿的呼唤:九天……九天!
她猛地捂住耳朵,拔足狂奔,与一骑消失的方位截然相反,她冲着金陵城内奔去……
第5章(1)
金陵城内实行宵禁,满城风雨飘摇,愁云惨淡。酒楼内,人们悄悄谈论着三天前一名宦官之死,这宦官原是奉旨赶往前线军营做监军或大帅的,临行前却在勾栏院这等烟花场所变态地胡作非为,逼得一名歌伎跳楼轻生。青楼女子有如此刚烈的性子,倒叫一些猥贱男子咋舌心惊。当晚,这宦官就丢了性命,仍是被活活吓死的,仍是月曜的杰作。
宦官一死,对前线拼死抵抗外敌入侵的将士们来讲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宦官只知对昏君花言巧语地拍马、吹捧,对军事谋略、临阵抗敌一窍不通,偏偏朝廷里的规矩是文臣控制武将,不懂军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宦官还要装模作样胡乱指挥,让将士白白丧了性命。如今这宦官一死,百姓又要额手称庆。
酒楼内,低声交谈的人们也对那月曜含着十分敬佩,扶九天听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愁肠百转,她便举杯狂饮。今日无人劝酒把盏,纵然醉了也无人照管,以往独自一人惯了,也无甚感觉,如今却倍觉空虚寂寞,身边似乎少了什么……
女孩家少喝些酒,会伤身的。
酒入愁肠,愁更愁!你为何不学着洒脱些,学着放过自己,也放过……
今夜就让我陪你共饮这坛酒,同醉一场!
无心!无心……
她一手扶额,眼中热辣辣地刺痛,鼻腔一阵泛酸。无心必定已到了湖州,他在那儿习惯否?偶尔想起她这个不称职的亲人,他是怨?是恨?还是……她突然一甩头,想把脑海里扰人心乱的影子甩出去,什么都不去想,持起酒壶,只愿醉一场,把该忘的统统忘掉。
一壶酒悉数灌入愁肠,半醉半醒的迷离状态并没有让她忘记任何东西,反而使一些事物更加清晰,以往一点点记忆的碎片也在瞬间拼凑起来,那日街角胡同口,卖身葬父的少年,孤单的身影深深刺痛她的心,把盏的手一颤,砰!打翻了酒杯,酒水湿了半幅衣袖,她慌忙去拾裂为半截的酒盏,一阵钻心的锐痛袭来,指腹划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殷红的血丝渗出,凝聚成泪状滴落碎裂的杯沿。
看着这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她一怔,忽又笑了起来,直笑得眼角溢出酸涩的泪,这才顿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客官,您没事吧?”店小二关切地上前询问。
她苦涩一笑,掏出仅剩的十文钱,抛在桌上,孤身而去。
走在大街上,秋日的艳阳依旧热情奔放,数日未眠的她只觉着这白晃晃的光束灼痛眼睛。她半眯着眼,脚步虚浮,漫无目的地游荡。去了城东,却怎样也没有打听到无心的家,去了寿材店,店里的掌柜居然说那日没有帮人下葬过什么病死的老父亲,这真是……蹊跷!
迈出寿材店的门,一辆珠钿翠盖的华贵马车徐徐而来,与扶九天擦身而过时,车内传出“哧”的一声轻笑。
扶九天心中一动,两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尾随这辆马车,穿出金陵街道,来到江边,马车停靠在树阴下,车内跳下一个伶俐的丫鬟,站到车门边高举着手,车帘子里俏生生地伸出一双青葱般柔嫩的手,轻轻搭在丫鬟的手背,缓步而下的是一名模样俏落的少女,晶亮的眸子顾盼间透着几分娇憨。
少女偷偷瞄了瞄一身男子装扮的扶九天,“哧”的一笑,双颊绯红,拉着丫鬟匆匆往湖畔走。
少女晶亮的眸光令扶九天恍了恍神,似乎有一双更为晶莹灵动的眸光与少女的眸子交叠在一起,她迷迷糊糊地抬脚,一步一步追随了少女。
湖畔停靠着一艘画舫,透过精致的镂花舱窗,依稀可见舱内人影晃动,一片嬉闹声,隐隐夹杂丝竹之声。
径直走到画舫与岸相连的一块踏板前,少女回眸冲傻傻尾随在身后的人儿嫣然一笑,三寸金莲轻巧地踩上踏板,至画舫,撩起遮挡船舱的一串串水晶珠帘,步入舱内。
扶九天鬼使神差般地顺着踏板上了船,站在舱口,隔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往里看,布置华丽的船舱内有八个人,四男四女,或坐或站,穿着打扮雍容华贵,必是富豪贵族的公子、小姐。
铺于船板的金锦毡上搁着一尊金猊,龙涎香燃于镀金的香炉腹中,袅袅烟气自猊口喷吐。酸枝椅凳上坐着两位发挽高髻、戴以花冠的贵族少女,手抱琵琶,十指撩拨间诸宫调悠扬而起,一名丫鬟侍奉于侧。对座则是两位豪门公子,一身儒衫束带,头戴时下流行的东坡巾,一人手摇描金玉骨折扇,摇头晃脑地和着曲调吟哦风花雪月的词句,一人膝上置一古琴,时而拨弄丝弦,时而冥思苦想,身侧一小童手持龙首注壶,正往一盏琉璃杯中注入琥珀色的宫廷美酒。
方才进入船舱的俏落少女正靠坐于首座一位贵公子的身边,巧笑倩兮。
首座上那位贵公子穿一袭金缕银线勾勒流云图纹的雪白长衫,腰系蚕丝玉带,状极慵懒地半躺半靠在虎皮软座上,乌亮的长发随意披散,掩去半张容颜。他一手支额,一手把盏,时而浅啜微甜的琼浆,时而微微偏着头聆听身旁少女脆生生的笑语。
少女笑语如珠,说着说着猝然翘起兰花指往舱口一指,贵公子微微抬头往舱口瞥了一眼。
贵公子微微抬头时,船舱外的扶九天看到了一双晶莹灵动的眸子,她心神狂震,猝然抓向晶帘,丁冬的撞击声中,一帘水晶珠子断了线,凌乱地滚落在甲板上。
“无心——”
急切的一声呼唤,扶九天闯入船舱,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飞奔着扑向首座那贵公子。
“无心,是你吗?是你吗?”
她醉了吗?怎会在此处看到心中牵挂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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