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之三、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折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难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脚。
如今想来……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后事?父亲知道,这会是我们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甚至开了珍藏的那两坛酒,让爹与我知道,这一生,我们给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人生至乐,他已得到。
爹停顿了下,淡淡接续。“若那高僧所言属实,他是毋须再入轮回的,今生一尽,我们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可是爹还是应了那道来生之约,神态如此自然,不敢告诉父亲实话,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清楚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
“咦?”我以为成天巴着父亲耍亲热的爹,应是把黏腻情话当三餐在喂父亲才是,没想到竟是连最基本的互诉情衷也不曾有过?!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经说过一回,结果被他推开好多年,差点就失去他,所以后来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没敢再说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说多了反而让他不自在。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强求了,从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我,在这件事上头也是如此,明知道他为难,明知道他给不起,还是撒泼闹脾气,到最后,他一定会舍不得我失望,什么都顺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岁就看穿他的弱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这个弱点对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难过、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去想那是不是他愿意给的,只要能让我开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独占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愿。中秋那一夜,他说他有遗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一生都圆满了,可是他有遗憾,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这样,只要他允了我,我说什么都不愿放手,不论他爱不爱我、有没有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是要找他,谁要他应了我!”
情到狂时,便是如此吗?爹的爱,偏执得好可怕,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半句,隐隐为他坚持了一生的执恋而心酸。
“爹这么说……对父亲不公平。”也不知是舌头上的哪根筋失误了,话不经大脑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亲的软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他若没有与你相同的感情,怎会任你对他做尽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还在为萧眠的事困扰时,他要我从心而至。他开导了我好些话,问我对萧眠有没有那样的情绪?心会为一个人疼,想担待他的喜与怒、欢与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无悔?”
“我反问他:“这便是你对爹的心情吗?”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问他,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他说,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你会懂的。可我现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遗憾,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而是没能给你更多,他总是将你摆在自身之前,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么都好。他比你以为的,还要更爱你,这么明显的事,连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还说这种话冤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灵堂内,静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陈述后、顺不过气来的喘息声,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骂儿子一样溜口……
完了!我这是在对谁说话呀……
“你……说得对。”爹一时不察,竟被我骂得乖乖认错。“我被他拒过一回,心里头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当是自己强求,他拗不过只得应了我,连他的用心都没能体会到,是很不该。”
“呃……”既然他没计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刚刚的放肆无状,连忙亡羊补牢道:“其实,父亲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将你拒于观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还是惦着你的。你以为,他为何从不肯让我喊他爹?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他连这个都替你设想了,不愿夺占你一丝一毫的权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声呼唤。”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谈我与他记忆里的严君离,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卓绝、让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个襟怀如海、教诲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严父。
我以为会很难受,但其实没有,谈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过,暖暖熨着心房。
他本来,就是这般温柔的男子,留给我们的,都是美好与幸福,想起他时,嘴角应该挂着微笑,而不是只觉痛苦,这样才对。
父亲一定也希望这样。
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亲密地分享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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