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问他要什么、做什么,任何事皆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顾他的意愿,但却告诉他,她图什么、求什么。
他知晓她图什么、求什么。
毕竟那答案从他俩头一回碰面时,她已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她要他……要了她。
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开始,他并未将这话当真,然与她见面次数越多,相处时日越久之后,这件事竟在他心里越显清晰,无法忘怀。
“玉门关一战,士兵死伤惨烈。”看着她的眼,他直觉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想说些她会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尸体比活人还多的场景,你绝计不会想见到。”
她静静看着他,眸光如水。
“三人高的挡箭墙崩塌时,许多人被活埋了。”他的嗓音因回想而变得悠远。
“当时我被一名士兵推了一把跌出三尺外,回过头时就只见到他被石块砸烂的头将地面染得白白红红的。”
那士兵名叫柱子,总是将妻子与儿子的画像揣在怀里,闲暇之余便拿出来痴痴地看,傻傻地笑。
待那画像快被翻烂时,柱子便会央求他替他重绘一幅,然后像收到稀世珍宝般地捧在手里。
他总说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便要除去军职回乡种田,用军饷买一亩田、一间小屋,一家人好好过平凡的日子,不再离乡。
“这样的心愿很小很小,可他却永远办不到了。”
她伸手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
“花主可能想像挖坑埋尸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尸体增加的速度?”他顿了下,吸口气。
“所以我下令焚尸。”那弥漫的黑烟、尸体的焦味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搬运尸体而累倒,甚至有好几回我是趴在尸体上睡着的。”
“尸毒是那时染上的。”先前发现他染上尸毒后,她已好好想过了,他发作的尸毒应是许久前便染上的,只是……
“军医替爷医治的?”
闻言,他唇上的浅笑噙着一丝嘲弄。“是御医。”敛眸,他将心思半掩。“皇上得知后连夜将御医送至玉门关替我诊治。”
她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心竟慢慢抒了起来。
“花主来替我猜猜,皇上如此作为,是真担心我的身子,抑或是担心没人替他打胜仗?”
她咬着唇,因他那过于淡漠的语气而心疼。
“有时我会想,那日柱子不该将我推开的,那么现下活着的……”
她将指按压在他微凉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御医可有嘱咐这尸毒随时都有可能再犯?”
“有。”他的唇在她的指下张合,就像轻吻着她的指一般。
“可爷却从不放在心上?”花静初的语气慢慢透出火气。“不积极寻人医治便罢,尸毒发作了也不理不睬,爷是存心想为难我,抑或存心想急死我?”
“我只是……”
“只是认为连御医都没法子了,还有谁有此能耐,是吗?”
他被堵得哑口。
“我明明跟爷说过,我会的东西不少,爷为什么不先问问我?”他这个人怎么都不将别人的话好好听进心里呢!她的眼眶里有水光在闪烁,不知是气他还是心疼他?
见状,他又哑口了。
他想,或许他真的是个怪人。
否则怎么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却不觉气恼,反而觉得有丝丝甜味从心窝缓缓流泻出来?
“花主已经在替我医治了。”他狡诈地说着不容反驳的事实。
“我……”她确实是在替他医治了,可话不能这样说啊。“爷你——”
“今日不替我去除尸气吗?”他又转移了话题。
真行!见风转舵,顾左右而言它,却又能切中要害的本事,他刑观影算是已炉火纯清了……
噘噘唇,瞪瞪眼,她心有不甘地轻哼一声,拿起火折子点燃石桌上的烛火,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夹在两指间。
深吸口气平息心中不满,点燃符咒的同时,她夹着符咒的指已在刑观影右臂像书写字体一般写着,并在符咒烧尽时结束动作。
他从不问她写了什么,也从不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符咒,只是随着她、依着她、任她摆布。
也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他对待她跟别人很不同,甚至已经到了纵容的地步;既纵容她,也纵容着自己。
“爷。”想来想去,她满心的不满最后竟化为委曲求全的一叹。
“我听着。”他清润的嗓似已不若从前那般淡然。
“日后,爷若心里有事,任何事,不管我能不能帮上忙,都跟我说说可好?”她这样的要求会不会太厚颜无耻?
“任何事?”
“是。”就算无耻,她也要做。
“那明日,花主同我走一趟王爷府可好?”这是他人交代之事,他已经拖了好些天了呢。
“好。”花静初满口答应。
“不问原由?”
“不需要问。”
“那……”
“爷!”青山唤了声,急急从大门口跑向前来。“爷,苏姑娘来了。”方才在大门外乍见时,他还吓了一跳呢。
“苏姑娘?”
刑观影怔了下,花静初则愣了下。
“是啊,苏姑娘说随苏老爷上京访友,顺道前来探望探望爷。”
顺道?
花静初美形的唇忍不住勾起一弯弧线,方才甫在心中升起的喜悦之情瞬间化为乌有。
顺道是假,探望为真吧。
是为了“长干曲”没得到回应,抑或为了“长干曲”收到了回应?
转眸,她看着刑观影那依旧让人瞧不出端倪的神情,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倘若是后者……
她,真能如先前说服自己的那样,即使当妾也无所谓?
她……以能吗?
又一个顺道?
这顺道之说未免也太好用了。花静初微挑的眉眼不自觉地透出薄怒。
想至京城逛逛,顺道载他们一程;不曾见过王爷府邸,顺道过来瞧瞧;既然都送到王爷府了,干脆送佛送上西,和他们一瑰拜访王爷后再送他们回刑家私宅。
然后就这么顺道地、顺理成章地、理所当然地腻在刑观影身边一整天?
她虽然不是算命的也非半仙,但她的直觉从来没出错过,今日的苏梦芯必会照她方才所想的路子执行到底。
想想,她真的很不开心。
倘若立场对调,她必定会和苏梦芯一般死命捉着能亲近刑观影的机会不放。她会如此,苏梦芯必也如此,无庸置疑。
只是,她昨日都已经百般隐忍地让刑观影对苏梦芯善尽地主之谊了,今日还不能还她清静吗?
她不讨厌苏梦芯,毕竟她不是一个会让人讨厌的女人。
虽无倾国之姿,却也清丽脱俗,加上言谈举止进退得宜,怎么瞧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但花静初就是没办法喜欢她。
谁会去喜欢情敌?她又不是“我不人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
“花姑娘府上何处?”豪华舒适的马车里,苏梦芯突然抛来这一问。
“妾住在横塘”这句话差一点就让花静初脱口而出。
顿了下,她收回因不想与苏梦芯目光接触而投在窗外的视线,微弯的唇又上弯了不少。
原以为这就算坐进四人却依旧宽敞的马车能让彼此自在一些,至少她和苏梦芯毫无交情,断不需要虚假的攀谈,岂知……她对人家无意,人家可没打算放过探她底细的机会呢。
“城西的胭脂楼。”狡兔有三窟,她虽然不止三窟,但最常住的确实是那胭脂楼。
“胭脂……楼?”苏梦芯怔了下,这“胭脂楼”可是她所想的那种胭脂楼?
“就是那种胭脂楼。”光听苏梦芯的语调也知晓她心里想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