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冠扬州的歌妓秦水衣突然嫁人的消息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漫卷了整个扬州城,伤透了不知多少痴情少年的心,更有数名纠缠不清的公子哥儿混在客人中,试图给新郎使绊儿,下场不是被楚风吟打得鼻青脸肿扔到后巷水沟里,就是让沈烟清点了穴道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任人指指点点,昔日风流倜傥难洗今朝满面羞。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结束,新郎满面红光地进了洞房,宾客们渐渐散去,留下院中月明人静,沈烟清端着一壶酒,自斟自饮,看见楚风吟前来,指指石桌前的矮凳,简短地招呼道:“坐。”
楚风吟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在沈烟清对面坐下,趁对方一个不注意抢过他的酒杯,一口美酒下了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有酒无菜,实在是太煞风景,烟清,你饿不饿?”
沈烟清无奈地笑,又取了个酒盅给自己倒满酒,一天下来几乎没有进食,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楚风吟提来的食盒,显然比他本人受用多了。
楚风吟将酒菜摆了一桌子,又取来两碟糯米糕,两个人在庭中相对而坐,风卷残云一般将酒菜吃得净光,然后心满意足地歪在桌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桂花酿。
“敬你,从今以后便是亲家了。”楚风吟朝他一举杯,沈烟清欣然接受,后又回敬过去,这敬起酒来就没完没了了,两个人喝到最后都有几分醉意,夜风吹过温度偏高的面颊,带来沁人的舒爽,沈烟清脸上带着迷离的笑容,靠在身后的桂花树上,花瓣落了几片在他的发梢肩上,暗香浮动,愈发引人心醉。
楚风吟一边品酒,一边赏人,不知不觉竟有丝眩晕,忙转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今儿个没去闹他们的洞房,可惜。”
倒是有客人想闹来着,不过在楚风吟与沈烟清先礼后兵的规劝之下,乖乖地撇了这个念头。
沈烟清脸颊泛红,几分酒意几分羞,道:“非礼勿视,你不懂么?”
楚风吟身体前倾,不以为意地道:“我大哥不是不怜香惜玉的人,见大嫂挺着个肚子,是断然不会急色的。”
沈烟清脸更红了,一口酒差点呛到,闷着头咳个不停,楚风吟凝视着他羞红的面颊,笑道:“所以说啊,女人真麻烦。”
沈烟清止住咳,挑起眼角看他,戏谑道:“只怕过不久,你也要与你大哥一样空度春宵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楚风吟迎娶郑玉茹的事虽然悬而未决,但靠猜的也知道那是八九不离十的事,突然挑起这个话题,沈烟清自己也觉得不甚厚道,刚要道歉,楚风吟已拿起一枚肉包丢过来,依旧笑吟吟地道:“你消遣我?!”
沈烟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仍是低声道:“对不住,我……”
修长的手指点住他的唇,楚风吟正色道:“不提这件事,好么?”
沈烟清不自觉地点头,绽开浅浅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怎忍虚度?两个人抛开世俗烦恼,面对面拼起酒来,直到月落星稀,东方欲晓,才各自打着酒嗝回去休息
***
楚承业可算是天底下最春风得意的男子了,整个人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每每看到娇妻便乐得嘴都合不拢,虽然离分娩还有好几个月,他已早早置下了婴儿的衣服鞋袜,男婴的一箱子女婴的一箱子,有备无患。
这还不算,又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小弟去市集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哄小孩的玩具饰物,末了一股脑地塞到楚风吟手上,不顾后者抗议连连,最后包了十几种酸得吓人的糖果蜜饯,回去哄老婆开心。两个英气俊朗的男人捧着满手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而笑,楚风吟脸都黑了,只有他那个傻大憨粗的兄长犹自浑然不觉。
回到水依楼时,正好沈烟清也在,招呼了一声,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才让楚风吟在懊恼之余,心里稍觉安慰。
烽火戏诸侯,也不过为搏得心上人一笑,这么一比较,他楚风吟付的代价要小多了。
楚承业自去缠着娇妻显宝,沈烟清笑吟吟地看着楚家小弟,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楚风吟先惊后喜,心里霎时比灌了蜜还甜,看看一边卿卿我我的大哥大嫂,将沈烟清拉了出来,笑嘻嘻地问,“又想找我喝酒了么?”
“这……”沈烟清一时语塞,竟有隐隐的不忍,迟疑了片刻,仍是将握在手心的玉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这还你,我明日启程前往蓟北,怕万一弄丢了。”
笑容僵在唇角,虽然明知道以这人的性子,被拒绝并不意外,楚风吟仍是止不住胸口一阵阵发闷,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傍晚了,一同去听荷馆用膳吧,算是我给你饯行。”
“嗯。”沈烟清点点头,清亮的眼眸对上他的,浅笑道,“你来扬州这么多天,我还未尽过地主之谊,这次我做东。”
楚风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都是在异乡为客,只是时间长短不同罢了,谈什么地主之谊呢?”
关于沈烟清的身世,坊间有些传言,分外不堪,楚风吟听在耳中,虽苦虽涩却也无可奈何,作为朋友,他没立场、更没必要去介意沈烟清的过去,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言行举止,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对那个人的感情,岂只是朋友二字能担得起的?
听秦水衣说过,沈烟清的脾气一向好,宽容而忍让,但若有人存心试探或出言相辱,没有不碰一鼻子灰的。
果然,沈烟清神色冷淡了下来,端丽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层阴寒,缓声道:“我自小寄人篱下,跟着主人几度浮沉,已不知何处是他乡。”
楚风吟皱眉,道:“难道你想一辈子这么下去,无根无蒂,四处漂泊?”
“这样不好么?”沈烟清半仰起脸,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楚风吟没来由地冒火,几乎是吼了出来:“不好!”
沈烟清更不解了,但他还是识相地没有追问哪里不好,看楚风吟的脸色,似乎相当不悦,而且……是努力过后仍无法压抑的不悦。
两个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呆呆地互盯了许久,楚风吟暗暗咬牙,道:“你这样的人,不该承受那许多不堪。”
这回换沈烟清火冒三丈了,他眯起眼睛,冷冷地道:“楚三公子若怕在下污了你的清白,那请自便吧,在下失陪了。”
“烟清!”楚风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明知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沈烟清冷笑道:“三人成虎,楚三公子爱惜羽毛,也情有可原。”
“烟清——”楚风吟满头冒汗,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是恨相识太晚,不能早一些保护你!”
沈烟清转过身来看他,却发现向来皮糙肉厚的楚三公子居然红了脸,讷讷地道:“……你别生气,我僭越了。”
沈烟清眨了眨眼,瞪了他半晌,终于发现:楚风吟似乎是撒娇没找对路子……
楚风吟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咳了一声,虚张声势地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该知道我还未完全死心。”
沈烟清垂下眼睑,闷笑出声,在对方几近恼羞成怒的逼问下,他抬起头,柔声道:“风吟,你误会了,市井流言对我不会造成困扰,无论在扬州,还是从前在京城,我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楚风吟神情自然了些,小心地问:“你不生我的气?”
沈烟清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楚风吟想保护他,这种感觉相当新鲜,虽然不习惯,但他还不至于昏头到把一片好心当成恶意。
何况,自己也是想要珍惜这个朋友的——沈烟清拍拍他的肩膀,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男人绽开全无心机的笑容,他也笑了,道:“别在这儿傻站着了,你不饿么?”
就这样,两个人相视一笑,前嫌尽消。
分手时已是明月高悬,楚风吟心情愉悦地回到水依楼,一进大厅,便被楚承业叫住了:“风吟,你坐下。”
楚风吟一看大哥大嫂神情凝重、正襟危坐的样子,头皮便开始发麻,暗暗叫苦——他们若是三句话内不提到郑玉茹,他明天一定要去给菩萨上柱香。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粗犷豪放的楚承业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看看老婆又看看小弟,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才为人妇的秦水衣显出了长嫂如母的架势,和颜悦色地问:“风吟,你对烟清,究竟是什么心思?”
原来他们是担心这个!楚风吟吁了口气,施施然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润润喉,道:“我喜欢他。”
楚承业当下瞪圆了眼,冲到口边的反对被夫人一掐之下,又咽了回去,秦水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烟清知道么?”
楚风吟悠然自得的神态被这一句话搞成垂头丧气,悻悻地道:“他拒绝了。”
这样的说法会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总比时时提示自己身不由己要强一些——虽然,沈烟清从未把他的情意当真。
楚承业松了一口气,秦水衣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楚风吟抿了抿嘴,声音很轻但是坚定地道:“我要跟他去蓟北,我是他的朋友。”
楚承业露出讶异的神色,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自家惨绿而稚嫩无知的小弟长大了,他清了清嗓子,问:“风吟,你不想得到他么?”
楚风吟轻哼一声,道:“我当然想,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我绝不能因一己私欲去伤害他。”
秦水衣拊掌笑道:“好个风吟,比你大哥有担当!”
“娘子,我……”楚承业忙为自己辩解,然而在老婆干净利落地一句“你给我闭嘴”之下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楚风吟拱了拱手,道:“大哥不反对的话,我去收拾行装了。”
楚承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可怜他的手臂已经快让娘子掐青了。
楚风吟回房之后,楚家大哥才敢开口,小心翼翼地问:“娘子,烟清和风吟……他们万一……”
秦水衣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少操几分闲心吧,‘大哥’!”
楚承业无奈地闭上嘴,扶着老婆回房,仍是有点半信半疑——那个只会惹祸的臭小子,何时变得这么有魄力了?
***
在相交不深的人眼中,沈烟清是迷一样的人物,楚瑛未发迹时就将他带在身边,亲手养大,直到官拜兵部尚书,对他的宠爱始终如一,而当时沈烟清虽年少稚嫩,却是丰姿俊美、光彩夺目,盛名满长安,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存着非份之想,只是忌惮楚瑛在朝中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直到景帝即位,楚大人弃官离去,尚书府树倒猢狲散,便有人打起了沈烟清的主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们眼中纤美单薄的少年竟是个功夫不弱的练家子,且精猾得像鬼一样,硬是毫发无伤地逃出了朝廷的明追暗捕以及猎艳之徒的天罗地网,等到京城再听到他的消息时,沈烟清已是观叶楼中一员大将,手下武功高手不计其数,更没有人敢惹。
对于过去的事沈烟清从不提及,也许是他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昔年楚瑛对他滴水不漏的保护与爱宠滋长了流言的产生,坊间的传言多半为以色事人、狐媚破家之类,而楚风吟当日听到的更为直接:兵部尚书的娈童。
对于市井流言,沈烟清从来入耳不入心,何况也没人有胆子当着他的面乱嚼舌头,而那些自命风流、放肆调笑之人,都被他一一修理过,至于出手轻重,则要看当时的心情了。
所以楚风吟生怕他受委屈的说法,实在是杞人忧天。
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每每想起那人诚挚的眼神,心中总不禁有一丝暖意漫上,也许真如他所说,可以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沈烟清敲敲额头,停止想那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检点了一下必要的行李,招呼了程秋远,翻身上马,踏着晨光上路。
出了扬州城,因为顾忌程秋远的伤,沈烟清没有纵马疾驰,傍晚时分,两人在沿途的小客栈落了脚,将马匹交给小二,沈烟清回房洗了手脸,那小二十分乖巧,没等他吩咐便将饭菜端到房里,两荤两素,都是清淡爽口的菜色,配上熬得稀烂的白米粥,正合他的口味,沈烟清在桌前坐定,给小二一锭银子打赏,那小二喜出望外,躬身行了一礼,笑道:“客官慢用,隔壁那位爷的晚膳小的也打点好了,客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沈烟清含笑点头,打发他下去,填饱了肚子之后,他思量再三,踱到程秋远门前。
两个人一路上没什么话,除了程秋远坚持让他称呼老程之外,甚少交谈——若是由于沈烟清与吴铁的面和心不和而心怀介蒂的话,那他实在没有必要执意跟来。
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沈烟清颇不厚道地想干脆给他下一剂蒙汗药丢在这里拉倒,又想到回去之后恐怕无法交待,才打消了念头。
“进来。”程秋远应了一声,沈烟清推门进去,发现对方正在换药,伤处已收了口,拆下来的绷带仍染上斑血迹,他立在门边,皱眉道:“明天一早你就回扬州吧,不必勉强。”
程秋远抬头看他,眼睛眯了起来,笑道:“这么点小伤就把你吓住了?”
沈烟清抿了抿唇,没理会他带刺的话语,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说罢,转身要走,程秋远从后面叫住了他:“沈堂主。”
沈烟清站定,程秋远已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我并无冒犯之意,这一程,我只听命于你。”
沈烟清转头看他,却发现那双眼眸正流转着暧昧不清的笑意——不是他自作多情会错意,程秋远因换药而打了赤膊的身躯已经近得快贴上来了。
心里暗暗叫烦,他轻描淡写地一抬腕,翻掌朝程秋远咽喉锁去,后者没料到这人说出手就出手,身体慌忙后仰,踉跄地退了几步,躲过一招,沈烟清却未乘胜追击,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开门离去。
盯着阖上的房门,程秋远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美则美矣,却未免太扎手了些……”
***
僵着一张脸回到房中,沈烟清绕到屏风后面更衣,看到那满满一浴桶热水时,心中的烦躁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家客栈虽小,店伙计却实在伶俐得紧。他飞快地解去衣物,泡在热水里打起了呵欠。
程秋远的事早被忘得一干二净,洗去一身的疲累,沈烟清胡乱披了件衣服,倒在床上,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
朦胧中,似乎有淡淡的茶香飘了过来,舒缓而宁静,沈烟清钻进被子,睡意绵绵,正在半梦半醒的当儿,忽然听见“叮”一声,一枚细小的飞镖穿窗而入,钉在门边。
沈烟清振衣而起,正要冲出窗外去看个究竟,却注意到飞镖下方,一缕青烟正从门下缝隙中飘上来,房内的茶香越来越浓,若不是看见那烟,他也许只会以为那味道是小二泡的茶而已。
沈烟清冷笑一声,倒了一盏清茶泼过去,水花溅处,“嘶”地一声响,那烟便断了线,他吹熄了灯,重躺回帐中,在黑暗中静静等候。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听脚步声,轻功已属上承。
沈烟清没有应声,片刻之后,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黑影溜了进来,却没料到脚下突然发出“刺溜”一声。
他踩到了水。
沈烟清差一点笑出来,那黑影觉察到情况不对之后,扭身便逃,沈烟清已如离弦之箭,飞一般掠过去,一掌拍向他的心口,出掌虽疾,倒也留了些分寸,黑影抽了口气,生生受了一掌,闷哼一声,一纵身跃出走廊,凌空几个鹞子翻身,消失在黑暗中。沈烟清正要拔脚追去,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他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只见月光下,数条红艳的毒蛇正在地板上蜿蜿蠕动,曲着身体朝他游来,连床上都爬了不少。沈烟清拔下钉在门上的飞镖,顺手掷向最近的一条,那条小蛇被钉在地板上时仍昂着头,喷出细细的毒液,阵阵腥气扑鼻而来,他掩住口鼻,强忍住恶心,提气纵身,沿着走廊栏杆滑了出去,飞速地后退。那群小蛇仿佛通灵似地,穷追不舍,沈烟清一时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走廊尽头的房门突然开了,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进房中,甩上房门,沈烟清收势不及,一头栽到那人怀里,又是一惊,正要动手,那人双手环住他的肩膀,笑道:“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瓦解了蓄势待发的戒备,沈烟清脱口而出:“风吟?”
那人仍舍不得放手,揽着他的腰带到桌前,掌起了灯,暖暖的光晕中,不是楚风吟是谁?
“你很怕那东西?”楚风吟拍拍他惨白的脸蛋,将他几近瘫软的身体搂在身前,沈烟清一时也未留意两个人亲昵的姿态,缩在他怀里抖个不停,楚风吟收紧了怀抱,暖意融融地包裹住他。
小蛇已追到房门前,门上传来细微的拍打声,更有几条从门下缝隙中钻了过来,楚风吟看清那毒蛇的样子后,脸色沉了下来,带着沈烟清站起身来,低声命令:“把衣服脱掉!快!”
沈烟清愣了一下,随即变了脸色,正要动怒,楚风吟捂住他的嘴唇,急急地道:“你衣服上被洒了天香散,专引这种紫月花蛇,被咬一口你就死定了,快脱掉!”
说罢,取过洗脸用的铜盆,倒去水,教他把衣服丢在里面,沈烟清咬住牙,双手伸向衣结,却颤得怎么也解不开,楚风吟一手扶住他,低声道了句“得罪”,便动手扯去了他的外袍,紧接着中衣,里衣,顷刻之间沈烟清如婴儿般不着寸缕地靠在楚风吟怀里,也不知是畏冷还是害怕,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楚风吟心生怜惜,将他抱到床上,拉开被子裹住,又回去将衣服丢入铜盆,只见那些原本追着沈烟清不放的小蛇争先恐后地爬入铜盆,在衣服中穿进穿出,嘶嘶作响。等外面的蛇全进了铜盆,楚风吟倒了壶酒进去,点着纸稔子丢到盆中,火光立时冲了上来,盆中的毒蛇开始扭动挣扎,房中弥散开焦糊的腥味。
吁了口气,回到床边,看到平时冷静自持的沈烟清像个怕鬼的孩子似地缩在被中,半闭着双眼,神情脆弱无助,才意识到这人对蛇的惧怕已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楚风吟脱鞋上榻,将他连人带被揽入怀里,柔声哄道:“别害怕,烟清,我在这里。”
沈烟清伸手攥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入他怀里,无意识地低喃:“楚大哥……”
楚大哥?楚瑛?一股酸意从胸口泛上,楚风吟抬起他的脸,不悦道:“你吓糊涂了么?”
迷茫的眼瞳渐渐变得清明似水,沈烟清脸一红,蓦地推开他,低声道:“多谢……见笑了……”
他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拘谨生涩的样子与平日里端宁稳重的风范天差地别,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笑,楚风吟也确实笑了出来,取出干净衣服塞给他,道:“不嫌弃的话,先穿我的。”
沈烟清几不可闻地道了声谢,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低着头下床,脚还没沾地,又被楚风吟抱了回来,按在床上,道:“今夜就在这里睡,我陪着你。”
沈烟清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再度缩回被中——反正,他的脸已丢尽了,由着楚风吟去嘲笑也无妨,正好两相扯平。
楚风吟撑起上身,像哄小孩似地轻拍着他的肩膀,问:“你怕蛇?”
瞎子也看出来了吧?沈烟清红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别的不怕,就怕这一样。”
“哦?”楚风吟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怎么回事?”
沈烟清凝着他的眼,神情凄然,沉默了许久,道:“当年,我亲眼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被丢入毒蛇坑中,被千万条毒蛇咬噬殆尽,尸骨无存。”
那幕惨绝人寰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会全身发冷,之后仍时不时有噩梦纠缠,甚至要楚瑛抱着他才能入睡——沈烟清怕蛇,尚书府的人都知道。
楚风吟无语,默默地搂住他,沈烟清没有拒绝,柔顺地靠在他怀里。
“有人要杀你。”思忖片刻,楚风吟下了结论,道,“江湖上,有谁知道你这个弱点?”
并且有谁能在他出行收拾的衣服里放天香散?观叶楼的人?还是有人在客栈里下的手?
沈烟清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良久,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风吟摸摸鼻子,有几分心虚,道:“我本来不想让你发现的。”
“你跟了我一路?”沈烟清抬起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盯得楚三公子开始冒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我知道你又恼我了……可是毕竟歪打正着……我……我……总之,你不能怪我。”
沈烟清低声笑了,道:“我不会怪你,风吟,多亏了你。”
这才恍然明白为何那店小二能打点得如此周到合意,才明白那枚飞镖出自谁手,风吟,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
楚风吟也笑了,帮他掖好被角,柔声道:“睡吧,什么都别想。”
沈烟清“嗯”了一声,闭上眼,当楚风吟以为他睡着了时,又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你不齿我的身份,可是当时我若不担男宠之名,楚大哥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我的。”
楚风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屏住气息等待更多的解释,沈烟清却放松了身体,呼吸渐渐平缓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