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客厅里等你电话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话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睡得那样熟,那样沉;也许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再打来的了。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我本该觉得冷,然而我没有。
我发现身上被人盖了一条毯子。
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心底好像有温泉流过,淙淙的,清澈而温暖。恍惚记起:原来,我并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啊。
桑缇
例会。烦死人的周一例会。
程氏企划公司豪华宽敞的会议室里,中央空调释放着干燥的热气,墙角的绿色盆栽植物有些疲惫地耷拉着叶片,显得没什么精神。
植物没精神,人也死气沉沉。长长的会议桌上,趴了十余个东倒西歪的公司主管级人员。大家都精神萎靡,目光呆滞。看来,整间会议室里的二氧化碳含量颇高,已经让他们缺氧了,大脑纷纷处于罢工状态。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季礼哲不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咖啡杯放到唇边,啜了一口,却只喝到空气。
唔,咖啡也喝完了。他眉头微皱,瞥了一眼身旁的私人秘书桑缇,只见她趴伏在桌角,脸庞侧向一边,双目紧合,呼吸均匀。
她——居然睡着了?
季礼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浮起浅淡的笑窝。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HR经理的声音懒洋洋地回荡着:“我们对年初被派到香港的几位职员做了一个RELOCATION的分析报告。这份报告显示,这几位职员对当前的薪酬水平都不是非常满意,他们希望我们能考虑到内地与香港地区的生活水平差距,并且根据国际上通行的PAYADMINISTRATIONSYSTEM进行有效的调整……”他手捧着文件夹朗读,声调平涩呆板,好像读得快要坠入梦乡。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了起来:“呼……呼……”
呃?这个声音是……HR经理停住了翻页的动作,表情尴尬。
有人在打呼噜,并且打得很响亮、很嚣张。
这一下,所有的主管立刻来了精神,纷纷坐直了身子,东张西望地寻找声源。
片刻后,大家的目光落在长桌的一角。在那里,一名卷发女子正趴在桌上昏睡。她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背部,仿佛一张棉被包裹着身躯;脑袋上盖着一个打开的蓝色文件夹,就像顶着一个睡帽。然而,随着一声格外响亮的鼾声,那文件夹被震得掉了下来,露出她红扑扑的脸蛋。看来,她睡得十分香甜。
而在她的身旁,他们令人敬畏的大老板——季礼哲正把玩着一个喝空了的咖啡杯,表情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那稚气无邪的睡脸。
哗……所有主管都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多么勇气可嘉的员工呀。古人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而身为大老板的机要秘书,这个叫桑缇的女人居然明目张胆地在老虎身边打起瞌睡来了,真是……也不怕给吃了。
HR经理瞪着桑缇熟睡的安详表情,听着她越来越响的鼾声,一时之间呆愣住了,“香港、香港地区的员工……”他忘记自己方才读到哪儿了,只好傻傻地重复着之前的话尾。
这时,季礼哲抬起了头,微笑地向HR经理示意,“说下去。”
“可、可是……”老板,桑秘书在睡觉耶!你都不管吗?HR经理困惑地瞪着季礼哲笑容可掬的俊脸。
“这样吧,休息十分钟。”季礼哲立刻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他举高手中的咖啡杯,笑道,“容我出去泡杯咖啡。”
“呃?”HR经理傻了。脸上一片茫然,心中却在大叫:桑缇,醒醒吧!泡咖啡原该是你的职责啊!
“还有谁需要?杯子给我。”季礼哲又道,脸上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
“嗄?”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至高无上的大老板……竟然要“迂尊降贵”亲自动手帮他们泡咖啡?
很好,桑缇,你已经罪无可恕了!
一分钟后,季礼哲两手捧着七八个咖啡杯走出了会议室。他分不出手来关门,只能用后脚跟把门踢上。而在这一刻,所有的主管都傻愣愣地看着他流利的动作,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去帮忙。
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一支圆珠笔立刻犹如火箭炮一般“咻”地飞到桑缇头上,重重地将她砸醒。
“唔,好痛。”桑缇抬起头,摸着后脑勺,睡眼——地看着大家。
“桑缇,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老板出去泡咖啡了!你还睡?”长桌另一端的公关部经理高书雅气急败坏地捶桌低吼。她是这间会议室里唯一的女性主管,平时和桑缇也算是相当交好的朋友了。
“这个……笔是你的?”桑缇拾起掉在地上的圆珠笔,放在手心里呆呆地看着。看样子,她仍旧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桑缇!”高书雅简直要大吼了,“我说——季总已经‘亲自’出去泡咖啡了!”她加重“亲自”这两字的音调,“这应该是你的职责吧?还不快追上去认错?!”
“啊!”桑缇这时才反应过来,低呼了一声,立即站起身跑了出去,剩下高书雅在会议室里抚着额头叹气——
“唉,像她这么做事的,到现在还没被炒鱿鱼,真是奇迹啊。”
所有主管立即有志一同地点点头:是呵,奇迹、奇迹。
桑缇一路小跑来到茶水间,差点撞上了正从里面往外走的季礼哲。他连忙举高手里的托盘,急叫道:“小心!”
桑缇一个急刹车,身子急忙向后退去;而季礼哲的反应也很快,连忙侧过身子,一把扶住门框,成功地保住了托盘上的七杯咖啡。
呼,好险。他稳住手里的托盘,在原地站定了,双眼凝视着她眼下的青痕,开口问道:“昨晚又没睡好?”
“嗯。”桑缇讷讷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又在例会上打盹了。”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呢。她心底涌上愧疚的感觉,但同时又有几分迷惑:他……不生气吗?丝毫不打算责怪她吗?
“下次记得改正,可以吗?”季礼哲的神色很温和,深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不悦。
“我……尽量。”她咬着下唇,轻轻地点了下头,但马上又改口,“不,是一定。我一定改正。”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答案很差劲,她窘迫地红了脸。
季礼哲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好像觉得她这个秘书十分有趣,“你……尽量改正就好。”他笑着说,然后端起托盘率先走了出去。
桑缇在茶水间里呆愣了三秒钟,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追上去。
“季……季先生,那个……咖啡……应该由我来端。”她娇小的身子怯生生地黏在他身后,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季先生?”季礼哲停下脚步,眉头扬了一扬,随即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听你这么叫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对、对不起。”她的头几乎要低到地板上了。
“不需要说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什么。”季礼哲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又羞又窘的表情。虽说已经做了他快两年的秘书,但这个叫桑缇的内向女子却仍然像个初出社会的怕羞小女孩似的,每次跟他说话的时候都会脸红,而且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举高手中的托盘向她示意,“我端过去就行了。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怕你会连盘子一块打翻了。”
“我……对不起。”她再度道歉,心里内疚:她真是差劲极了,怎么可以让做老板的替她这个小秘书端咖啡呢?
“你真的不用说对不起。”这次的口吻中搀上了几分无奈。季礼哲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却只看到她头发上别着的水钻发卡。因为,她又低着头不敢看他了。
果然呵……还是这般胆怯,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季礼哲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了悟她不会在他面前抬头了,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某种异样的温柔:“小缇,在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转过身,大步地走开了。
咖啡的苦涩香气随着他的脚步声逐渐飘远,只留下桑缇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刚才的那一秒钟,他叫她……“小缇”?!
小缇……
午休时分,公关部的办公室里变得热闹起来。也许是上午的那场冗长例会让大家都十分憋闷,这会儿,所有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仿佛要把上午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变本加厉地倾泻出来。整个房间里喧闹不已,有几位女职员索性坐到了办公桌上,高声地谈笑。
当然了,也有人想趁着午休时间睡个回笼觉的。
桑缇懒洋洋地趴在办公桌上,用一张报纸盖住脸。耳边不断传来同事们的欢声笑语,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起先还跟着傻笑个两声,到后来就逐渐合上了眼皮。唔,好舒服……冬日的午后,人果然会变得比较困乏呢……
当高书雅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桑缇,醒醒。”她走上前去,碰了碰桑缇的肩头,“你怎么睡在我的办公桌上?”
桑缇在坠入黑甜乡的前一秒钟被召唤了回来。她抬起头,受困地揉了揉眼睛,看向高书雅,“你回来了?”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哦,我把位子让给你。”
“不用了,你坐着吧。”高书雅将她按回座位上,见她的黑眼圈浓重得像只熊猫,不禁没好气地问道,“你昨晚又熬夜等他的电话了?”
“没……没有啦,我后来……睡了几个小时。”桑缇讪讪地回答,回避高书雅锐利的目光。
“‘睡了几个小时?’好,你告诉我,到底睡了几个小时?”高书雅双手环肩瞪着她,“桑缇,不是我说你,当一个人痴情到像你这种变态的程度,就叫做‘白痴’——白白地痴情!你到底还要‘白痴’到什么时候?”
白痴?多么一针见血的形容!在书雅眼里,她果然是可怜又可悲的痴情女子啊……桑缇顿时抿起了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可怜巴巴地挤出一句:“其实我……我不是白痴……”
“像你这样还不是白痴,那谁才是?”高书雅忍不住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这女人已经“白痴”到了这种地步,还嘴硬地死不承认,真是罪加一等!她板起了脸,神色严正地说,“桑缇,你醒醒吧,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上面了!那个叫什么阿金的——他不会回来了。”
她的言辞锐利,眼神明亮得像一盏射灯,毫不留情地照在桑缇身上,让她的怯懦逃避无所遁形。桑缇立刻垂下了头,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是呀,在理智的最深处她也明白,她的“阿金”是不会回来的;就算会回来,也不可能再来找她重续前缘,可是……
“我、我没有刻意在等他……”她小声地嗫嚅着。
“也许人家现在早就发达了,成了亿万富翁,不再需要你这个笨蛋一样的自动提款机了!你以为他还会记得你曾经做过他的提款机吗?天要下雨娘要嫁,男人一旦飞黄腾达了,立刻就忘恩负义抛弃旧爱——这些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呀。桑缇,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要不要我再讲一遍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给你听?”高书雅受不了地看着桑缇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这女人,胆小如鼠成这样,对于爱情却出奇地倔强,并且有着一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劲儿!
两年前,在桑缇刚进公司的时候,高书雅就知道她有个出国留学的男朋友叫做“阿金”。阿金在欧洲的一所知名艺术学校学习摄影,课程很艰苦,经济上也相当拮据。每个星期天的晚上,他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挂个越洋电话给桑缇,而桑缇所要做的,则是在每个月的月底把自己薪水的三分之一汇到他的银行户头上。
“欧洲那边……生活开销很大,我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记得桑缇有一次这么跟她说,而桑缇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想向她借钱。圣诞节快要到了,她想为自己远在异国他乡的男友寄去五千块作为圣诞礼物。
当时高书雅听了她的话只差没当场吐血身亡。别说她手头没有那个闲钱,就是有也不借给她!“你有没有搞错?竟然拿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薪水去倒贴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男人?”
“我、我在电话里答应了要在这几天里给他汇过去……”桑缇的下巴几乎要埋到衣领里,低着头小小声地道。
“你别傻了!你又不是他妈,凭什么要拿钱养他?”高书雅气得直翻白眼。
而桑缇仍是一径地低着头——应该说,向好朋友借钱的那种羞窘和难堪压得她根本抬不起头来,“他说那边很冷……我想,他也许需要一笔钱来添置一些保暖的衣服……”她虽然低着头,但是高书雅知道她就快哭了。她竭力地想忍住哽咽,但片刻后,一颗泪珠还是从眼睛里掉了出来,落在她的膝盖上,打湿了裙摆。
“你……唉,怕了你了。要多少?”见状,高书雅只好妥协。知道劝她也没用,只能暗自祈祷那个叫阿金的是个有良心、知恩图报的好男人,能够快些学成归来把这笨女人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