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走停停,经过月余,这日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潼关。
潼关是护卫京师的重要屏障,每日经此往来的大小官吏和公文邸报,多不胜数,因此驿馆规模庞大,所需一应俱全。
估量着无法在城门关闭前到达长安,风玄煜决定今夜在潼关住下,进关前先遣了侍卫通知驿馆人员,要他们备妥食宿。
到了潼关,长安算是近在眼前了。
风玄煜原是满心期待,但临到此刻,却有些踌躇。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长叹一声,他俯首低语:「短短两句,道尽了千古游子心,莫怪此诗被引为绝唱了。」
沈凡玉放好行李,正要走出驿馆时,看到他站在门外发呆,便快步朝他走去。刚走近他,就隐约听到他在吟诗,只不知是哪一首。
轻推了下他的臂膀,她笑问:「阿煜,你在念诗吗?是哪一首?可不可以教教我?」
「没什么,只是潼关雄伟的城墙让我联想到长安,想起了前人描写帝京的一些诗句。」他敛去眼底的感慨,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愁思影响了她的好心情。
「念给我听听,好不好?」
「你若想听,当然好。」他微微一笑,轻轻吟哦:「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
一首「长安古意」,写尽了京师的繁荣,也道尽贵族生活的豪奢浮华。
凝神听他念完整首诗,沈凡玉吐了口长长的气。
「这首诗好长喔,到底有几句?」
「不多,一共只六十八句,四百七十六字而已。」
「这么长!」她轻呼一声,一脸欣羡地望着风玄煜,「你的记性真好。哪像我,你不过刚念完,我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最后那句……什么『飞来飞去袭人裾』。」
「记不住也不要紧,反正有书。」他点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只要闲暇时拿来念念,怡情养性,那就够了。如果什么都要记住,要书何用?」
「可是我想和你一样,心里想到什么,马上就可以变出一首诗来代表自己的心情。」她皱着眉,认真地看着他。
他宠溺的将她鬓边的青丝拨到耳后,抚平她微蹙的眉,柔声道:「那也不急,可以慢慢来,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我会慢慢教你。」
「嗯。」她心里甜甜的,含笑睇凝着他。
微微一笑,他又道:「趁现在没有风雪,我们上街逛一逛,好吗?」
「当然好。」她开心地牵起他的手。
两人举步欲行,后头却传来一个不识相的声音,硬生生唤住了他们。
「王爷!」方绍轩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到他们面前。
风玄煜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问:「怎么了?」
「镇南王爷半个时辰前也到了潼关,他听驿馆的人说您在这里,刚刚特别派人来邀请您,说要请您共进晚膳。」
「皇叔也在潼关?」
他皱起眉头,凝神思索。
长辈有约,却之不恭,何况拒绝了这次邀约,也难保不会在驿馆里碰上皇叔,到时只怕情况会难以收拾。
可是……他将眼光调向沈凡玉。
察觉他的担心,她微微一笑,「你去赴约吧,我自己一个人逛逛就行了。」
他回以笑容,轻执起她的手,柔声道:「让绍轩陪你去吧。不然你一个人逛街,我不放心。」
她没有异议的点头。
安排好沈凡玉,他吩咐方绍轩:「我去拜见皇叔,麻烦你保护小玉上街。」
「属下遵命。」方绍轩躬身一揖,有些迟疑地道:「王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奏。」
「你说吧。」
「此去长安,路上只怕会再遇上其它王室宗亲,您还是换回装束,不要再乔装为民了。」方绍轩说话时,瞥了沈凡玉一眼,其中不无责怪之意。
她看到了,却没说什么。
「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担心。」风玄煜说完,又和沈凡玉讲了几句话,然后才进入驿馆。
***
「潼关其实也满热闹的嘛!」沈凡玉望了望街道两侧的商家,开心地转头寻求方绍轩的附和,「方总管,你说这里是不是很热闹?」
「是。」他徐步跟在她身后,淡淡地回答。
「那……长安城是不是比这理热闹?」
「是。」同样的简短,同样的淡然。
「是不是也比涿郡热闹?」
「是。」
「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到长安了?」
「是。」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是——」对上她打趣的眼光,方绍轩猛地僵住,艰涩地改口,「不是……」
「呵,你似乎不太适合说谎。」她挑了挑眉。
他不答,有些狼狈地别过头。
「如果不适合说谎,那就说实话嘛。你不是有很多话想说吗?」
他依旧无语。
她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
张望了一会儿,见前方有茶馆,沈凡玉便走了过去,方绍轩也跟上前。
在茶馆里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和几碟茶点,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总管,你有话就说,不用顾忌。」
「我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不代表你不想说。」
「你真的想知道?」
「你是阿煜最信任、最器重的人,也是最忠于他的人,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意见。」她言出由衷,神态恳切。
听她说得诚恳,方绍轩有些动容,原本漠然的神色和缓许多。
「即使我说的都是你不想听的话,你也想知道吗?」
「是的。但……」她唇角微扬,带笑的容颜透着坚定,「如果你想让我离开阿煜,那我可以先告诉你答案——不可能!」
审视她片刻,他缓缓摇头,「我不可能请你离开王爷,若你要离开,我会尽力阻拦。」
没想到他会那样说,她不由得一愣。
「为什么?」
「因为王爷喜欢你,所以你不能离开。凡是会伤害王爷的事情,我都不能让它发生。」
「即使你讨厌我?」
「我并不讨厌你。」
「你不讨厌我!?」她眨了眨眼,眨不掉眼底的惊讶。
方绍轩对她从没笑脸,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脸部线条又冷又硬,答话永远是简短到不能再短,所以她一直以为他很讨厌她,谁知他却说不讨厌她,那他为何……
「那你为什么总是对我板着脸?」与其在心里猜测,她干脆直接问出疑惑。
他沉默片刻,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习惯。」
习惯……沈凡玉听了,忍不住想翻白眼,暗暗嘀咕:真是个不好的习惯。
「算了,我们回到正题。」她喝了一口热茶,挑眉问:「方总管,你有话就直说吧。」
「既是如此,请恕我直言。」他皱着眉,神色严肃,「沈姑娘,虽然这话不该由我说,但我还是想请你体谅王爷的苦处,让王爷做他的身分该做的事,不要再逾越礼制。」
「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他是王爷,不该混迹在市井小民之中,失了威仪和身分。」
她秀眉微蹙,有些不高兴。
「我并未叫他继续待在冰戏团里,是他自愿留下,而且还待得很开心,你怎么说是我不体谅他?」
「沈姑娘,你我心知肚明,王爷不肯恢复装束,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喜欢拘束,因为你爱自在,所以王爷才失了身分,只求在你身边。你扪心自问,事实是否如此?」
「是没错,可是……」她不服气地抗辩,「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只要阿煜待得自在愉快,混在平民里也不错,反正平民贵族都是人,没什么两样。」
「沈姑娘,你太天真了!」方绍轩叹口气,摇摇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只要牵扯到皇家,所有的事都会变复杂。」
「我不懂你的意思。」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她心里涌上一丝不祥。
「不懂无妨,我可以说清楚些。」他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量道:「就以王爷扮做平民为例子来说,一旦皇上知晓此事,随时可以用有失皇家体面为借口,下旨治王爷的罪。更甚者,还可以用藐视皇上的罪名,治王爷死罪!」
「死罪!」她讶然惊呼,随即掩住口,压抑心中惶恐,强笑道:「不过是乔装平民,你也说得太严重了……」
「我并未夸大。」他的神色严肃至极,双眉紧拧着,「王爵是皇上所赐,王爷却视若无物,宁愿混迹于平民之中,这岂非是对皇上的藐视?」
「阿煜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王爷当然没那个意思,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是……阿煜是皇上的弟弟呀!」
「那又如何?别说王爷只是皇上的异母弟,即使是一母所出,只要得罪了皇上,下场都是一样的。」
「不会吧……」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已认同了他的话。
「当年皇上的八皇叔造反,相关人等都被处死。而后,皇上的表舅魏应行谋叛,结果被凌迟处死,全家一个不留。再说皇上的亲兄弟吧,他最宠爱的幺弟因为婚事而得罪了皇上,照样被贬到太原,还有……」
「别说了!」她苍白着脸,别过头。
「沈姑娘……」他叹了口气,「为了你,王爷和皇上势必会有一番争论。若在涿郡,或许不必顾忌这么多,但在长安,在现在这种时候,王爷的言行绝不能落人话柄,我想你一定能了解。」
「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的声音低微,失去了平日的轻快。
「谢谢。」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两人相对无语。
良久之后,沈凡玉才缓缓开口,「我想回驿馆了。」
不等方绍轩回应,她迳自离开。
***
入夜,漫天雪花飞降,霎时便将驿馆的庭院染成一片银白。
立在走廊上,拥着温暖的皮裘,沈凡玉抬头仰望天空,极轻极微地叹息着。
今夜是十五,却不见明月,也不见灿灿星子,只有大雪遮掩了所有的一切……前途茫茫望不见……
先前,她把未来想得太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两情相悦,只要她和阿煜高兴,只要不妨碍别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直到今天下午,方绍轩的一番话提醒了她。
这里不是她的时代,她不能高喊「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在朔风皇朝,阿煜的身分会造成很多的束缚……身为王爷,他拥有许多特权,但很多时候反而不如常人自由,比如他的言行,他的婚事……
她并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凡事都能想得开,可是这一次,她开始觉得惶恐,对未来感觉到不安,他们的未来是否真能由他们自己掌控?
「阿煜,你快点回来……」她阖上眼,合掌低喃。
「这么快就想我了?」
耳边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跟着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阿煜!」她睁开眼,反身抱紧风玄煜。
她的声音虽然充满喜悦,可是他却听出了几许不安,更在她的动作中发现了依赖的意味,和她平日的开朗坚强颇有不同。
拂去她头顶的几片雪花,他柔声问:「怎么了?」
「我……」仰头凝视他盈满关怀的双眼,她张口欲言,最后却只摇了摇头。
略一思索,他猜测地问:「是不是绍轩跟你说了什么?」
犹豫了一下,她轻轻点头。
「绍轩就是爱操心,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话。」他微微一笑,轻吻她的额,安抚她的不安。
「可是他说的确实有理呀!」
「喔?那他到底说了什么?」
沈凡玉把方绍轩的话大略说了一遍,风玄煜听完,只是笑着摇头。
「绍轩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皇上不会用那种理由治我罪的。」
「真的吗?可是方总管……」她的神情仍有些不安。
「你放心,除非我真有不臣之心,否则皇上不会捏造罪名来责罚我,因为我对他根本无法构成威胁。」他伸手抚平她紧蹙的眉,又温柔的将她鬓边的发丝轻拢到耳后,「皇上爱惜名声,绝不会冒着污损他英名的危险罗织罪状。」
「但是……」她轻咬着唇,犹豫片刻,微微红了双烦,又间:「你的婚事如果不合皇上的意,他不会罚你吗?听方总管说,有人就因此被贬……」
「你说的是我的十弟风玄炜,但他的情况和我们不同,而且我也不认为皇上真的是在惩罚他。」他扬高唇角,笑道:「就算我会被贬,那也无妨,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何处不是温柔乡?我不求荣华富贵,但愿长卧美人膝……」
他说着,在她颊上偷了个香吻。
「你很讨厌耶!人家在替你担心,你却不当一回事,还占人家便宜!」她半羞半喜地啐了一声,佯嗔轻搥他的胸膛。
「不然我让你把便宜讨回去?」
他笑嘻嘻的把脸颊凑向她,却被她推开。
「臭阿煜,不跟你说了!」她嘟着嘴,别过脸不看他。
「好好好,我说正经的,你别生气。」他收起玩笑的态度,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担心皇上会拆散我们?」
她转头凝视他,默默地点头,眼中深藏忧色。
「不会的,我的婚事对皇上而言早已没有利用价值,只要说得有理,应付得了众大臣的议论,皇上是不会管我的。」
她眨眨眼,莫名所以地问:「婚事和利用价值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先前皇上三次赐婚,目的是……」
「等等!」她匆匆打断他的话,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三次赐婚?」
「皇上曾经三度下旨,将世家千金许配给我,不过……」
「你已经有三个老婆了!?」她又惊又怒,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早该想到了!他是王爷,年纪又不小了,怎么可能没妻室!
知道她误会了,他急忙要解释:「小玉,你听我说……」
「我不听!」
她嚷着,气得狠踹他的胫骨,趁他痛呼之际,脱离了他的掌控,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了手。
「她们都死了!」
「什么!?」她停止挣扎,愕然地回身看他,「你说她们都……」
「都死了。」
「怎么会……」原先的惊怒变成了怜惜,她低着头,有些惭愧地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那样……」
「没关系。」他微微一笑,又将她拥进怀里。
她没有反抗,柔顺地偎着他,略带迟疑地悄声问:「你一定很难过吧?」
「惋惜红颜早逝是难免的,但是我并没有很难过,毕竟我从未见过她们。」
「你没见过她们?」她讶然地抬头,「她们不是你的妻子吗?」
「我有说过我娶了她们吗?」
「是没有,可是……」她眨眨眼,努力的思索是怎么一回事,但始终大惑不解。
望着她疑惑的模样,他揉了揉她的发,笑着轻点她的鼻头,「别想了,我来解释比较快。但这一次,你可别再打断我的话。」
「好嘛。」自知理亏,她乖乖地点头。
风玄煜这才开始解释,「当年皇上刚继位的时候,世族的势力颇兴盛,为了拉拢他们,皇上就把世家千金许配给皇亲国戚,我自然也分到了一个千金小姐,不过在成婚前两个月,她就不幸病故。」
「后来呢?」
「为了顾虑那个世家的面子,过了两年,皇上才又赐下一门婚事,但是圣旨到的那一晚,就传出那位小姐病故的消息。」
「不会吧……怎么这么巧!」沈凡玉张大了眼,难以置信。
「连着死了两任未婚妻,关于我克妻的传言不胫而走,开始有世族担心皇上下一次赐婚会轮到自家头上,不过还是有人不相信,所以三年后,皇上再度赐婚,这一次捱到了半路,新娘不堪路途劳累,就在异乡香消玉陨了……」
「天呀!」她忍不住惊呼。
叹口气,他又道:「到了这个地步,关于我克妻这一点,在各个世家心中已是根深柢固,皇上自然也不会再赐婚,因为那样非但不能笼络他们,甚至变成是陷害了。不过也没笼络的必要了,这两三年来,在皇上有心的运作下,除了少数家族,大半的世家都已经势力大消,徒留旧日名声罢了。」
「阿煜……」她偷觑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对克妻的事很介意吗?」
他不答反问,「你介意我会克妻?」
「当然不!」她赶紧摇头,「那只是巧合!一定是那些千金小姐养尊处优,身体不好,所以才会早逝。像克妻那种无稽之谈,不过是迷信而已!」
「我也是这么认为。」他扬唇微笑。
正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克妻,也相信沈凡玉不会在意,所以他才敢告诉她这些事。
「不过那些世族真像笨蛋,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也相信,一开始说你克妻的人更过分,造谣生事,破坏你的名誉!」她忿忿地替他抱不平。
相对她的气愤,他倒是处之泰然。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我有机会自己选择妻子,不像其它兄弟,几乎都是按照皇上的安排。」
「也是啦……」她点头认同,却又忍不住说道:「不过皇上专给你找那种病弱千金,有点过分。」
「皇上又不是未卜先知,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他口中虽是这么说,但听她一心维护自己,颇感窝心。笑了笑,又道:「只要不牵涉利害,皇上其实很讲理,对兄弟们也很慷慨,俸禄赏赐从来不小气,我已是颇为幸运了。」
即使兄弟间平和有礼却不交心,让他感到亲人间的疏离,有时难免慨叹,但相较历朝历代骨肉相残的惨事,他确实已是幸运的了。
「可是皇上把你封到涿郡,害你远离家乡,你不会想念家乡,不觉得遗憾吗?」
「家乡……有家方为乡,有你在我身边,我们自成一家,自为一乡,处处皆是家乡。」他柔情无限地睇凝她,轻抚着她微红的颊,露出满足的笑容,「你说,我说的对吗?」
她昂首与他相望,眸中盈满温存,「对,有你有我的地方就是家乡……」
语音未尽,她踮起脚尖,以吻为缄。
不安与惶恐都在苍茫雪天中消失,只有坚定不移的真情弥漫在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