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曜飞马赶到靖侯府,迎面便见正堂已挂起白幡。
一幅幅的白幡,如招引漫舞,震得人魂惊魄动,比噩梦的景象还令人心底恐惧。慕容曜下马的脚步几乎艰涩得拔不动,面部一阵一阵抽搐,他的大哥——与他并肩征东讨西,一并用热血拼打下江南的大哥……
拔步近似癫狂地冲上堂去。
他已看见慕容霸浴血的躯体,脸上犹有遇袭的忿怨。身后侍卫和群臣在堂上沉默,面面相觑。帘后有哭声,一阵惨烈过一阵。
“你们说话!说话!”他回过头来暴吼,脸上亮痕纵横。
一些老巨子缩在人群后哭,呜呜咽咽的声音让他更加愤怒。
“哭!现在哭有什么用!废——物——废物!”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狂吼的声音。
“请将军节哀。”
他忍不住要萎颓下去,却站直了,强抑着痛苦。
“刺客……”他哽咽道,“是什么人?”
“启禀将军,依老朽验看,刺客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出手直指人身要害,刀剑上淬毒,十分厉害,搏斗时间非常短暂,有两柄刀同时伤了侯爷,侯爷双手均带血肉,想是空手相搏,将对手重创。”
“空手?”他立即发现破绽,“侯爷身上会没带佩剑?”
医士摇头,“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
“是谁在侧侍候?”
“我等……我等有话禀告。”几个身上已上绳索的随侍嗫嚅道。
“废物!”慕容曜面青唇白,握拳透爪,“说!”
“回禀将军,侯爷一向喜欢自己一马当先,抛下我们……而刺客一击而退,我们赶到时,侯爷尚能站立说话,只在一刻之间,毒气攻心,侯爷就昏倒在地,只是指了指他的佩剑……”
“将军请看,侯爷的湛卢剑已被人暗地破坏,只要侯爷一运力,剑即折断。所以侯爷只能赤手空拳对敌……”
“何人能折断名剑湛卢?”慕容曜震惊不已。
“根据断纹来看,在连接处是以强劲的内力强行震折……”
他一把将剑柄剑身抢在手里,青筋凸现的手臂微抖,又自指缝间渗出血红来。这绝代名贵的宝剑,此刻怆然地自柄处分离断开,如一位锋芒凛然的铁骨英雄,硬生生折了生命,殒了一代英华。
他铮铮然的刚硬面颊上,忍不住再次滚下热泪。
剑已殇,人已亡。
剑殇之恨,亦可使人细细用心修补;人亡之恨,纵平山竭海不能消。
慕容曜钢牙咬碎,转身焚香灵前,“兄灵且安了吧……弟……誓为兄一雪此恨……日月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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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鞭拖了水,“咻咻”地在一间阴冷的铁牢里飞舞。
慕容曜冷冷地坐在一边,阴鸷的面容上什么内容也无法看出,像石像一样凝固且漠然,带着几分怨怼的疾色。
几个人赤裸的身体上已经血肉模糊。
“打!”
刑官看着上司,只见一张黑暗里冰冷的脸坚如顽石,什么样的惨状都无法使他能看在眼里。刑官不敢停手。
“真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冤枉……什么都可以承认……但卑职对侯爷……忠心……天地可鉴!”
“我们……不会害侯爷!”
刑官无奈地抬起鞭子,只见一人手足痉挛,昏了过去。
“停下。”慕容曜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知道不是他们……他知道……无力地坐着,见那鞭子下得越快越急,他的心就越遍体鳞伤。
他的心底有种可能,一开始就有,从看到湛卢剑开始!他努力让自己木然,让自己糊涂,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去碰触那个可能,同时他却又清楚地知道,这几个随侍——能接触到湛卢的人,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他们……都是他的老手下啊!
但是他竟然希望他们中间,能有那么一个人,立刻供认不讳!
他艰难地,以臂支起身子,无力地问:“除了你们,昨晚到出事前……还……有没有人碰过侯爷的剑?或者……有机会接触到?”
“将……军……剑是侯爷一直挂在腰间……除了夫人,连我们都不能随便拿得到。”
“不是你们……不是你们……”他喃喃着,“好了,别打了。”
他紧蹙了眉头,不忍面对那几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眉间青筋隐隐地跳动了几下,他倏地返身,一双星目深黝不可捉摸,却坚定无摧,“带他们下去,好生调养……”他顿一顿,苍白的唇突兀地喝出:“来人,将玉轸阁给我封掉!所有人一概不许走脱了,全部带回来!”
他转身欲走,却只见,灯火阶下,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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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了。出来的时候一众人几乎不敢看他,他身上衣冠白袍依旧整洁如初,但步履虚浮,形容憔悴,双眼里结了血红的蜘蛛网,发丝自鬓边扰出纷乱的影,沉默的脸色竟使这年轻风发的男子看起来沧桑而失意。
几个仆婢远远地站着,并不敢贸然上前去。这不是他们往日的将军——她们手中捧了食案,却欲行又止。
“将军,用膳了。”
“拿下去吧。”
“可是将军……您三天滴水未进。”
“不想用。”他微微合一合眼,脸上的憔悴一览无遗,“来人。”
随侍自廊下匆匆跑上。
“在。”
“我吩咐的事办好了?”
“是的,将军。当天晚上就已经将玉轸阁全部人等收押在监里,除了已经离开的如月姑娘,一个也没走脱。”
他面无表情,沉沉地向他扫了一眼,“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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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夏水,嫣容,碧儿,梅香,下人,护院……
一张张惊惶的脸,一双双恐惧的眼睛,尖声乱嚷的“将军”、“冤枉”在他冷硬的脸色下全部消弥。慕容曜仍旧面无表情地自他们面前一一走过,一一看过,无人不在对上他隐邃阴沉的眸子时打个颤栗。
慕容曜走到尽头,方沉沉地开了口:“夏水,你们妈妈怎么了?”
一直冷眼斜坐着,不言不语,仿若事不关己的夏水冷笑一声,“将军,你难道看不出她怎么了?”
她身边,十一娘趴在地上,皱纹满布的脸上脏泥堆积,见了慕容曜,只是“啊——啊——”地张大了嘴,一双拳又捶胸又乱摇。
“她怎么了?”慕容曜口气凌厉。他预感他想知道的,已无处着落。
“妈妈夜里喝酒,喝得哑了,耳朵无灵光,脑筋也不清楚了。”
“喝酒喝得又聋又哑?”慕容曜此时自肺腑里翻上一股闷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无法再刻意回避这一连串的巧合,他不得不走上刀刃去。
“是。若不是发现得早,你现在未必能见到她。”
夏水依旧面不改色地答道,她被捕时似乎刚着了盛装去参加一场盛筵,满头精雕细琢,面如玉,唇染朱。
慕容曜看着她道:“你倒沉着。”
夏水轻笑,别有含义,“我一不叛国,二不谋逆,又没有像如月一样匿迹天涯的本事,我何必枉自惊惶,难道将军还会滥杀无辜不成?”
慕容曜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好,好,你清楚!”
他说一个好,手上力道便重一分。夏水直视他,咬唇不吭,待得他问:“你当真不怕?若不是你这句话,玉轸阁之人将可能全部人头落地。”
夏水一笑,“将军已经看透了自己的错误,想要消灭事实的痕迹?”
慕容曜咬牙道:“我何错之有?”
夏水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大笑,“那将军将玉轸阁之人全部捉来,只是在与我们做个游戏吗?”
慕容曜扣住她的衣领,“走。”
他把她带回书房,反手关了门。
“你似乎是知道什么的,说吧。”
他面向窗外,不给她看他的眼睛。
夏水款款来至他身后,贴上他的肩,轻声道:“将军想听我说什么呢?如月吗?那将军的心,可要做好被绞碎的准备。”
慕容曜不耐已久,反身抽掉她粘上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紧,“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如果该说的你现在不说,那你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夏水冷笑一声,“你给我机会?我的唇齿会把你的心咬碎,你的心是如月的,我可不会怜惜它。”
慕容曜眉间隐隐一抽,“好,很好,你说。”
夏水依旧冷笑,“我不信到现在将军还看不清楚是非,又何必我说?只不过似乎一句话从我们这些局外人嘴里迸出来,将军才会醍醐灌顶!才会心如沉石!”
慕容曜微扬了下巴,“哦?什么话?”
“秦如月……她是个骗子。”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骗了,骗了感情,骗了理智,还骗去了……兄长的一条命!”
“你想知道诋毁的下场吗?”慕容曜眯了眯眼睛,语气森然。
夏水大笑,“诋毁的人不是我,而将会是你!你会为了遮掩如月对江东所犯下的罪责而寻个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将会做敌人的笑料谈资,他们会笑死你!笑你中计,笑你被人卖掉还替人数钱!”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开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痴癫。
“是吗?是吗?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妄论是非成败,你有什么资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尝被欺?何尝予人笑柄?你……你不过一场烟花,岂能使我迷了心窍?”
他指着她,一时,竟不知这骂的是夏水还是如月。
他暴怒的声音不可遏止地从喉咙里冲出,夹着变腔的大笑,竟呈现出七分的悲凉,摇晃着身躯,指端颤抖,一旋身扑到桌前,夺了酒杯仰头而尽。
“哐啷——”酒爵被摔到脚边,覆水难收。
他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给她看到他纠结痛楚的面目——他一向强硬坚挺,怎么肯让她看见这难抑的痛苦?
“滚!给我滚!”
夏水却偏走到他身边去,清楚地看到他强忍的恨意,眼底闪过一丝怨恨和不忍,直接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抛在他面前。
“这是秦如月事发前曾经熔在金炉里的,没有化完,被我收起来了,可巧剩下印鉴,将军在这上面可比我们清楚,自己看吧!”
她将那半截银色金属丢给他,转身离开。
他拾起,见是一半的断簪,残着八宝嵌饰,反过来寻到簪底,赫然见到——“元和六年,日极宫敕制”。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号。而日极宫,则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紧,残断处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渗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断续地呵出烈酒的气味,喉中苦辣炙烫,饮得急了,血气一下子涌上头去,苍白的脸绛红,瞳目迷离。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骗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两情不渝,全是为了骗得我信你?亦全是作为别人害我的凌厉刀剑——斩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为将心比心,此情就可动天地。然竟犯下这样的错误,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却多我一痴魂啊!
艰步移到锦榻边,脊背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心中有泣,脸上无泪,却恨意难消。此时竟有洁白柔软的一只素手,捧了盈盈的一盏烈酒,送至他唇边,“将军,用些酒的确很好,清醒的人,都痛苦。”
他任由烈酒由唇畔汩汩流进胸腔里去,胸里如燃一腔火,炙煎得沸腾。
他不解饮,紧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倾洒入口,如迷梦境——蓦地一抽,她贴上他。
是夏水,她没走,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她很清楚。
他需要她,她等到了。她要这个男人挚诚专一的心从此属于自己。
“贱妾……只是助将军找回骄傲尊贵不容侵犯的禀性——教给将军,怎样对抗沉沦和痛苦……将军……忘了她。”
夏水在烈酒中意乱情迷的气味里,发出轻喘——
“将军……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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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如月已经望到新都城的城门了。
只携了极简单的行李,又回到这里来。秦如月无声叹息。原来一切的命运只是一次次充满风险的旅行,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住她那阴暗的逼仄的府宅下处,随时等待突如其来的使命,才是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她只有回到这里来,别无它处可去。
在江南的那绝代风华、情爱纠缠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个真实的她,风尘仆仆,一个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
她在新都城外的茶寮打尖,一路过来,心境已淡然了,只是仍有隐隐的痛,又不知纠结在何处。有点茫无目的地在新都喧闹的市集里游荡,只是不想立即回到日极宫去。回归以前的自己吗?其实心上早不情愿了。
也就偷得半天属于自己的闲适吧,哪怕长时间茫然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平凡众生,也能让心境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很疲累,如果不能释然那些沉重的爱恨、存活、计算,她会被那些压迫到疯掉。
然而天地间,人并没有时间可以单独存在着,她感到有人在扯动她的包袱。
“啪——”看也没看,返手疾迅的一掌已落在贼人脸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愣愣地被打怔在原地,摸在包袱里的手不及收回。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刚刚碰到包袱就被发觉,甚至快得让他不及抽身逃跑。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视他,冷冽的眼神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他挨了她一掌。
男孩子的眼神很倔,被逮后直直地僵在原地,却毫不示弱地仰着头,也不说话,与她对峙。她微一打量这少年,不过是乱世中再平凡不过的生灵,瘦骨凸直的身子,面上浮着饥谨的苍黄。眼睛很黑,但是干涩,从内里闪耀出一些异彩来。
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平静中眼前浮出自己幼年仓惶的身影来。
“为什么偷东西?”她淡淡地问。
“我缺,你不缺,我想借过来用一下。”男孩子的黑眼睛在她脸上猜测了半晌,方才开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透着苦难,口气里有种滑稽的不相称的礼貌。
秦如月慢慢地笑了一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含义,“是有教养的孩子呀。读过书?”
“书不能当饭吃。”男孩子的手此时才从包袱里抽出,攥着两枚钱币。
“你没我有骨气,”她笑,满是自嘲,辛辣无比,“我曾经被饿过五天,快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腰里的钱多得都涌到了地上,我却指着那些钱告诉他:大爷,你的钱掉了。”
男孩子脸上有种屈辱的神色,辩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不为无谓的骨气牺牲。”
秦如月看着他,叹道:“你也不小了,是可以谋些事,其实不用偷的。”
男孩子嗤笑,“没有人肯用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的,更会有人把你关起来当奴隶使,不给吃喝折磨致死也不过贱命一条无人理会。我被关过,打得半死,夜里杀了人逃出来,我可是亡命之徒。”
秦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藏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讥讽,显得过分成熟。干瘦的面庞罩了相当浓厚的污垢,但模样竟是相当英俊沉稳的,行动言谈不俗。
“你没家人了?”
男孩子转身毫不客气地用刚摸来的钱币买了五个馅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秦如月微微一笑,“以后就这样偷摸过活?”
男孩子吞咽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饼,踌躇着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透出赧色的悲哀来,末了说:“不知道。”
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少年显然受过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当与众不同,因为沦落,不得不恬颜街头。秦如月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乱世里残酷的掠夺和生存淘汰会让任何一个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扫地。
乱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个烙饼吃完,将剩下的钱币装进腰包,抬头看着这个冷漠但亲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谢了。”
秦如月唇角微弯,“你使了我的钱,便要还我。你没有事情做,我就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着头看她,“跟你走?你能让我干什么?”
秦如月红唇中低吐出两个字:“杀人。”
男孩子有一瞬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将领。不是在暗里杀人,而是在战场上杀人,你杀过人,可见你有胆气,你害怕吗?”
男孩子又扬起讥嘲的笑,“害怕?有什么可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可笑,将领如果可以像你这样说做就做,那满大街走的岂不都是将军?”
“你现在当然不是,不过如果跟了我,不须三年,这里没有哪个将军会比你更出色。”
“多谢了!可惜——我不喜欢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乱发,欲扬长而去。
“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男孩子倏地回过头来,“打仗?我最痛恨的就是打仗!我母亲想带我投靠亲戚,结果他们全死了!全死于战祸!余州城三日三夜,鲜血横飞,遍地尸阵,我和母亲才刚刚走到城外,就碰上屠戮……我成为孤儿,全都是因为那些混蛋的一己私欲!”
男孩子狠狠地咬着牙,侧过脸不看她,”今来谁在我面前鼓吹起那些豺狼的所谓功名,我就会跟他拼命,但既然是你,我不计较了,可恨你不该叫我去做豺狼!”
秦如月看着他青筋微贲的面孔,优雅地笑了起来,“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最大的能耐仅仅只是愤怒罢了,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力阻止那一切悲剧的发生。没有,是不是?”
男孩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新生般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打仗。”秦如月优雅的笑里藏着悲哀,“你不喜欢,我同样也不喜欢,可是仗仍然会再打,越打越凶。”
男孩子面对她显出深深的礼敬,认真地听着。
“你有权力不让他们打吗?”
“没有。”
“是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怎么才能让他们顺从你的意愿,不再打仗?”
“想。”
“那就是成为强者,征服天下。把他们一个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让他们臣服在你的武力之下,你说东,他们自然不敢朝西。”
“那么征服的过程就是打仗?”
秦如月微微地笑了,聪明的少年,有着相当澄澈的思维。
“对!就是打仗。乱世里没有纯粹的德服,只有武力一统天下,才能如你所愿,给天下一个太平之春。”
“我懂了。”男孩子长长地叹息,“原来我一直都错了。”
“不想被别人欺负,被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成为强者,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秦如月叹息,“有些志向宏大的人一直被误会着,世人以为他们追逐名利,双手血腥,其实他的双手握了刀剑砍杀的,一点一滴都是违心的。但是他们不会因为这渺小的罪恶感而放弃伟大的志向,宁愿自己双手血腥,变成魔鬼,也要还天下一片澄净通明,这就是英雄。”
男孩子的双膝已经在她面前落了下来,“我愿跟随姐姐。”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
“姓君,叫君逸。”
“君逸,好名宇,”秦如月笑道,“谁取的?”
“我母亲。姐姐,她和你一样漂亮。不过她是十五年前飞花弄里最有名的舞姬。”
“哦?舞姬。”她微一怅惘。
“我没有父亲,姐姐。”君逸继续说道。
如月轻喟一声:“从此便跟随我吧。君逸,不要叫我姐姐,叫先生。”
“先生?”君逸蹙了蹙眉,应了。
秦如月转身,“走吧。”
“先生——哦,那么先生名讳?”
“无声。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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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逸跟着秦无声通过兵甲列张的宫门,转到西园去。只见满眼繁花似锦,各色珍异禽兽左右闲栖,长长的亭台水榭横在河上,尽是天工仙池。
跟在秦无声身后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汉白玉的台阶无比耀眼。
他虽没到过这等威势宏丽的地方,但也没有太多的惶恐,抬眼望了望秦无声,见她脸色苍白得很。
“先生,你脸色很不好。”
“不要说话。”她喝止他,低着的面孔上带几丝忧忡。
他们去见一个人,在一个相当私秘的休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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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声整了衣冠,走向前去,面对威候。
“属下秦无声参见侯爷。”
一年前她应了他前往江南执行使命时,他曾答允给她的犒赏是为她找回失散十几年的同胞妹妹,如今她做得圆满,不知他是否准备好了对她的赏酬。
“嗯。”威侯自小榻上坐起来,轻啜一口茶,满意地道:“很好,不愧是我手中最出色的利箭。来日我若得天下,你自是功不可没。”
“无声不敢居功。”
“我可是要重重赏你的。”
“侯爷忘了?侯爷已经答应过给无声重赏……不知侯爷答允的事是否顺利?”
“哦……那是自然。侯爷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得数了?”威侯抚须悠然道。
“真的找到她了?”
“找到了。”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呵呵。”威侯微眯双目,“人是找到了,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她惊诧,眉目仓皇。莫不是他诓她?
“是啊,我着人安排你进入玉轸阁,你就已经见到她了,并且是跟她日日处在一起……”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听说她在那儿有个名字叫做夏水,怎么?你不认识她?”
“夏水?!”她震惊不小,怎么竟会是她?玉轸阁的一年,她在身边,她竟然不认得!细想一下年纪样貌,竟越想越真切,她应该是!他们找到了她,却不告诉她!
“是的,她就是你妹妹,”威侯目光悠然,“已经与她核实过,她七岁自阳都与家人失散,辗转青州,流落街头时被人拐去江南,进了玉轸阁。也曾打听过她家人情况,她自己记得是青州巡查使之后,上有一姐,无兄弟,按此说,便无疑了。”
他们……他们……早先竟不告诉她!
她明白得很,她是风筝,线执在他手里。他把她放出去实是担了断线反脱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把线拴得更紧一些。
他答应让她找到妹妹,他做到了,但却不告诉她那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倘若给她知道,她还会回来吗?
秦无声竭力控制心底的痛忿,又不自脸上显露出来。
可见他并不完全信她,她这支箭不过是他众多武器中的一支。
她只是微微强笑,“哦,原来是她。也好,贫贱者自多福。善哉!如此我也安了心。”
特意把“安了心”说得重些,好让他也安心。
威侯呵呵一笑,自是心照不宣。他越来越感到她的成熟与出色似乎并不能长久牢固地运用在他手下了,她太深沉,也看得太多,太清楚。这个女子有着男人的坚强凌厉,更有着男人没有的敏感隐忍。
“无声,何不换回女装呢?这样一直做男子装束,未免辜负了天姿国色啊。”
她只是淡笑,“侯爷,我已经习惯作为秦无声存在着。”
“是吗?在江南一年多的生活还没能改过来?真是可惜。我可听说你作为秦如月时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慕容曜那儿郎迷你得很呐!”
她依旧淡笑,“侯爷,秦如月不过是一种皮相,灵魂才是秦无声。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慢慢说着,心头酸涩。是吗?是吗?情爱果真如云烟散去,那这心底一触即发的痛楚又算是什么呢?天知道她有多依恋他!她太累了,不想计算每一步的未知生活了,不想战战兢兢地粉墨登场了,不想出色了,不想饮血了——只要有他,可以安宁地将脸依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天塌下来,他会对她说:“如月,你只管好好睡着,一切有我。”
……
每思及至此,她都脆弱得想瘫下去,多美的奢望:一切有他——只要有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要了。可是她却无法就此向他的怀抱归憩了去,她必须以坚强冷硬的心态和躯体走回来,必须。她背负得太多,能丢得开吗?
也许她一辈子,早已注定作为秦无声存在着,直到鸡皮鹤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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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已无戾气了。
威侯犀利的眼睛发现他这支最出色的利箭竟然改变了,变得平和——是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种平和,激不起波澜。必是感情消磨了她,她似乎是强弩之末,从骨子里惫懒了,无意生死。那是鸳鸯鸟的涅,一旦分离,并没有生活的乐趣,无非苟且偷生,等待岁月把人消亡。
可惜了这出色的利箭,十年一磨,却不堪长用。威侯叹息。
不好用的箭……他通常打算把它毁灭。
如果丢掉,会被别人拾去,或者某一天会射向自己。而且她是否会已经反为慕容曜所用,也待查究。
他眯了眯眼,“你歇歇吧,没有什么要办的了。江南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不必关心了。”挥挥手让她告退,抬眼留意到她身后的少年,眉目之间正盛着极强的无畏从容,颇有些似曾相识的熟稔。
“这个少年是谁?”
“属下自作主张带在手下的,他已无家人,属下指点他一些时日,亦可为侯爷效力。”
“出身来历问清楚了吗?”
秦无声看了一眼君逸,“他没有父亲,母亲本是飞花弄在籍之人,也已故去。”
“哦。”威侯问君逸,“你叫什么。”
“君逸。”
“好名字,君是父姓?”
“不,跟了母亲。”君逸抬头,眉头不悦地蹙了一下,“母亲君莫舞,十五年前是新都很有名的舞姬。”
“君莫舞?”威候突然一怔,“君莫舞死时是有儿子的吗?”
“侯爷知道君莫舞?”
“怎么会不知道呢?”威候将手覆在额上,半遮了表情,“哦——她的舞跳得很不错,人也不错,可惜昙花一现……但她死时是有孩子的吗?”威侯慢慢放下手来,看着君逸,眼光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犹疑。
“母亲离开新都时,我还没有出生,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君莫舞离开过新都?”
君逸冷笑,“母亲不想再做君莫舞了,她希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我抚养长大,于是假死以瞒天下。”他感到可笑,天底下总有人认为自己无所不晓。
“你多大了?”
“虚年十六。”
“哦!”威侯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无声,“你可以告退了。”
“是。”
君逸跟在秦无声身后,欲一同离去,却被威侯止住。
“君逸,你且留下,陪我用顿便饭吧。”
相当出乎意料。秦无声忽而站定了,眸子自他面上快扫了一遍,心头隐隐地预感着有什么不对,一时错杂迷离。
“那属下告退了。君逸,一会你自己回我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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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君逸还没有回来。
秦无声驱马到西园去,夜色模糊中只见院门前有点火闪烁,又有马铃声响。渐近了,是西园的侍卫。
秦无声勒马,“站住,我是秦无声。”
侍卫拜下马,“秦大人,侯爷有话,命你立即收拾用物,挪到西园右跨院后的紫竹林居住。”
秦无声觉得措手不及,踌躇马步,犹疑地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说您去了便知,我们也不清楚。秦大人,请吧。”
话语很模糊,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迅速回忆自己是否露了任何怠慢反逆的心思,并没有觉得何处不妥。
莫非他认为自己已无可用,难以约制,便要防患未然?
不——她没有任何怠慢他、不忠于他的行为。
莫非是江南任务失败?
不——在路上,明明已听说慕容霸已然身亡。
莫非是君逸出现了什么问题?
有可能——但也不太可能,君逸,他不像是别有居心的佞徒。
更或者——莫非江南之事已败露,着人前来交涉,纵明知是对方诡计,也要将她杀之为快?慕容曜要索她回去吗?
脑中迅速闪过种种可能的端由,她的牙齿咬得木了,透上冰冷的寒意来。
“秦大人,请吧?”
“哦。”她只得慢慢躬身,走进马车里去。
马车慢慢驶动了。
她坐在暗黑的角落里,突然流下泪来——不是不在意生死,死是生的答案,却不是唯一的答案。
还有爱情。
前途未卜,暗黑中她面前似乎出现了慕容曜的面容来——此间竟只想他,只想他……她伸出手去,触到的是冰冷的空气,缩回来抱着自己,竟至失声。如果她先死去了,还能有他的消息吗?他是她的男人,永远的,而她将被尘世击倒,并不能从她唯一的爱人那里得到依靠。
她觉得不甘,十分不甘。
她爱的那个男人不但不会成为相亲相爱的依靠,此时当恨透了她!她亲手让他恨她——他本来是那么爱她的!
她不该哭——担当的使命,做过的事,就不应该后悔。
她摇摇头,自己总是奢望一些东西,有了奢望,才活得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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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的紫竹林。
如果是软禁,雪藏,不应该是这个地方。她平静地望了一下漫天夜雾。
那是威侯清闲时休憩会去的小筑,盖在一片郁郁的紫竹林深处,像世外高人隐居的仙所,与世隔绝。无疑问,那确实是威侯喜爱的所在,他赐给她住——相当怪异。
如果是他想得到她,也没必要这样,她因他而存活,十一岁起便全在他手心里,他随时可以得到她。
然而马车已经到了,径直驶入紫竹林里去。
秦无声走下马车,走进庭院,见紫竹小筑里灯火通明。
她有点纳闷地走到厅上,八盏烛台二十四支烛将厅堂照得红彤铮亮,席案上摆了清酒、茶水,一个少年,略瘦削的身形,腰束银带,头顶金冠,背对着门口望着烛火出神。
“君逸?”秦无声难以置信地低唤。
少年转过身来,愉快而轻松地道:“先生。”
正是君逸。
秦无声望着他略出了一下神,不禁失笑,“你这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君逸低头看了看自己,亦笑了起来,“没有,只是突然交了好运气,一日之内,麻雀变凤凰了。有了身份,有了住处,这——都是先生给的。”
秦无声道:“这可不是我给你的,我没有这些。”
君逸突然正色道:“不,先生,我的命运正是由你赐给的,如果不是先生将我自市井肮脏中救出来,我仍旧还是个孤儿,流浪子。先生给了我机缘,还让我找到了父亲!”
“什么?”秦如月一皱眉。
“我现在是威侯世子。”君逸扬着笑容。
“世子?”秦如月打量他一刻,忽而叹笑,“怪不得我觉得你神态相熟。谁知你竟会是世子。人间事机缘巧合,找到了亲人,的确是种福气。”
“对了,父亲还让我转告先生:本来,我们在江南的人可以把先生的妹妹接过来,不料,先生的妹妹已经被慕容曜抓去了,不过后来……据说好像是做了他侍妾的,这样,要从慕容曜身边抢人……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什么?君逸说了什么?
她乍闻慕容曜的消息,一刹那目眩耳鸣,身形一晃。
慕容曜——他收了夏水为妾?他,这么迅速就另结了新欢?他和夏水……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几乎喊出来。
慕容曜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收纳女人的人啊……他不喜欢的女人,他怎么会娶她呢?在玉轸阁的日子里,他几乎也没正眼看过夏水,他为什么会娶她呢?他怎么就……会这么迅速地别恋了呢?难道他以前待她的那殷殷真情,原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吗?
放不下放不下……她怎么终究还是放不下!她不是早就了断了跟他的情缘吗?她不是已经确定她与他之间是没有将来的吗?而夏水又是很喜欢他的……跟了他,当然应该是很美满的结局了。慕容曜又会宠人,她该为她高兴才是……
错综的猜疑和慌乱在她心里翻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觉。
天啊——她这感觉,分明是在吃醋,不能自禁地,她居然在吃自己妹妹的醋。
“先生?先生?!”
“哦?”她呆滞地回神。
“先生不要太担心她了。江南没有人知道她与你的关系,想来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看着君逸的睑,苦笑。原来结局竟会是这样……
其实这个世界谁会牵挂她?谁会在意她?她还自作多情什么呢?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最后的绝望将她埋没。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