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隐入乌云之后,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马儿跑得再快,还是追不上天黑的速度,眼见周遭陷于灰暗之中,奔跑一整日的马儿也知道该休息了,不待背上主人的使唤,径自缓下脚步,在结成冰霜的官道上跺着。
“马儿!好马儿,你怎么不跑了?”徐苹轻拍马颈,又扯动缰绳,用双腿夹紧马肚,那马儿依然无动于衷,只肯慢慢走着,就是不愿再跑了。
徐苹轻叹一口气,突然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已。她已经整整跑了一天,原先估算午夜前可返回政阳城,但镇日奔波下来,马匹疲累,速度慢了不少,而她又不打算投宿客店,以致在天黑之后,来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荒郊野外。
估算路程和马儿脚程,今夜是无法回家了。两个月来,徐苹为了任务奔波在外,好不容易结束仙药谷的事情,立刻启程赶回家,不料在路上撞见啸月派的掌门王棠,她不想与他会面,于是故意绕远路,可这一耽搁,却让她今天再怎么拼命赶路,也赶不回家吃除夕团圆饭了。
徐苹翻身下马,与马匹并行,心情十分低落。官道暗黑凄冷,那是因为客旅早就赶回家过年,所以人马绝迹。就算是无法赶回家的旅人,亦早早找了客栈安顿下来,吃上一桌好酒菜,而无家可归的乞儿,也是群聚一起,宰狗温酒,大快朵颐,其乐融融吧!
徐苹有些神伤,过了今夜,她就十八岁了。十八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竟也第一次在外过除夕,暗夜茫茫,霜寒露重,她的头发已沾上水气,这般湿冷的寒夜,是无法露宿野外的,那她是不是要牵着马儿,一路走到天明呢?
背后有马蹄声传来,徐苹牵着马匹往路边靠,心想黑夜之中,来人看不到她,她一个女子身份,还是小心谨慎,避免不必要的事端。
但是,那来人似乎知道徐苹所站之地,马匹跑出五、六步之遥,立刻返回停下,跳下一个人,那人燃亮火折子,照亮一张俊秀斯文、却又略带忧郁的脸孔。
来人正是啸月派掌门之子王卓立,徐苹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握住剑柄,提防他可能的行动。
王卓立看到她的戒备神色,苦笑道:“徐姑娘,请别误会,啸月派的人不全然是翱天派的敌人。”
徐苹还是按住剑柄,“那你为何来找我?”
“在下是特地来警告徐姑娘,家父知道你还在路上,正找了过来,打算向你拿薛婆婆的药方。”
徐苹的反应很快,“那你就是来夺我的药方了?”
王卓立还是苦笑,“不,既然你通过薛婆婆的考验,拿到她传世的救命药方,那药方就是属于你翱天派的,我不会和你争夺。只是家父……”
“王掌门还是不服输?所以他要来夺这份药方?”
“正是,所以在下赶来通知徐姑娘,请姑娘先行避开。”
会不会有诈?是不是他们父子联合串通?先将她骗到无人之处,再予以杀害?徐苹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即使王卓立再诚恳,她还是无法相信他,谁教翱天和啸月两派是世仇呢?
王卓立见徐苹犹豫,又道:“家父正在二十里前的小店休憩,随后就会上路,在下找个借口先行,希望追上徐姑娘,好让你能避开杀身之祸。”
王棠果然有了杀机,徐苹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警告我?”
王卓立凝望着徐苹,星星火光在他眼里照照生辉,他郑重地道:“我想化解我们两派间的六代仇怨。”
徐苹深吸一口气,“不可能的。”
“有可能!只要你我不结仇,等到上一代百年之后,啸月、翱天两派的死结便可解开。”
“你我不结仇……”徐苹品味这句话,再度抬头望向王卓立,他的眉宇之间似乎永远锁着深沉的愁郁,徐苹想到过去几次与他相遇,他都是温文有礼地向她点头致意,不像他父亲王棠,只要遇到翱天派的人,非得痛下杀手不可。
王卓立又道:“徐姑娘,事不宜迟,我这匹马有体力,你赶快牵了去……”
他突然脸色一变,竖耳倾听,而徐苹也听到了,远方似乎有数骑疾奔而来。
“糟了,我爹提早上路!”王卓立将缰绳递给徐苹,紧张地道:“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苹没有接过缰绳,“谢谢你,王大哥。你父亲的武功何等了得,今晚就算你不来警告我,我还是会被他追上,你先走吧,免得你父亲怀疑你。”
几句话之间,已见火光隐隐浮现,人声吆喝,情势已经底定,王卓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也不肯离去,只是望着从容不迫的徐苹。
来者七、八人,带头拿着火炬的两名弟子见路旁有人,立即大声道:“师父,徐苹在这里!”随即停下马来,缰绳一拨,空出一条路让后面的王棠通过。
王棠高坐骏马之上,目光如炬,神色威猛,他发出阴沉的冷笑声,“徐苹,咱们真是冤家路窄啊!幸好我儿子把你拦下来,不然我可要找你找到天明了。”王卓立不想被徐苹误会,忙道:“爹,孩儿只是巧遇徐姑娘,徐姑娘与我们无怨无仇……”
王棠将马鞭一甩,使一旁的火把摇晃不已,“无怨无仇?凡与我啸月派作对的人,都是本派的仇人,你又要来向我说教了吗?”
王卓立垂首道:“孩儿不敢……”
王棠不待儿子把话说完,又转向徐苹道:“好个徐家大小姐,果然是徐国梁调教出来的好身手,年纪轻轻,就把翱天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人又聪明,连薛婆婆的难关也一一通过,难怪她乐得把一辈子绝学全数教给你。”
徐苹抱手微笑道:“多谢王掌门的夸赞。我不敢说学到绝学,只是我已成为薛婆婆的闭门弟子,是要严守她老人家的规定。”
要知道薛婆婆乃是一武林奇人,她终生研究各家武学,并精通药典,向来有“救命圣手”的外号,不管是什么疑难杂症,或是致命伤害,只要送到她隐居的仙药谷,奉上斗金,莫不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但她性子一向孤僻,多少年来,就是不肯收人为徒,直到垂垂老矣,这才惊觉一世绝学竟将失传,遂广发武林帖,邀请全天下女子竞试,文试武比过关后,经过详细谈话,终于收了徐苹为关门弟子,传她数种珍贵药方,结果惹来了王棠的觊觎。
王棠道:“薛婆婆的规定?不外乎禁止外传,她躲在仙药谷,你就算向我说了,她也不知道。”
“不,我向薛婆婆发过誓,在她老人家有生之年,就算是我父亲,我也不能说出仙药谷的秘方,还请王掌门见谅。”
徐苹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得体有礼,让一旁的王卓立稍稍放下心,希望父亲能遵守武林正义,不要对徐苹有所不利。
“死到临头还不说吗?”王棠跃下马匹,狠狠地瞪视徐苹,“你就怪我啸月派的女弟子吧!谁教她们不如你聪明?如果薛婆婆招了她们,我今晚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徐苹看到王棠身后两个女弟子,长剑微微出鞘,神情又是羞惭、又是愤恨,她们都是徐苹的手下败将,看来此刻她们正想抢在王棠面前戴罪立功。
果然王棠一闪身,那两名女弟子立即拔剑出招,可徐苹动作更快,向后跃出一步,出剑抵挡,正格开左右分攻而至的森森寒光。
王卓立不怕徐苹打不过那两名师姐,但他还是劝阻地道:“爹,杀死徐苹,我们也得不到药方啊!”
王棠捻须笑道:“我不会让她死的,给她一点小折磨,小姑娘怕死,更怕丢了名节,我不怕她不说。”
剑声叮咛,王卓立见状冒出一身冷汗,见徐苹游刃有余,才勉强忍住上前搭救的冲动,口里仍是劝着,“爹,我们何必强求呢?不如与翱天派重修旧好,我们两派本出一家……”
“你有完没完?”王棠怒目以视,“我知道了,你说要先上路,就是跑来警告她,是吗?”
“不,孩儿说过只是巧遇,爹,我们还是不要和翱天派结怨了。”
“你别唆!”王棠斥喝着。见两名女弟子剑招缓弱,心中更加生气,一跃向前,“没用的蠢才,连个小姑娘也打不过,丢人丢到仙药谷了。”掌风扫过,将那两名女弟子推开。
徐苹被王棠的掌风余劲所波及,踉跄退了几步,脚步还未站稳,王棠又是一掌劈来,“要命的就识相点!”
徐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王棠的对手,连忙以剑护身,用言语相激,“王大掌门以大欺小,日后传出江湖,恐怕有损名声吧!”
王棠狂笑不已,指着四周黝暗的官道和山林,“今晚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团圆,谁又看得到我王棠在此欺负一个小姑娘啊?除非是我哪个不知死活的弟子说出去。”他以掌猛攻,寻着徐苹的剑招空隙抢进。
徐苹感觉一阵阵寒颤,她一套翱天剑法使得滴水不漏,却仍让王棠有机可乘,眼看再不出十招,她就抵挡不住了。在这个黑漆漆的荒郊野外,她以一对十,要如何逃出生天呢?即使王卓立有心相助,但在他父亲面前,他要如何帮忙呢?
心思转念间,剑招依然无误,脚步却乱了,徐苹喘着气,力道已然不足。王棠横腿劈扫,伸手夺剑,徐苹顿时双脚剧痛,酸软无力地跌倒在地,她想立刻纵身而起,王棠却已经将长剑对准她的咽喉。
地上一片湿冷,冰凉的寒气漫上徐苹的心头,她仍不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棠。
“好样的!”王棠用长剑在她白皙的脸颊边比划着,“念出薛婆婆的药方,就放你一条生路。”
“我徐苹年纪虽轻,但也懂得是非道理,信守诺言,绝不会无理取闹,蛮力抢夺。”
王棠将剑身贴到徐苹的脸颊,“呵!拐弯抹角骂人了,徐国梁的女儿果真有骨气。可惜呀!我看你也撑不了多久了。”
徐苹的脸上仿若粘上一块尖剌冰冷的雪霜,她不敢稍动,眼角余光瞥到了焦急如焚的王卓立。
王棠又道:“你不讲也没关系,我想……先划花你的脸,再叫他们几个陪你作乐!”
徐苹变了脸色,“王掌门,好歹你也是一派宗师,如今却用下三滥的手段,这若传出去了,会教你身败名裂。”
“我不是说,没有人敢传出去吗?再过两天,徐国梁会发现他的爱女曝尸荒野,衣不蔽体……”王棠瞧见了徐苹的一抹恐慌,他抓住了她的畏惧目光,“怎么?还是说吧!不然薛婆婆痛失传人,明年又要再发一次武林帖!”
地上的冰霜已经濡湿徐苹的裤管,她的身子不觉地轻微颤抖,“是薛婆婆的传人,都与你王大掌门有仇吗?”
“非也,是翱天派与我有仇!啸月派向来就是你们翱天派的克星,在我王棠的眼里,翱天派根本不配存在江湖!”他越说越激动,剑身滑移,挪到了徐苹的心口。
徐苹毕竟江湖经验浅薄,更从未历经生死关头,此刻,她只能望着森冷的剑光,挣那最后一口气,“哼!啸月派所作所为,卑劣低下,巧取豪夺,只恐怕被江湖各派唾弃。”
“你这个死丫头!一剑送你到西天,看你还逞不逞强?”不由分说,王棠右手一抽送,眼见徐苹就要命丧剑下。
王卓立大惊。原来父亲还是欲致徐苹于死地,薛婆婆的药方不过是个下手的借口罢了,他大步向前,却已阻止不了父亲的杀手。
蓦然,一道人影疾如闪电的由道旁林木窜出,先是以手上的树枝扫向那把致命的长剑。王棠虎口震痛,不由得松手脱剑,但他立刻以右手向来人抓去,左手则欲挥向地上的徐苹;来人一侧身,又以树枝拂过王棠的右掌心。王棠再度被那雄浑的内力震痛骨节,攻向徐苹的左掌力道也减弱许多,间不容发,来人飞快地弯身抱起徐苹,单掌拍开王棠的一击,随即两脚一蹬,飞身上树,与徐苹消失在树海之中。
王棠倒退数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兄弟子仗剑追去,唤道:“别追了,他轻功高,追不上的。”
王卓立暗自舒了一口气,心中感激这个不知名的来者,但他仍上前关心父亲的状况,“爹,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
王棠按着兀自发麻的手掌,面色铁青,“不打紧。你们有谁看清楚那个人吗?”
众弟子皆摇头,王棠嘴角撇下,表情更阴沉了。
☆☆☆
看到明灭跳动的火光,闻着扑鼻的烤肉香味,徐苹卧在那人温热的怀中,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觉。
那人方才健步如飞,疾奔如风,她只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才想抬头张望,那人却将她的头脸按入他怀中,低声说:“风大,别着凉了。”
徐苹心中闪过无数个疑问,此人是谁?为何要救她?他会不会别有所图?而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不知奔出多久,风声渐歇,那人终于缓下脚步,又是几个纵身跳跃,徐苹便闻到肉香了。
那人把徐苹放在一块大石上,俯身以快速熟练的手法解开她脚上的麻穴,一起身,背对着她,便将火上的肉串转了转,说道:“快熟了!你肚子饿了吧?”肉串一经旋转烘烤,滴下晶莹油亮的油脂,徐苹这才觉得腹肚空虚,她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清清喉咙,“谢谢救命之恩,……”正想起身答谢,两只小腿肚却是麻痛难当,她闷哼一声,赶紧按揉痛处。
那人听到异声,又转身问道:“受伤了吗?”
徐苹抬起头,清楚地看到救命恩人的长相,乍见他一脸如髯,差点以为是何方绿林大盗,幸好她喉头干渴,这才没有发出惊呼声。
那名汉子知道自己吓着她了,笑道:“我的长相很可怕吗?”
徐苹摇摇头,任谁在黑夜的森林中见到一个大胡子,都会吓一跳的。不过,比起王棠,他的眼神可是和善多了。
他见徐苹摸着小腿肚,便蹲到她身边,伸手揉捏,“王棠伤到你的筋肉了。”
“没关系的……”徐苹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抚触,他已卷起她的裤管察看,果然一片红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颗深色药丸,再从地上抠起一小块冰霜,和着药丸,在两掌中搓揉成药水,不一会儿,他将药水往徐苹腿肚抹去,轻轻柔柔地上下摩擦。
手掌经过处,徐苹觉得小腿的痛楚感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舒适放松,肌肉也不再紧绷疼痛了。
“这是跌打损伤的药,我长年在外,随身必备。”他仍在她脚上按摩着,“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前辈。”徐苹红着脸,她从来没有让男子摸她的脚,幸好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然她一定害羞了。
他放开手,“过了今晚,红肿就会消失……对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徐苹不料他有此一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年纪又大,自然尊你一声前辈。”
他走回火堆边,拔出腰间的匕首,割下一块肉嚼着,“肉烤熟了,有它熟透的样子;人老了,也有个老样,你看,我有这么老吗?”
这人明明一把胡子,起码也三、四十岁了,怎么还不服老呢?
他继续切肉,徐苹则仔细打量着他,他身材健壮,衣衫朴素,在这个冷天气里,不过加件羊皮短袄而已,果然是个内力深厚的武功高手。而他的头发并未梳起,只是以一条细绳扎在脑后,看起来自在不羁。这个看似浪子的大汉,到底是哪个门派呢?
徐苹望着他,他突然又转身,将串在细枝上的肉块递给徐苹,一双深邃如星的眼睛对上她的,她慌忙低下头,不敢正视他。
“这是兔肉,我正想再抓一只来加菜,不巧碰上了徐姑娘。”
徐苹没有接过肉串,惊疑着,“你认得我?”
“徐姑娘获得薛婆婆赏识的佳话,早已传遍江湖,而翱天、啸月两派的世代仇恨,我也大概知晓,而听到你和王棠的谈话,我就知道你们的身份了。”
“那你也是江湖中人了?”
他一哂,“我只不过喜爱浪迹天涯,偶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本不欲当江湖中人,别人却当我是江湖中人,纠纠缠缠,倒也烦人,还是躲起来喝酒,四处流浪,过我的快意人生。”
徐苹由他的武功和言行举止中,逐渐归纳出一个人,于是大胆问了,“你是万里无踪——于磊,于前辈?”
他摆摆手,“别叫我前辈了,徐姑娘果然聪明,我是于磊,至于那个什么万里无踪,言过其实呵!”他又从地上拿起一个皮水壶,丢到徐苹手中,“喝口酒润喉吧!”
徐苹一只手停在半空中,“酒?我……我不会喝酒。”
“浅尝即可,这里天寒地冻的,总要驱寒保暖。”
徐苹迟疑地倒酒入喉,先是辣甜呛鼻,随之甘醇芳香,酒水滑进腹部,身子也跟着暖和了。
徐苹揩拭嘴唇,将皮水壶还给他,拿回一串兔肉。
他坐在火堆旁,割一块肉,喝一口酒,一派潇洒状。徐苹想着,他没有家吗?为什么他一个人在外过除夕,却还能如此畅快写意?
徐苹想到家里的父亲和幼弟,忆及不久前的生死凶险,不禁轻叹一声。
声音虽微,还是被他听到了,“徐姑娘不习惯在这里过大年夜?”
“嗯,这是我第一次在外过年,觉得有些……唉!我很想回家。”说着就红了眼眶。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尤其你是个江湖儿女,难免四处奔波,久而久之,应该就习惯了。”于磊大口灌下一口酒,摇晃水壶道:“就像我喝完这壶酒,不知道何时再沽美酒,酒瘾犯了—只好放任它去,不然时时想着、念着,瘾头更大哩!”
徐苹轻咬免肉,明白于磊的安慰之意,心中无限感激,想不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里无踪,是一个开朗无羁的豪情侠客?!
他近年来崛起江湖,没人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喜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而他行踪飘忽,居无定所,可能这个月在北方,下个月就跑到南海了,因此博得“万里无踪”的封号。
如今徐苹得以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兴奋之余,还是被离家的愁绪给淹没了。
“于前辈说得是,可是,我爹在家里等我,我怕他担心。”
“说得也是,或许我没有家,不能体会你想家的感觉。可我也明白亲情的羁绊,永远也放不开的,是吗?”
徐苹点头,对于磊的崇敬更加一分,看来他不只是武功好,对人生也别有一番感受,她问道:“难道前辈没有任何羁绊?”
“没有,我没爹没娘,无妻无子,以后也不想要。”于磊回答得十分干脆。
徐苹突然感到心酸,他就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享过亲情温暖,若换成了她,教她情何以堪?
她的眼眶又红了,“这……不是很孤独吗?”
于磊微笑道:“瞧你,似乎满感伤的,我都不在乎了,你也别为我难过,我天生是个浪子命,不怕孤独,还乐得万里独行呢!”
徐苹轻拭眼角,也是笑道:“我初出江湖不过一年,见识鄙陋,让前辈笑话了。”
于磊又串起一支兔肉给徐苹,“或许以你这个性格,不适合在江湖历险,世事多变,要随时懂得适应环境才行。”
徐苹低下头,静静吃着香喷喷的烤肉,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明灭不定,就像她此刻不安的心情。
于磊吃完兔肉,坐到火堆的另一边,“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人家,山路太黑不好走,只好委屈你露宿山野,明早再赶回政阳城吧!”
“没关系!还是多谢前辈的救命之恩。”
她左一句前辈、右一句前辈,于磊摇头笑了,笑容隐藏在髯之后,教人难以捉摸。他也不再讲话,顺手拿起一块粗大的树干,用匕首在上头划着。
徐苹慢条斯理地吃完她的年夜饭,想到去年满桌丰盛的菜肴—还有整个徐氏家族团聚的热闹气氛,相对于眼前的荒山篝火,真是无限凄凉呵!
她将身体靠向身后的树木,卸去一身的疲累烦忧,天气有点冷,她抱紧了双臂,告诉自己,只要捱过今晚,她就能赶回温馨的徐家大宅了。
眯着眼望向火堆旁的于磊,他手上似乎在雕刻东西,看他神情专注,一刀一凿地细心琢磨,也许他就是借着雕刻消磨漫漫旅程吧!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传奇人物?这么洒脱、这么自在!要是叫她不为世事所羁绊,这是绝无可能的。
命中注定,她是翱天派的弟子,生来就是要背负本派的使命。尤其在十岁那年,母亲偕同几个女眷上庙礼佛,竟遭逢啸月派的毒手,当父亲哀痛逾绝的抬回那几具冰冷的尸体时,一夜之间,徐苹长大了,她终于明白翱天、啸月两派的恩怨,更时时以复仇为己任,所以,她清楚地告诉王卓立,他们不可能化解六代仇怨,即使她俩不结仇,但娘亲的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寒风冷凝,白露侵袭,徐苹靠紧树干,阵阵寒意从背部传来,迷迷糊糊之间,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影在她眼前飞奔,忽而是年幼可爱的小弟,忽而是一脸狰狞的王棠,忽而是严肃沉着的薛婆婆,还有忧郁的王卓立,和那个万里无踪的髯客……
好冷,好冷,夜霜濡湿了衣衫,也停留在她的脸上,和着泪水,结成清冷的冰晶,好冷,如果她有一条棉被就好了,她要窝在被褥里,再也不怕外头的凄冷了。
朦胧中,她抓住了一条温暖的软被,就像她在冬夜醒来,赶紧又把手脚钻进热烘烘的被窝一般,舒服而暖和。此时,她也是抱紧了棉被,两手紧抓不放,贴得越密,越是舒适,热气一波波传送到身体,身子也不再冰冷了,寒意驱散,春暖花开,仿佛她已回到了自己那张柔软的卧榻上。
悠悠睡了一个好眠,徐苹犹恋恋不舍地,不肯起身离开温暖的被窝。紧闭的眼睛感受到天光,她的意识逐渐清晰,怎地?这条棉被还会动?一起一伏的,还有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徐苹一惊,睁开眼,就看到头顶的一把胡子,原来她竟然卧在于磊的怀中,两只手还紧紧环着他的胸膛,她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贪图温暖,猛然挣开他环抱的双臂,急急站起身来,不料重心不稳,身子又歪倒下去。
于磊被她的挣脱惊醒,眼见一个盈盈纤躯向他倒下,他立即以强有力的臂膀扶住她,借力使力,自己也随之站起来。
徐苹站直身子,脸孔燥热,连忙走开数步,背对着于磊,她理了理衣衫,整整长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姑娘请别误会,我看你冻得发抖,只好为你传送真气取暖。”
于磊的鼻中犹漫着徐苹的淡淡发香,他没有告诉她,昨夜他才一碰到她,她就抱紧他不放,害他左右为难,只好怀抱着颤抖瑟缩的她,以自己的身体温暖她,两人互拥,度过一个荒野寒夜。
她羞红了脸,转身低头道:“于前辈,多谢你了。”
于磊踩熄火堆余烬,“不用言谢,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这个荒山过了除夕夜,也是缘份,明年此时,我又不知道流浪何处!”
万里无踪,江湖难觅,徐苹看着于磊的脚步,又是莫名神伤,“那么,于前辈现在要往何处去?”
于磊望向她,微笑道:“天地是我家,无处不去。”
朝阳照射在于磊脸上,泛出明亮的神采,徐苹清楚的看到,在他纠结的髭须下,是一张年轻有型的英挺面孔;浓眉挺鼻,飞扬俊逸,若非那对深邃似海的眼睛还看着她,她几乎以为眼前站的是一个陌生人。
难怪他不要她叫他前辈!徐苹万万没想到,名闻遐迩的万里无踪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如此年少,竟有此等高强的功夫,还有……那看透人间情事的不羁豪情!
于磊掩盖火堆,捡起自己的小包袱,“徐姑娘,政阳城往南走;至于我,这东边日头还挺大的,就向西走好了。”
“于……”一声前辈已经叫不出来,徐苹忽然觉得喉头又干涩了,她哽咽地道:“再会!”
瞧见徐苹的嫣红粉颊,于磊心头一动,心海深处好像有股涌泉,正涓滴细流,于是他当机立断,改变了念头,“我还是往北去看塞外冬雪吧!徐姑娘,就此别过。”
一南一北,不再相遇!望向他纵跃而去的潇洒背影,一转眼,就已消失在远山树林,徐苹落寞地抱紧手臂,冬日的清晨,还是很冷的。
见地上有一块圆形的东西,徐苹拾起来,发现是一个木刻的小兔子,雕工朴实,造像生趣,这就是于磊昨夜用匕首刻划出来的成品吧!
徐苹细细抚过小兔子,好像又触及于磊的温热胸膛,心意流动之间,脸上的红晕始终不褪。良久,她终于将那小木雕揣进怀里,迈开脚步,往回家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