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苦唇,犹豫了一下,心里还没作好要不要过去的决定,一双脚就像有了意识一样,自动转了个方向,向“霁月亭”走去。
亭里的人,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外衣,胸腹四肢都还看得到包扎的白布,可见当初伤势之重。
只见那人背靠在栏柱上,似乎正在发呆,完全失了武人该有的警戒心,一手轻轻抚在桌前一具古琴的琴弦上,没发觉她的到来。
“楚爷,您受伤未愈,在这儿吹风不好吧?”她压抑着语气里的担忧。
听到她的声音,楚逸浪瘦削的俊脸倏地转了过来,眸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却又迅速消失,快得让她完全没有察觉到。
“没事。”他笑着指指身边的座位。“坐呀。”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里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
楚逸浪则是垂着眼,看着眼前的琴,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别芝偷偷地打量近日消瘦得厉害的楚逸浪。
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一觉醒过来后,她发觉脑子变得好钝,明明一切都很正常,她却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没多久,她惊讶地发现,好像有人从她身上偷去了一段光阴,整整一个多月的时光,全部变成了空白。
大家告诉她,因为她失足落了水,伤到脑子,所以落水之前的—些事已不记得了。
她曾试着回想,发现她的幼年记忆还在,被阁主收养的记忆还在,和紊儿、缇儿相处成长的记忆也都还在,因此,少掉了一段时光,她并不太慌张,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她发现,楚逸浪的身上好像也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是被人偷了时光,他则像是被人偷去了笑容似的。她似乎好久没看到他笑得浮出两颊上那一对可爱又稚气的迷人深酒窝了。
身边的人告诉她,楚爷在她失足落水的同一段时间,刚好也出了事。
据说他在出任务时,和京城里的一位王爷起了冲突,遭到一批弓箭手伏击,受到重创。
在受伤后,他似乎就整个人变了。
他以往轻佻浮动的心性脾气不见了,如今变得沉默、安静,不再时时主动来找她聊天、开玩笑,眼眸中像是载满了重重的心事。
当他像现在这样不说话的时候,俊美的脸庞看起来极为成熟、稳重,甚至还带了一点……像是寂寞的奇异表情。
他这样的表情,每每见了,都会引起她一阵心悸,胸口会窒闷不已,像针扎一样,有些难以呼吸。
她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过问。也许就像雁鸣飞说的,人在受到重大创伤之后,性格多多少少会改变一些。
她虽然失去了一段记忆,但对她的生活作息,却完全没有影响。
反正遗忘就遗忘了。
在她淡然的岁月中,那一段日子里,想必也是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每一天一样,服侍阁主、和姊妹笑闹、并且烦恼着阁主会怎么为她们点君出嫁吧。
想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抬眼问道。
“我忽然想起来,我房门前的礼物山,似乎不见了,只剩缇儿门前那一座山而已耶……”芝儿疑惑地思索着。
此时,她才开始觉得失去了一段记忆,还是会对她产生一些困扰。
闻言,楚逸浪别开眼。
“是不是我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众人不再莫名其妙地送礼追求呢?”芝儿偏着脸,近似自言自语地说着。
“嗯,也许吧……”他心里暗自心惊,觉得她的思绪好敏锐。
“楚爷,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呃……”他冒出冷汗,无法说出那是因为他犯了错事,使得他们一度有了婚约,导致她的行情被破坏了。
“我想,楚爷可能不清楚,那时楚爷应该都在京城吧?”芝儿笑了笑,对他的支吾不以为意,一下子就释怀了。
“嗯……”他垂下眼,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瓷瓶,倒了几颗黑色的药丸丢进嘴里。
“这是雁公子给您专治忘性的药吗?”芝儿眼尖地看着他手里的药丸。
“是啊……你记得?”他愣愣地回答。
“本来忘了,现在看到了,才想起来上回您让我吃过一颗。我应该才是需要治一治忘性的人,雁公子怎么没也给我一些呢?”芝儿有些懊恼地说。
楚逸浪只能淡淡苦笑。
最不该治忘性的人,是她才对。
有些事,他宁愿她别记起得好,就这么继续保持这种婉约闲适的美丽笑容。
“楚爷,也给我一颗吧。”她伸出纤细的小手来。
“这……好吧。”他不确定这药给她,会不会真能唤起她的记忆,因此给得战战兢兢的。
“楚爷,芝儿还是觉得这药好像甘草糖呢!”
他笑了笑,恍然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他暗暗恋慕着她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的眼光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打转,爱极了她所弹的任何曲子,喜欢三不五时故意逗她几句,看她被他惹得脸红。
有时候,只要能听听她温婉如清月般的娇软嗓音,他就会觉得一整天都心旷神恰。
而现在,连这种暗地倾心的心思,都藏不得了……
他恍惚地抬手抚着琴尾裂损的那一处。
垂眼看向他手指细细抚摸的占琴,她的小脸忽地一亮。
“楚爷,这不是‘九宵飞泉’吗?”
“是啊。”他抬眼,怔怔地说。
“可以借我弹一弹吗?芝儿最近手痒,好想弹琴。昨天本想弹我的‘春雷’,没想到怎么找都找不到,紊儿才告诉我说‘春雷’早就被摔坏了。”
“嗯。”他记得“春雷”被摔碎的那时候,她说出了想要撤销婚约的话,那决绝的神情至今还鲜明地印在他的心里。
“我竟然连这事都忘了,真糟糕。那具‘春雷’古琴,是阁主送给我的,把琴摔坏之后,阁主怎么罚我的,我也都忘了呢!”别芝吐吐舌地自嘲道,对自己失忆的事,丝毫不以为意。
楚逸浪望着她无忧的笑脸,心里一痛。
他和她之间,曾有的过住纠葛,果真如何凤栖所说的,已成一片白纸,全都云淡风轻地被遗忘了……
“你弹吧。”他叹息—声,垂下眼,将古琴轻轻推向她。
“多谢楚爷。”她欢喜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琴摆正。
当她在琴弦上抚了一把后,心底隐隐浮出奇异的熟悉感,不由得一愣。
她怎么觉得好像曾经抚过这具琴呢?
而且脑海里还浮现出紊儿那个大音痴的可爱圆脸,她好像曾经张大着眼,惊叫连连地赞美琴弦的音色好好听……
摇摇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眼角一瞥,她突然瞧见琴尾处的裂痕。
“唉呀,这具琴也被摔过吗?”她好奇地摸了摸,觉得有股异样的心疼感从心头浮起来。
“嗯。前些日子请了制琴名师修整一番,今日才刚修好送回来。制琴师傅说,这具琴已经损伤,音色恐怕大不如前,可惜了。”
她又轻抚了一下,细听琴弦声,点了点头。
“……的确可惜,大不如前了。”她点点头,低声说道。
楚逸浪警觉地抬头看她,以为她想起了什么。
细细观察她的表情,他才发现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不像是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
他叹息一声,眸中流过不知该说是放心还是失望的矛盾情绪。
“不过没关系,音律重的是知音。不知道是谁曾说过,若是没有知音,古琴再有价值,也只是死物而已。若有知音,哪怕用的是最简单的竹笛卷叶,也不妨碍。”
他皱着眉看她。
没想到,他曾说过的话,都教她放进了心底,连何凤栖的禁制之术都无法完全抹煞干净。
如果当初他能把握机会,抛却心中的愧疚感,及时对她吐诉真意,是否今日的景况便会完全不同了?
可惜,事已至此,早已回不了头了。
最后,他淡淡地露出一抹苦笑,不再让自己多想。
她调了一下弦音,纤白手指在弦上开始慢慢地抚挑勾捻,悠婉柔美的音色轻轻流泄,缭绕在“霁月亭”中的两人四周。
楚逸浪闭上眼,听着她弹奏的乐曲,有如聆赏天籁一般。
她说的没错,琴身虽然受损,她依然能弹奏出这么优美的琴音。
是因为有知音者吗?
想到此处,他忽地张眼,觉得自己不该再更深陷了。
不管她还没奏完一曲,他便迳自站了起来。
琴音戛然而止。
“楚爷,是芝儿弹得不好吗?”她也跟着站了起来,交握着手指,神情不安地望着他。
“不,你弹得非常好。只是我累了,伤口在痛,必须回去休息了。”他向她笑着摇摇头。
“芝儿扶您回房吧。”她一听,紧张地要过去扶他。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他不着痕迹地拉开一步,避开她的扶持。
“楚爷……”他躲避的反应,让她有些受伤。
他在重伤之后,对她变得特别的见外。
以前的他,是不会这样的……
他抚按着胸口的伤,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亭边的阶梯。
“楚爷,等一等!您的琴……”芝儿看了看还躺在桌上的琴,手足无措地唤住他。
他脚步一顿。
她见他停下来,连忙转身捧起琴,抱在怀中要跟上他。
可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却让她又愣愣地静止在原地。
“我不弹琴的,如果你不嫌弃琴尾的损伤,那琴……就送你吧。”背对着她说完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远。
芝儿抱着琴站在亭子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占琴,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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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儿,你带了什么回来?”来找她的别缇和别紊,好奇地看看她手中抱回来的东西。
“楚爷他……刚刚送了我这具‘九宵飞泉’。”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将怀中的占琴放到桌上去。
“那个畜……楚爷在搞什么?他怎么又送了一次琴?嫌风波不够多吗?”别缇对楚逸浪十分不满地低声咕哝。
“什么?”正拿着拭布擦拭着琴身的别芝,转过身来对她眨眨眼,一时没听清楚她说的话。
“没事啦,别理缇儿。对了,楚爷怎么会把琴送你?”别紊赶紧拉开缇儿,忙找话题。
“刚才我在‘霁月亭’遇到他,当时他把琴晾在桌上。我一见这具古琴是难得一见的传世精品,就忍不住借来弹了一会儿。谁知道,他后来就起身要走,又突然开口说要送我,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自顾自地离开了。我没办法,就只好把琴给抱回来了。”别芝吐了吐舌,赶紧解释道。
“唉,原来是你主动招惹他的啊!”缇儿翻了翻白眼。
“缇儿,你好像……突然很讨厌楚爷?以前没见你这样的。”芝儿疑惑地看着她问道。
缇儿的双眉顿时竖了起来,开口骂道:“哼,我根本就瞧不起他!那个花心大烂人,在‘烟波阁’外面不知道多少红粉知己!而且谁叫他竟然对——”
“缇儿!”紊儿记得拉了缇儿一把,她便立即住口。
别芝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人紧张的反应。
“紊儿,让我讲完嘛!谁教他竟然对女人用情不专,‘烟波阁’外有一堆红粉知己!我最讨厌这种拈花惹草却又不负责任的烂男人了!”缇儿的眼儿转了转,胡乱扯了一通。
反正楚逸浪花名在外,已经烂到底了,这也是事实吧?
别紊在旁边松了一口气。
“可是,楚爷掌管着京城里的‘花雨楼’,以‘花雨楼’来掩饰身分、探查消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你竟然帮他讲话?芝儿,他不是好男人,一点儿也不适合你,你可千万别喜欢上他了!”缇儿忽然抓住她的手,很严肃、很严肃地警告她。
“……嗯。”别芝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
虽然嘴上这么应着,但在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浮现出楚逸浪那种落寞得让人看了就想哭的表情……
失亿后的她,好像也变得好奇怪,越来越在乎楚爷了。
她不会是……喜欢上楚爷了吧?
惊愕过后,她心慌意乱地抚着胸口,忽然感觉到心儿一阵一阵的怦咚乱眺,赶紧低下发热的小脸,就怕缇儿她们发现了她这桩难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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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何凤栖召了楚逸浪来商议事情,而且破天荒地,竟然特别要求别芝也一起过来。
别芝站在何凤栖身边,不安地看了看何凤栖,又看了看仍旧一脸苍白的楚逸浪,缓缓入座后,压着胸口咳了几声。
“逸浪,发生小王爷遇袭的那件事之后,惊动了皇室,现在京城里一片风声鹤唳。而且小王爷在遇袭之后,竟然不见踪影,完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没有见到小王爷府里发丧。”
“依据回传的情报,那个混蛋应该还活着,只是怕人前去报复,所以躲到他新建的‘幽离宫’去疗伤了。只可恨我那一剑没能将他劈成两半!”楚逸浪眼神嗜血,冷冷地哼笑一声。
“虽然小王爷不敢让人知道他和江湖有勾结,但皇室绝对会继续追查这件事,而且杀死皇亲族人,罪名很重的。不过……最近‘烟波阁’接了一笔好买卖,给了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喔!”何凤栖笑得一脸神秘。
“什么买卖?”楚逸浪问。
“有位来头不小的人,出了钜资要小王爷的命,这人身分大到可以将这事完全压下去,事后绝不会追到我们的头上。”
“对方……难道来自皇宫?”楚逸浪猜测道。
何凤栖笑而不答,但楚逸浪已经心里有底了。
“我想,你很久没在京城露面了。虽然小王爷不敢让人知道他和江湖有勾结,但皇室里绝对会追查。为免让人怀疑到你的头上,你还是赶快回到京城里露一露面吧。”
“是。”楚逸浪点点头。
“可是,阁主,楚爷身上还有伤……”站在一旁的别芝忍不住开口。
“傻芝儿,就是因为有伤,才更要露面演一演戏啊!不能让人知道逸浪也在养伤,而且养的是箭伤。”何凤栖睇了她一眼。
别芝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掩去眸中的担忧。
楚逸浪则是趁着她低头的时候,紧紧地瞧着她,因她的关心,原本肃杀的俊容软化了下来。
“本座已经要人在京城里放出话,说你从京城消失的原因,是因为爱上了一名南方花魁,所以追到江南去了。现在你追到了美人,是该把花魁带回京里亮相的时候了。”何凤栖笑咪咪地对楚逸浪说。
“这花魁……要找谁来扮?”马上就进入情况的楚逸浪,想了一想,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花魁这角色必得要是生面孔来扮,除了要能信得过外,还必须与你拥有绝佳默契,应付随时可能突生的变故。而且既然是花魁的身分,除了美貌,还要才艺出众……”何凤栖不是很认真地装出沉吟的表情。
楚逸浪忽地扫了别芝一眼,又赶紧看向何凤栖。
何凤栖越说,他眉头就皱得越紧,感觉何凤栖根本就是意有所指——除了别芝,没有别人能符合他提的条件。
但……不会吧?
何凤栖不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吧?
“凤栖……”他紧张地坐直身子。
“本座想了一下,目前好像只有芝儿最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何凤栖脸上为难的表情隐约露出了笑意,根本为难得一点诚意也没有。
果然!何凤栖指的就是别芝!
“什么?!”别芝惊讶得不断眨着眼,傻傻地看着何凤栖。
楚逸浪则是黑了脸,完全搞不清楚何凤栖在打什么主意?
“凤栖,这安排……不好吧?”
“你有更好的人选吗?”何凤栖耸耸肩,摊手反问。
他想了想,—时之间,的确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不由得更加气馁。
何凤栖脸上的笑意,摆明了想要看他的好戏。
难道他是想测试自己与芝儿日夜相对的时候,自制的底限在哪里吗?
“但是芝儿不懂武,万一遇到危险——”他还是十分迟疑。
“此次前去,你会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对不对?”何凤栖打断他的话。
“那当然!”话回得太快,他马上警觉地瞧着何凤栖的表情,果然就见何凤栖笑得瞹昧,他更加确定何凤栖会有这样的安排,果然不单纯。
“但是——”他挣扎着,试图改变何凤栖的心意。
“况且,我也会派痕天带着他的手下暗中前去保护你们。我不会让我疼爱的芝儿受到一丝伤害的。”何凤栖再度打断他的话。
见到楚逸浪仍然犹豫又犹豫,别芝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冲动,吸了一口气后,主动开口表明她的意愿——
“阁主,我……我愿意助楚爷一臂之力。”
“我的好芝儿。你真有勇气啊!”何凤栖高兴地称赞她。
“芝儿,你知道你答应了什么危险的任务吗?”楚逸浪皱眉望着她。
如果可以,他仍然不愿见她身陷险境。
他明白何凤栖的用意。
上次芝儿并未进入京城,因此对京城里的人来说,她的确是个生面孔。全京城里,就只有挟持过芝儿的小王爷见过她。
所以,芝儿此次随他前去京城,根本不只是假扮他的爱侣知己这么简单。何凤栖根本就是要他和芝儿一同当饵,钓出没死的小王爷!
楚逸浪闭上眼,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艰难。
这一次,何凤栖给他的任务实在太沉、太难了。
谁知道,却芝儿像是铁了心,露出了坚定的表情。
“芝儿明白,芝儿愿与楚爷赴险。”
何凤栖愉快地笑着。
楚逸浪则在心里呻吟。
这个丫头!他怎么从不知道,她这么的喜爱冒险犯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