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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狂狮 第十章 作者:兰京
    「寿阳失踪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穆勒不屑地展信细读。

    「他可不比你的寿思,三不五时跑得不见人影。他会愤然离家出走,全是因为昨天他与敦拜大人的那场争执!」希福纳气得叽呱叫。「昨天大夥几乎把府里全找遍,你是死到哪去了?」

    和寿思窝在房里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外来干扰,概不搭理。

    「他们父子吵架,你兴奋个什麽劲儿?」

    「你还闲闲没事拘耳朵!!」

    「好吧。」穆勒将信甩开。「难得你花这么大的力气发飙,我奉陪。请快快告诉我这件严重得不得了的大事吧。」

    「歌岚,你说,我先喝口茶。」储备火力。

    又来了,她没力转眼。「昨天寿阳少爷也学寿思福晋那样,去找敦拜大人把话谈开。结果被削得很惨,听说他还是哭著跑离书斋的。」

    「小孩子一个。」他边听边远瞄摊在茶几上的信笺内容,心不在焉。

    「其实他满可怜的,因为敦拜大人疏离得太明显。」歌岚轻瞟他的小动作。「寿阳少爷母亲生前因为终於生下这个家的男丁,疼得不得了,连外公也格外疼他,因而较疏忽寿思福晋,这让敦拜大人心中大感疙瘩。」

    他最疼的女儿没人爱,他不爱的妻子又只疼儿子。对一个入赘的父亲来说,寿阳形同他被人利用的产物:制造一个能继承母系香火的儿子。

    「可是,母亲和外公过世後,寿阳没了靠山,就得学著独自面对父亲。」希福纳感叹。「一个不疼他的父亲。」

    烦人的话题。「他们父子昨天到底在争执什么?」

    「官府与土匪暗中勾结的事。」歌岚走近茶几,把几上信笺轻柔摺起,逼他专心。「男孩子就是这样,一定要弄出个理才甘愿。」

    「那又如何?」穆勒已经听不下去。

    「敦拜大人根本不解释,这比官匪勾结之事更伤他的心。寿阳绝望到乾脆豁出去跟他闹,大骂敦拜大人为什麽一点都不在乎他。结果你知道吗?我真不敢相信敦拜大人竟然冷冷地反问他凭什麽要求别人在乎,没人在乎就会活不下去吗?」残忍得令希福纳寒颤。「他还反过来追问寿阳,说寿阳背著他胡写一堆龌龊文章,他故作不知,随寿阳自己高兴去,这样的包容还不够吗?」

    「说得没错。」

    「你还没错!」真是无情无义无血无泪不可理喻。「人家才十五岁,还是孩子年纪,哪受得了这种打击!」

    「那你到底想怎样?」

    「你就让寿思出去找她弟弟吧。」

    搞半天,原来是寿思的说客。穆勒哼叹。「你想都别想。而且这事我早上才和她吵过,现在不想跟你吵。如果你很闲,收拾打点一下,跟我一起去接人。」

    「接谁?」

    「水。」

    接水?希福纳呆若木鸡。

    「干嘛接水?」

    「因为今夜又逢十五,兰陵王的冥府大军会来找寿思玩。」早该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没事少来纠缠别人的老婆。

    天哪。「所以你才硬把寿思锁入书斋里禁足?」

    「可惜这里没地牢。」不然更妥当。

    希福纳煞白俊脸,不安地瞟了下歌岚。她则淡然耸肩,把问题悄悄推回给他。

    「怎麽了?」行至厅门的穆勒彷佛背後长了眼,慑得两人马上摇头卖笑。「你们还有什麽没招供的,最好快说。」

    一旦他著手正事,就别想他会回头多管这种闲事。

    「那个……兰陵王的幽魂不是早解决掉了吗?我看他上个月十五就没来捣蛋嘛。」

    「因为那天我和寿思大婚。」

    「喔……所以人家不好意思来了。」呵、呵呵。

    「希福纳。」穆勒深情款款地走向他,伸长健臂将他困入墙角。「你想现在就讲白一切,还是要我揍扁你以後再说?」

    「有、有没有其他的选择?」

    「有啊。」他温柔地倾脸呢喃。「你喜欢全尸,还是死无全尸?任君选择,悉听尊便。」

    「我抬我招!拜托你别再靠近了!」也别像两年前逼他同行时那样,真的抬具空棺来接他,让他没齿难忘。「是寿思她坚持的啦!」

    俊眸霎时眯起。

    呃啊,著名的杀人冷光出现了。「是寿思她……她在书斋又哭又求的,拜托大家放她出去找弟弟。我和她姨妈们听得好心疼,她都哽咽到哑了呢。没奈何,我们就、就……」

    「把她放了。」

    希福纳勉强牵了下嘴角,随即又紧张兮兮地挂了下来。

    好。先把人放了,再假惺惺地跑来替她求情,这八成是寿思自已出的鬼主意。丢个烂摊子给穆勒收拾,调虎离山,就没空亲自出马去捏死她。

    穆勒倒没有如预期般地暴怒,而是认命地闭目长叹,挺看得开的。思忖半晌後,他才沉沉低语。

    「现在已近日落,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我说什么,你就赶快著手。」

    「当然,我——」

    「不、要、罗、唆。」他极轻极柔地咬牙道。

    希福纳惶惶傻笑,乖乖住口,被穆勒平静面容上爆绽的青筋吓得战战兢兢。

    「你立刻向敦拜大人追问妓院妈妈的落脚处,再逼供那老虔婆,要她招出蝶蝶的所在。然後,拖也要把寿思、寿阳给我拖回来。」

    「那、那你呢?」

    「我去替你选副棺材,等你空手而返时,就可以直接躺进去了。」他柔喃。

    「我马上去找敦拜大人!」他拔腿就跑,一溜烟地不见踪影。

    啊,烦死了。每次都这样,内忧外患一起来。

    「王爷?」见他贴额在门板上的颓败样,歌岚不禁好奇。

    「你决定对象了吗?」

    「喔,那个啊。我本来是看中寿思福晋的表哥,但他可爱归可爱,继承不了家业又没什麽实权。所以我想,还是选敦拜大人好了。」俊美又老练,掌控许多重要关节又沉稳内敛。

    「他不会对良家妇女有兴趣。」

    「我很乐意为他做荡妇淫娃。」歌岚当下媚声媚眼,神韵风骚。「所以敦拜大人就交给我负责,你去英雄救美吧。」

    「错了。」他恨恨冷哼。「英雄不是去救美,而是去抓鬼。」

    ☆☆☆

    「抓鬼?你教我那么多咒术,就为了替你抓鬼?」

    「格格!」蝶蝶赶紧嘘声制止。「寿阳少爷刚刚才入睡。他从昨晚就一直伤心到今天,不曾合眼,你可别吵到他。」

    寿思侧目。「你照顾得很辛苦吧。」

    「还好,我喜欢热情的男人。」她一面为柴房床上睡死的贵公子塞好被角,一面浅笑。「他在这方面很有敦拜大人的风范。」

    「蝶蝶,你真如我偷偷探听到的,是特地被派来我们家作人耳目吗?」初听此事,她失落了好久。

    「我是,但我对寿阳少爷却是真心的。」尽管两人早已玩遍男女之事,她仍坚持处子之身,一定要留到寿阳将她迎入洞房那夜。

    「你对我也是真心的吗?」

    蝶蝶犹豫了一下,才客套一笑。「当然。只是王爷说得对,我们身分不同,该有的礼节还是得守。」

    「也就是说,我们仍是同一挂的?」

    「是啊。」她顺著寿思的雀跃哄著。「派我来的正是敦拜大人的同门师兄弟,当然算是自己人。我唯一没跟你讲清的,只有妈妈不是我亲生娘的事,我只是为图方便而挂个名。」

    「那些我懂,我不懂的是,咒术就是咒术,好玩就好,干嘛用来抓鬼?」

    「正确的说,是用来招魂。」

    「啥?」愈说愈玄了。

    「京城里传来消息,要大家快点找到某个人的下落。现在敌我两派人马都在拚命找,可都没有结果,所以我想——」

    「利用咒术到阴间去找?」

    「是的,格格。」

    「还是你聪明!」就是太过聪明了,机关算尽。

    寿思脸上一副惊喜佩服,心中萧索。她比较喜欢不聪明的感觉,不跟她来阴的。想利用她,就老实表现出来;别有居心,也很乾脆地把居心讲明白,这种人实在讨厌,人性的丑陋完全不遮掩,令她又爱又恨——一如穆勒。

    不知为何,她突然好想见穆勒。被她视为好朋友的蝶蝶,原来彼此交情没她想像中的那麽好。被她视为大坏蛋的穆勒,却怀到无人比他更值得依赖。

    他根本就不在乎让人看尽他的缺点,也没那个闲情遮掩。

    真是傲慢透顶的臭家伙。

    「格格!」怎么自顾自地娇笑起来?

    「我是在想,该怎样帮这个忙。」因为仔细掂量,似乎都是穆勒在帮她,她很少帮他什麽。

    顺势一想,才忆起穆勒西行,似乎也为了找人。

    等等。蝶蝶说,现在敌我双方都在拚命找同一个人,蝶蝶是「敌」的话,那麽穆勒就是「我」。再加上,她曾在阿玛书斋偷看到的重要信笺——

    敬谨亲王府四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蝶蝶,你要找的人该不会是四贝勒吧。」

    她一怔。「你怎麽晓得?」

    「阿玛告诉我的。」

    「我还以为是穆勒王爷跟你说的。」居然不是。「毕竟你不是下令各处帮他找人吗?」

    「大概吧。」再串下去就要露馅了。「帮你找人,也就等於帮穆勒找人,反正都是同一个,挺划算的。」

    而且她还有只满大的鬼,可以诱来好好发挥。不过……

    「蝶蝶,你不也会咒术吗?为什麽自己不动手?」

    「因为我的人字不如你,天分也不如你。」别人三年才苦练得到的境界,她三个时辰就可以轻松达成。「所以我的能力只及某种程度,层级既低,范围太小,这样根本找不到人。」

    「这样啊,听来我还挺厉害的嘛。」

    「本来就是啊。」

    寿思天真傻笑,暗暗思忖:其中有诈。

    「那,蝶蝶,我们抓只鬼去阴间替我们找人吧,你要帮我喔。」

    她微愕,却仍强笑。「当然。格格要召什么鬼上来?」

    「兰陵王。」

    ☆☆☆

    「你不把事情讲清,就休想我会再听你的命令!」一名男子指著穆勒愤斥。

    深冬雪夜,穆勒和他的侍卫们森然驾马静候,军容肃杀,刀剑霍霍,已然准备决一死战。

    环顾四野,一片沧凉。城外荒境尽覆白雪,幽冷地盛映月色,天地阴森。

    「我不懂你玩的那套咒法道理,但我想,这里应该就是你平常所说的鬼方吧。」穆勒淡漠地远望东北,没把对方的火气放眼里。

    「我一接到你的信息,千里迢迢地冒死在大雪天里日夜赶路,还以为你真有什麽很重要的命令,以为你真的很需要我亲自协助。我不要命地由北京赶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你一句『要我来帮你抓鬼』的狗屁回应。你要抓鬼,去找那些乡野土巫,去请那些茅山道士,你他妈的竟然远远把我找来就为了处理这种鸟事?!」

    「水贝勒,王爷绝无耍你的意思,只是没把事情解释清楚。」

    「是的,否则你想,王爷会是随便向人求援的人吗?」

    沙岚、雪岚英姿飒飒,优雅驾马,以女人特有的雍容成熟,谈笑自若地融化英雄气焰,大展王爷左右护法的从容神韵。

    再大的危机,也不过尔尔,没啥搞不定。

    「那就请你们行行好,快把事情讲清楚。」水贝勒没空买美人的帐,满是不耐。

    「你在烦躁些什么?」穆勒悠然垂眸,摩挲指上缰绳,状似无心。「打从你一跟我们出了城,就开始心浮气躁,是不是你感觉到了什么?」

    「或许吧。」水贝勒不安地调开怒眼,暗暗诧异自己的盲点。「这里很不对劲。或者该说,时辰不对劲……我不知道。你八字太重,福贵命厚,气焰盖过了某种奇怪的感觉。」

    「你说的,是这个吗?」

    当穆勒淡然取出马侧皮囊里装的兰陵王面具,登时惊动到水贝勒身下坐骑,狂啸扬蹄,差点将人摔下马去。幸而穆勒快手扣紧它颈旁马勒,强力制止它的躁动,才缓下突然爆发的危机。

    「你是从哪弄来那东西的?」水贝勒不复方才的忿忿不平。绷紧的苍白面容,隐隐抽动,万分戒备。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在待会进入子时时,把兰陵王的冥府大军全诱过来。」

    「然後呢?」

    「杀鬼。」

    水贝勒故作平常地随口道:「已经死了的东西,还杀什麽?我看你还不如买些三牲六畜,供上鲜花素果,好好祭拜。」

    「放屁。」他无动於衷地轻喃。「死人不乖乖下阴间,跑出来撒野捣蛋,骚扰活人。我干嘛还反过来花钱设宴,讨好这批混帐?」

    「请,留点口德。」要命,差点噎到。

    「道德是用来规范活人,死人不需遵守。所以,我必须来狠的。」就像苍蝇不识相,嚣张乱乱飞,那就一掌给它巴下去,以示教训。

    「穆勒,我办不来的,我的能力仅限於水而已。」赶快厘清,省得没命。「我建议你找道行更高的人,比较妥当。」

    「你就是最妥当的人选。」

    水贝勒当场被比鬼还可怕的东西吓住:穆勒温柔无比的笑容。

    「现在五季属冬,五方属北,五行属水。天上九星,以镇九宫;地有九宫,以应九州。你虽然不是咒法的个中翘楚,但等一下时辰进入了子时,你会成为天上地下最强的高手。」

    「所以你不远千里地急急把我召来?」他皱脸怪叫。

    他知道穆勒以谋略见长,但他不明白,如此缜密计算,铺排天罗地网,究竟是为了打什么旷世大战?

    「甘州之地出了什么军防危险吗?」

    「是他的宝贝娇娃出了危险。」沙岚、雪岚假作幽默地狠狠讥嘲。

    「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穆勒冷淡地截断话题。「时辰已近,我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准备。」

    见穆勒气势如此刚烈,水贝勒也无心耽搁,嘱咐武装侍卫们备水各就各位,便开始等候时辰。

    一轮明月,寂然凄森。冰雪大地,幽微阴冷。

    穆勒一行十来个人,严阵以侍,兼有作战前独特的隐隐亢奋,虎视耽眈。沉寂中,只闻水贝勒极轻的自语喃喃——

    一黑贪狼坎水金,二白巨门坤士临;

    三碧禄存震木是,四绿巽上文曲星;

    五黄廉贞属中土,六玄武曲乾上巡;

    七赤破军金是兑,八白在辅艮土中;

    九紫右弼离火红,玄中妙诀胜黄金。

    蓦然,远处传来空灵的蹄音,由远至近,渐渐缓步而行。随著马蹄声的到临,人人愈发恐惧。那蹄声多到令人心惊,步步逼近,却不见丝毫踪影。敌人呢?鬼卒在哪里?

    「王爷!」一名侍卫惊声狂叫,拉马扬蹄。「我们被包围了!」

    但他看不见。什麽包围?

    「王爷!脚印!」

    侍卫这一嘶声咆哮,他才赫然垂眸,看见雪地上难以数计的千百个脚印,往他们的反向行进。彷佛由他们正前方而来,穿越他们而去,向後远行。

    诡异的景象,令身经百战的侍卫们都惊魂恐惧,忍不住紧握刀柄,随时都可能疯狂出鞘,胡乱砍扫。

    「兰陵王不在里面!」

    穆勒冷冽的重喝拉回众人几乎溃散的心志,他的火气,此刻比什麽都真实。刹那间,人人由壮盛的蹄音中恢复清醒,由吓坏的凡人还原成精悍的战士。

    「兰陵王,出来应战!」

    穆勒愤夹马腹,杀入冥府蹄声的深处,气恼盘旋。他是看不见阴间的存在,但他可以感觉。可恨的是,兰陵王竟然不在!

    他妈的,投胎做人去了?

    「穆勒!」一直凝神打印的水贝勒猝地抬眼,满脸惊愕。「有人在作法!」

    他听不清,蹙眉驾马逼近水贝勒。

    「有人也在召唤兰陵王!」

    这下穆勒才开始发寒,每一条肌理抽紧。「谁?」

    「我不认识。」水贝勒双眼空洞地盯往无垠远方,穿越眼见之界,透视著另一个处所。「两女一男。男的在睡,两个女的在合力召唤。其中一个……很奇怪。」

    「什麽?」

    忽然平地掀起巨风,横扫人间。穆勒一行人忙著拉缰俯身,难以行动。蜷在马背上的众人,只能勉强垂眼,看著被大风刮去的深雪蹄印。

    穆勒突然明白了。

    「他们要去哪里?」他吼向水贝勒。

    「去找他们的将领!」乘著森冽巨风,奔集至兰陵王麾下。

    「把他们……」

    「什么?我听不到!」

    狂风怒扫,几乎将他们连人带马地撂倒。强风刮起飞雪,卷起石砾,横破飞去,在众人脸上身上,凡一切暴露在外的,都被刻下破裂的痕迹。或衣袍撕裂,或皮开肉绽,完全无法反击。

    穆勒猛地发现,暴风趁乱卷走了重要的东西:兰陵王的面具。

    贱鬼出贱招!

    他卯起来抽刀出鞘,愤恨地飞射往远处空中飘浮的黑影。一声脆响,长刀刺入面具中央,发出惊人的尖嚷。

    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似人声,又不像。如野兽狂哮,但其中又有人的凄厉,深沉的灵魂。那尖嚷之剧,连风雪都为之停歇,不敢妄动。那尖嚷之恨,强烈震击入人耳膜,轰人脑门,撼动人类最原始的惊恐。

    「穆勒!」水贝勒惊叹,瞠视眼前的不可思议。

    时辰愈深入子时,水贝勒的结界威力愈大。先前他命众人泼洒成圈的清水,已凝结为冰,在雪地上建构出紧密繁复的结界。如蛛网,交错连结;如涟漪,扩散蔓延。终而,整片白雪大地全铺覆了冰晶般的水结界,世界为之改变。

    「现在,天上地下都由你吩咐了。」穆勒淡道。

    水贝勒一时回不了神。他从小修炼的,确实是最上乘的法术,但始终勘不破自己的极限。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亲眼见识到自己潜在的能耐。他不敢相信,自己真会有这种能力……

    倏地一道凶猛的手劲,揪起他的前襟,将呆怔的他拉近一张暴怒的狠脸。

    「你的能耐是有时限的,所以请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孤芳自赏上。」

    「你要我……做什么?」他完全顺从,完全地无助降服了。

    「把兰陵王和召唤它的女孩抓过来!」

    同时问,县官家中的柴房里,传来叽哇尖嚷。

    寿思没想到自己召鬼会召成这样,蝶蝶更没想到来的幽魂力量会如此大。吓坏的两人紧紧相抱,不敢看,却又移不开视线——

    兰陵鬼王正杵在她俩跟前,背後满是枯槁的冥府鬼卒,充塞狭小的柴房内。甚至有的鬼卒,身子一半在屋内,另一半嵌在门板外,景象妖异。

    鬼王戴著面具,如同书斋里藏的那张,可是面具中央笔直地裂了道刻痕,渗透出幽寒腐败的死亡气息。它朝寿思伸出没有骨血筋肉的右掌,森沉等待。

    「格格。」蝶蝶颤然催促。

    寿思不满地甩开一直想把她推出去的战栗小手,愤然向鬼王开炮!

    「我召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走,而是有事要问!」

    鬼王不动不语,令人心惊。柴房内一片冷冽,柴房外则一片热络,由老远杀过来。

    「你不用再说,反正我确定寿思和寿阳一定躲在你家柴房里!」

    「希福纳大人,这根本不可能的啦。」暴牙县官的聒噪急急追在希福纳之後。「我们那间柴房早就废弃不用了,哪能住人呀。而且寿阳少爷的侍女怎麽会躲到我这儿咧?」

    「少罗唆,反正你一定是共犯!」希福纳终於逮到一逞官威的时刻,白然不会吝啬。

    「大人冤枉,下官真的没有。不然你就搜嘛,无论新柴房旧柴房,都随便你搜嘛。」暴牙县官几乎潸然落泪,状甚委屈。

    寿思暗叫不妙。外人若闯进来看到这一屋子鬼怪和寿阳、蝶蝶等人,铁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阿玛会更难堪。

    她才不要让这个大暴牙乘机踩在阿玛头上。

    「兰陵王,快告诉我蝶蝶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就跟你走!」

    「是寿思福晋的声音!」

    匆匆赶往柴房的一票人不禁错愕。真如希福纳大人所说,这废弃柴房确实藏著人。

    「看吧看吧,我就说嘛!」哈哈,真是太帅了。「喂,寿思、寿阳,该回家上床睡觉罗。」

    「你说是不说?!」急煞寿思。兰陵鬼王明明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她正欲跳脚之际,猝地看到鬼王竟由脚跟开始向上结冰。不只鬼王如此,鬼卒们亦然,被凝为冰霜的双腿冻止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鬼王的骷髅大掌霍然抓过寿思,惊坏了她,也吓得蝶蝶大嚷。昏睡在一旁的寿阳,也终於不耐於一波波的扰人噪音,咕哝揉眼,缓缓起身。

    「不要!放手放手,你抓得我好痛!」寿思惶恐哭叫,拚命胡乱踢打。

    枯骨的长指如条条铁线,几乎箝陷至她柔嫩的手臂里。她痛得不顾一切,挣扭吼叫,不住地哭嚷蝶蝶救她。可蝶蝶也早给吓坏了,无法反应——

    直到寿思狂暴的小手槌上鬼王的脸。

    面具应声而破,裂为两半,暴露了鬼王的真面目,令蝶蝶失声骇叫。

    「四贝勒!」鬼王召鬼竟然召到四贝勒?

    「在哪里?四贝勒在哪里?」及时破门而入的希福纳暨闲杂人等,一拥而入。

    希福纳和穆勒秘密西行,为的就是找四贝勒,怎会也藏匿在此?

    但,柴房内无所异常,只有瞠大泪眼跪地发呆的蝶蝶,以及惺惺忪忪的寿阳。方才众鬼壅塞的室内,一片空荡,死寂而荒凉。既不见任何鬼影子,也不见寿思。

    希福纳一时僵呆。怎麽……寿思呢?他刚才明明听到寿思一连串的惊叫,也明明听到有人喊四贝勒,人呢?

    不只此地错愕,遥遥彼处也正错愕。

    城外荒郊雪地上,铺列的紧密水结界里,倏地出现难以数计的冥府大军,寂静地被定在水结界里,文风不动。兰陵王为首,正箝著哭到抽搐的惊惶小人儿。

    穆勒的人马尽皆呆滞,眼前景象远超过他们生平见闻,所思所想。先前面对的是辽阔荒原,此刻面对的竟霎时变为千万大军。由不可见的存在,凝结为可见的冰雪铁骑。

    他们才十几人,如何敌得过千万鬼?

    「穆勒!穆勒救我!」寿思已然吓到只剩本能反应在运作。她痛哭哽咽,急急哆嗉,被鬼王箝著手臂拎在它身前。

    「鬼王竟是四贝勒?」水贝勒怔怔梦呓,难以置信。

    没了面具遮掩的容颜,呈现的是毫无血色的俊美,空灵而寒冽,决绝的瞪视,似幽似恨,若喜若悲,彷佛疏离,又像在渴望遥远的救赎。景象之凄艳,令人失神。

    诡异的美,让众人忘了吐息,全慑於鬼王幽微的绝俊。这是不属於人间的优雅,不属於人间的飘逸。醉人的静谧存在,能忘今夕何夕,甚至忘了那张雍容尊贵的脸庞,伸出的是枯槁的残肢。

    众人恍然失神,唯独穆勒,蓄势待发地步步逼近,近到与鬼王仅一臂之遥的距离。

    寿思泣不成声,可怜兮兮地泪眼相望。

    「下次还敢不敢随便玩咒术?」

    「不敢了……我再也不玩了……」

    旁人张口结舌,不明白是穆勒搞错状况,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以後若再胡搞,休想我会救你!」

    穆勒怒斥,随即挥刀,斩下兰陵鬼王的首级,顿时尸身迸然碎裂,化为灿灿冰屑,散在黑夜。鬼首落地,不见四贝勒的幽怨形貌,而是向黑暗彼方滚去的古老骷髅头骨。失去将帅,已经被水结界冻结为冰的鬼卒大军也同声炸散,冰珠碎片由星空纷纷坠回地面,化为水贝勒最初作法所洒的清水,又渐渐被寒冬凝为霜雪。

    终而,子夜仍是子夜,荒原仍是荒原,十来只白呆人影僵立其间。

    被暴躁英雄救回来的小美人,高高坐在他臂弯上,紧紧搂著他颈项,哭得昏天暗地,风云变色。

    「看哪,这就是你贪玩的下场。」不乘机狠狠教训一顿,他死不瞑目!

    「我才没有玩,我是为了要帮你……」她嚎淘大哭,埋在他颈窝忿忿诉苦。

    「哭什么!你活该找死,还有脸哭?!」

    「是我帮你找到人的!是我藉兰陵王从阴间找到你要找的人——」

    「还敢抢功?还敢跟我辩?」捏死她!

    「不要不要!」被捏歪的小脸蛋气恼哭叫。「你弄痛我了啦!」

    「穆勒,你别这样。」水贝勒看不下去,忙来劝架。「她帮你探到四贝勒生死下落,这对你可是大功一件,你就——」

    「大功个屁!她根本就是爱玩,不知死活,早该痛扁一顿!」他想来就气。

    可怜寿思哭得惨兮兮,小脸被捏得红通通,众人忙劝得乱烘烘,热闹无比,而且还一路闹回府里。

    敦拜一见宝贝女儿遭人如此折腾,饱受委屈,立刻面如阎罗,为女报仇。即使亲如女婿,也绝不手下留情——此即希福纳真正所指,为了寿思而会要穆勒老命的那个兰陵王。除此之外,寿阳与蝶蝶的柴房幽会,被目击者传得绘声绘影,浪漫激情,这自然又是一椿乱局。而妓院妈妈,本以为寿思出嫁後,她便会快快被敦拜迎入府里作夫人,岂料天外飞来横祸:风骚美少女歌岚,改头换面,粉墨登场。凭著青春本钱,让人肥肉松的中年妈妈备感压迫,更加使劲卖骚……

    一元复始,春回大地,从来是春风不渡玉门关,今却春情旖旎甘州城。

    真是可喜可贺。

    ☆☆☆

    对穆勒来说,这场人生,却有点可歌可泣。

    娶到太娇艳的老婆,不见得是福气,更何况,那份倾城绝色之下,包藏阴险的小小心机。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准再勾引我儿子!」他杀人房内劈头痛骂。

    「我没有啊。」

    穆勒见状,气血逆流。幸而内力深厚,才稳住大局。

    「你、在、干、什、么?」

    「读寿阳寄来的新稿。」她嚼著点心翻页说道,心不在焉得很。

    「你读就读,干嘛不穿上衣服?」仅著小小肚兜和亵裤,趴在凉榻上,勾著细嫩小腿晃呀晃,闻闲乱翻书。「这像话吗?」

    「我热啊。」嗯,有插图,这样比较好玩。

    「难道你以前在甘州夏天都这样过?」

    「我只在嫁到北京以後才这样做。」

    「为什么?」

    寿思才不甩他,只回他个懒懒的鬼脸,吐出粉嫩小舌头。

    他不爽地认命上闩,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老要任她予取予求。「我已经说过,舌头不是这样用。」

    「会吗?可我觉得满有效的。」

    穆勒有好长一段时间想不透,寿思为何老在奇怪的场合、奇怪的时候,突兀地对他大作鬼脸吐舌头。後来才晓得这小混蛋胡乱诠释蝶蝶的闺房教导:舌头是挑逗男人的最佳武器。

    她那个天才脑袋,竟拿来对他作鬼脸。

    「到底该说你懂事,还是不懂事?」他颓然落坐凉榻边,无奈长叹。

    「什么?」

    他轻瞥她撑肘趴在榻上的德行,垂下的肚兜领口,隐约透露被挤在双臂间的两团酥胸,坚挺饱满,粉艳蓓蕾呼之欲出。

    「不要在别的男人面前笑得那麽媚。」他沙哑醇吟,宛如恳求,痴迷地摩挲她滑腻的裸背。

    「我没有啊。」太冤枉人了吧。

    她半侧过身来,回头瞠视,模样认真。

    「什么叫笑得很媚?我只知道笑就是笑,不笑就是不笑,难不成还有得分?」

    「别闹了。」他就不信她听不懂。

    「你很奇怪喔。」

    她并未如他预期地攀爬到他身上闲串,而是翻身仰躺,安然玩著他背後的发辫。这种隐约的疏离,令他不安。

    「我觉得我老了,跟不上你的脚步。」

    「因为你儿子的缘故?」

    他不语,迳自咬牙,凝睇前方窗棂。

    儿子只小寿思两岁,生得俊逸斯文,温柔细心。当他初领寿思返回北京时,儿子立刻被艳光四射的神秘佳人慑住,从此失了魂。

    为此,穆勒备受折磨。

    他发现,年少时期的新娘被弟弟夺走,他尚能隐忍。但一想到寿思有被弟弟的儿子夺走的可能,他完全无法容忍。

    「我不觉得你老了,也不觉得你的儿子算得了什麽。」呵啊……伸伸懒腰。

    「你给我认真点!」还敢懒懒敷衍?!

    哇,喷火了。「你在吃儿子的醋?」

    「还得同时吃你老子的醋!」她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堆人疼。

    「这样啊。」她歹毒地嘿嘿笑。没办法呀,穆勒愈到中年,魅力愈发危险,女人见了他都会被勾得如狼似虎,害她担惊受怕得要死。这个仇,不报怎行?

    更何况,穆勒虽然已经是她的,但男人是愈老愈迷人,女人是愈老愈吓人。要维系住紧凑的夫妻感情,当然得施展些手段了。

    她可是个勤奋的坏女人,努力得很。

    「穆勒,你快点向皇上自请视察陕甘驿站嘛。这样,我就可以回去探望阿玛,见见寿阳。再说,先前百姓聚众御匪的事,虽然被你以鬼王显灵、率众抗匪的说辞在朝堂上打发过去,我还是想亲眼看看後续。」

    「皇上又不是我在当。想调派到哪儿,就调派到哪儿?」

    「你的朋友们不是很会安排这些事吗?叫他们动点手脚不就得了。」她像钓鱼般地甩著他的发辫。「或者,我可以替你跑这趟,请他们卖我个人情。」

    「你敢!」

    「这有什么不好的?」故意跟他拗。「他们人又好,对我又客气,有求必应——」

    「你以为我会放你去对那些家伙卖笑?!」

    「凶什麽?」她愤而起身对坐。「我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你这麽大个人了,心眼为什么这么小?为什麽不多跟你儿子看齐,或向我阿玛好好学习?」

    他骤然狠狠箝住她双臂,拖往面前,切齿狺狺。「不准你拿我跟别的男人比,否则你就倒大楣了。」

    她哼然扬起一边嘴角。「很不幸地,我这人最不爱受人威胁。」教她不要她偏要!

    「你试试看我是不是在威胁而已!」他暴躁地立刻行动。

    「干什么!你这禽兽!」

    他愤恨地将小身子翻过,趴伏在榻上,却被迫跪著双膝高高翘起丰臀。粗鲁大掌狠然扯下亵裤便拨开她臀瓣,长驱直入。

    「住手……」噢。「我不准……简直像猫狗!我不……」啊,他真是太强了。

    「小野猫,我看你以後还敢不敢随便惹著我玩。」他残忍地捧著丰美翘臀,凶猛进击,不时辅以下流的揉弄,激得她战栗高吟。

    「别……我讨厌这样……」霍然一声激越尖叫,推翻了她的贞洁抗议。

    「你会渐渐喜欢的。」他深深地翻搅兜转,胜利地醇声低喃。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有完全征服她的踏实感,独享她惊人的狂野回应。

    「我才不会喜……」她猝然抽声仰颈,某种陌生的震撼汹涌袭来。

    「你再说啊。」再说他就再惩罚下去。

    那她到底说是不说呢?当然要说。她千回百折地拚命钓他,为的就是惹毛他,利用他的醋劲及独占欲,尽情酣畅。她哪舍得做个平淡乏味的贞洁烈女?更何况,这家伙天生皮痒,就爱冒险犯难,她还跟他客气什麽。

    既然嫁了个这么能干的老公,当然得物尽其用。

    外边都说,他们夫妻俩其实感情不太好,妻子骄宠倨傲,丈夫悍妒暴躁,两人视同水火,时常争吵。

    就算是冤家,如此为敌,动辙火并,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我最想要的就是这个敌人,谁也管不著。」哼!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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