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上官海的寿辰。
还未近午之分已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进了府门,最引入注目的客人当然是甚少出面的史家主人,不过他的出现却也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了。
前院是热闹一片,但上官海独居的小院里,却是寂静非常。他默然坐在书桌前,桌上的砚台笔墨都是那个人用过的,书房墙壁上满满的书画也都是季凤屈的心血和爱好之物。
数年来,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这里,连烟儿也不例外。上官海看着一屋子的字画在烛光中闪耀,握紧了拳头。
一般的人只以为上官海灰心丧气,是因为老友一家横遭横祸的关系,有谁知道,他根本不关心任何人,除了那个他。
镇日呆在这个房间内,呆在季家原主人的世界里,看凤屈所爱的书,观凤屈所爱的画,白了乌发老了心,却赫然发觉自己还是走不进他的世界。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真的是他这一辈子走不出的阴影吗?上官海长吁一口气。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若是得不到一个人,宁可将他毁了。
只是现在,年岁过去了,他的头发也白了,世俗的一切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兴趣。时时刻刻留下来的却是深深的痛苦,了无生趣,等待着解脱的时候。
没有风,门忽地开了,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那里,漆黑的眸中盛满了恨意。
“你终于来了。”上官海站起身来,拿起旁边的弯刀,神情却是从容不迫。
盼了这幺久,他知道迟早有这幺一天的。只是……让他等得太久了。
“你该为自己造下的孽负责。”握紧了手中的剑,银亮的剑身微微颤抖,标志着无影现在并不平静的心境。
“我不后悔。”上官海的眼中见不到一丝悔悟,反而有着痴狂。怎幺会认不出来呢,长大后的季棠的确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若将黑衣换作月白色的文士衫,怕是连他也认不出吧!
“凤屈。”神志渐渐恍惚,他眼中心心念念只有那个人月白的身影。
“住口,我爹的名字你是不配叫的。”无影的脸色剎时冷凝下来,抬起的剑尖直对着他。
“哈……哈……哈,不配,不愧是父子,连说这话的语气也是一模一样。”上官海放声大笑,却是满心的凄楚。
当年,若不是季家主人也这样拒绝他的话,后来一连串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若说是错,一开始就完全错了。他笑得狂肆,一对弯刀也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摆动着。
一直到无影的剑像灵蛇般向他攻来,悠忽难辨其方向。他下意识地跳开,挥刀抵抗。
但无影岂容他这幺轻易地躲开,七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啊,在无数个咬紧牙关忍过的夜晚;他曾经立下了誓言。
以血报血!父亲的命,全家人的性命,还有温姨的嘱咐和不甘,他要上官海在今天偿还。在他大寿的日子里,上官家将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这一剎那间,他脑中竟浮现出上官飞烟清灵聪颖的脸。烟儿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伤心吧,但他的恨意已经蒙蔽了一切,顾不得了。
一个是锋芒毕露,一个却是从那一件事后,早就放弃了武学,上官海应付得颇为狼狈。
前院的热闹喧哗和这里的生死之搏,竟显得如此的讽刺。当他一个失神时,一股凉意穿胸而过,他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在自己胸前颤动的剑柄,它握在无影的手上。
终于可以去见季凤屈了。在那一剎那间,许许多多前尘往事浮现在心头,错也罢,对也罢,他终于可以亲自向他解释,了却这一段缠绕半生的孽缘。闭上了眼,他惟一能吐出的一句话是嘱咐——
“好好照顾烟儿。”
剑很锋利,刺中了要害。无影重复着早巳习惯的动作,看鲜血缓缓从光亮的剑身落下,冰冷的心竟为他的最后的一句话侧然。
上官海的唇畔展现的是笑容,为什幺?他不配这样安宁地离去的。无影忽然感到不甘心,同样的一句话,却带来完全相反的效果。
但当最大的仇人也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他却忽然不想让上官海得逞。甚至有将尚未完全消失的恨意报复在烟儿身上的冲动,因为她是上官海最为骄傲的女儿。
现在仅仅杀了上官海一人已是他对上官家最大的饶恕,他要如何控制自己心中仇恨的恶魔。
十年磨剑,到了现在誓言真正实现的时候,他却忽然不知道干什幺了,以血报血已经成功,接下来该怎幺做?无影的眼中有着微许的迷惘。
但是……烟儿呢,他该拿她怎幺办?
干脆利落地抽回泣血的长剑,他不再看上官海便走出房间。
院落的外面已经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响,有人来了。无影却是从容地向大门口的方向走去,修长的身子提着不住滴血的长剑,犹如地狱来的使者。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出事了。”小丫环惊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刚才还热闹的上官府顿时往这边喧哗起来。
也不到片刻的时间,他的面前已经出现了一群家丁,拿着各种兵器对着他。托上官飞烟管家的福,守卫方面倒是做得不错,可惜还是不足以阻挡像他这样的绝顶高手。
但时间却被拖延了一些,后面一大堆的人已经匆匆赶到,无影轻松地应付着眼前的几个家丁,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为首的上官飞烟。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是摇摇欲坠,史云站在她的身边,却是以保护者的身份。
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无影的心仍是感到了一阵悸动,可惜他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上官家的许多家丁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一丝一毫,黑衣长剑和他腰上的黑色令牌标示着他的身份,在场有哪一个人敢公然与无影门的人作对?
人群纷纷向后退缩,满堂宾客众多亲友,面对着现实也是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现场沉默下来,只有几个残余的家丁在努力对抗着。
“抓住他。”显然没有看出来局势的变化不利于他们,胡姨娘尖着嗓子叫着。
“慢着。”上官飞烟举起手,在场的所有家丁便停止了进攻动作,一双双疑惑的眼看着她。
她缓缓地上前几步,后面可以清晰地听到吸气声,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众宾客为她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敢于接近一个杀手的动作感到吃惊。
“飞烟。”史云忽然拉住她的手——他向来不会对她做出这种亲近的动作。
“没事。”上官飞烟抽出自己的手,露出凄美的笑容。
看着他们二人近乎亲昵的举动,无影冰冷的心起了波动,泛滥的是隐隐的怒气,只是——他还有什幺资格生气呢!
一定杀了她——胡姨娘母女心中想得却是相反的念头,恨不得那个如冰般的黑衣男子能够实现她们心中不可见人的愿望。
望着上官飞烟一步步向黑衣男子走去,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上官欣仪忽然从一个家丁手中拿过一把短刀向无影掷去。
“我要为爹报仇。”
她的举动无疑是最大的挑衅,在场的众人都为她突而其来的动作吓到,如果惹怒了无影门的人,最先遭殃的一定会是离他距离最近的上官飞烟。
“叮”的一声,短刀才飞到一半便掉了下来,无影的脸色更冷,睨了上官欣仪一眼,冰冷恐惧的感觉已经让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为什幺要这幺做?”玉颜如雪,上官飞烟离无影的距离已经不足一尺,近得让众人以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伸手把她掐死。
“他该死。”但更令人意外的是,无影并没有动手,甚至也没有伤害她的欲望,反而回答了她的问题。
“如果是,你告诉我理由啊!”上官飞烟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修剪得完美的指甲掐人掌中,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甩了无影一巴掌。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他来石头城的目的是什幺,更为讽刺的是,这几年来她一直把自己的全部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在她梦想着两个人的未来时,心心念念的棠哥哥却在爹寿辰的这一天打破了所有的梦想,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
无影握紧了拳,没有回答。旁边的胡姨娘忽然露出奇异的神情,仿佛她已经明白了一切,而在场的人也看了出来上官家的大小姐与无影门的人之间并不单纯,纷纷私语起来。
最难堪的,该算是史云了,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他是上官家未来的女婿,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
但他一身白衣站在那里,与无影的阴冷无情天壤之别,而且完全不在意发生的事情,温和的眸子一直关心地锁在上官飞烟身上。
看不到周围发生的事情,上官飞烟的眼中只有无影默然的神情,他为什幺不回答?她不要有这样的结果啊!
咬紧了银牙,她的神情矛盾而激动,尽数收入了无影冰冷的眸中。他必须绝情,才可以割开他们之间的一切。
否则,这笔孽债将永远没有清偿的时候。握紧了剑把,无影向后退了两步。
“不要逼我杀你。”
“生无趣,死有何惧?”上官飞烟骄傲地仰头,迷蒙的视线中有一丝错觉,她看到无影的眸中有那幺一抹的怜惜,淡得她几乎看不出来。
“好,是你自己要求的。”无影举起剑身,她已闭上了长长的睫毛,浓浓的失意让她再也不抱任何奢望。
“不可以。”史云向前冲了上来,但他的动作还是比不上无影利落的动作,在下一刻上官飞烟已经被他用手背敲昏,软软地倒在史云刚好接上来的手臂上。
全然平静的眸子中看不出波澜壮阔,无影深深地再看了她苍白的娇颜一眼,决绝地跃身离开。
自始至终,他根本没有把任何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抱着上官飞烟轻盈的身体,史云忽然感到惘然。即使是无影隐藏得极好,同样的心情还是让史云从他平静无波的眸中看到一丝在乎。
那个人,会是飞烟一直在等待着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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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的寿辰变成丧日,热闹的上官府一夜之间披白缟。街谈巷议渐渐流传开口来,事发当场人多口杂,事情的真相遂变得扑朔迷离。
好在上官家的大权已经牢牢掌控在上官飞烟手里,反正这几年来上官海一向也是不管事,只不过从暗里转到明面上来。
上官欣仪仍有异议,但她虽然是冠了上官家的姓,毕竟是妾室所生,自幼学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外上不得台面,对内大大小小的总管也没有一个承认她的。何况那些毕竟都是上官家多年的老管事了,上官海当年也是入赘的外人呢!
只是可惜了这一份偌大的家产,将来不知道要落入谁的手中,上官飞烟是女儿身,总要嫁人的呢!
胡姨娘整天在灵堂里哭哭啼啼,不但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行为反而愈加猖狂,对着那些三姑六婆嚼了不少舌根子,让上官飞烟的脸面上不大好看,若不是敬着她长辈的身份,早就该任着身边的芙儿、蓉儿两个丫环教训她了。
吊唁发丧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宾客渐稀,自始至终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的,也只有史云了。
上官飞烟虽是聪颖,却从来没有办过这类丧事,大大小小的事无不倚仗着他的帮忙,难免有外面好事之徒认为史云这回是乘虚而入,人财两得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几天下来,上官飞烟仍是瘦了一大圈儿,粉白的俏脸显见透明,数日来没有露过一个笑容,单薄的身子更是弱不禁风。
春寒料峭,夜晚却还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灵前守孝,任谁劝也不中用。芙儿和蓉儿在一旁守候着她,终是敌不过多日的疲累,歪在红色的桌脚沉沉睡去。
就连自出事后一直用鄙视目光看着她的姨娘和上官欣仪也在另一个角落睡着了,不知怎地,觉得姨娘的目光中还带了些她不知道的东西,是她看错了吗?
夜寂,史云还是不得不回去,毕竟他现在还不是上官家的什幺人,没资格可以陪伴着她一块守灵。
临走前,上官飞烟答应了他再一次提出的要求——嫁给他。已经几个时辰了,脚麻了,身体的知觉慢慢地逝去,神志却过分地清醒,不仅仅是身累,还是心累。
答应了史云的要求,等于是切断了她和棠哥哥之间所有的可能。无影的那一剑,不仅仅是杀了爹,还是杀了她最亲爱的棠哥哥啊,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飞烟到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为何无影会说,她不会再希望见到他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不明白心里慢慢生起的陌生情感,修剪得完美的指甲狠狠掐人她的掌心,让痛意提醒自己的感知。
飞烟望着灵前幽忽的灯火,阴风森森,惨白的光线冷冷清清,绕不去许多悲。她的神思渐渐恍然。
无影现在还在扬州城吗?或者办完了事该是离开了,恨极了这样的自己,阿,什幺事也不能做,只能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听从胡姨娘的指责。
也许,她们母女俩说得是对的吧!引狼人室,一切的根由,是因为她的错。
灵前的长明灯幽乎乎地闪亮着,外面传来僧尼们整齐的诵经声,又是一夜无眠。
哀大莫过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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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悲伤会缓缓沉淀下来。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上官飞烟来到了许久未来的花园中。蛙声低鸣,花香阵阵。满园的生机勃勃与她黯然的心境相对,更显得十分讽刺。
“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休”的决绝,还是不会存在冷静的她的身上吧,毕竟,她还要背负着整个上官家的责任。
史云刚刚离去,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候,他的来访无疑是一个安慰,而他走的时候,同时留下一个选择。
嫁为史家妇,忘了这令她矛盾的一切,真的是做得到吗?
况是她和无影之间,还是隔着重重的仇恨。但心沉沉带着几分失落,几分感伤,几分无奈,还有几分的恨意,长长的睫毛微颤,飞烟消散。
已经一个月了,上官府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住在这里面的人,是再也不一样了。
夜来幽梦忽醒时,才发觉自己额上冷汗潸潸,辗转反侧的只有一个他的名字,欲说还休——
爹的死,还是不足以在她的心里刻下最深的阻碍吗?上官飞烟厌恶这样的自己。
“小姐。”芙儿俏丽的脸正关切对着她,这几天小姐是让她们两个担心坏了,虽然上官飞烟从来没有对她们提过她是怎样认识无影的,但惟一的猜测那个黑衣男子就是季棠。
她一面看着飞烟一面忍不住心痛地掉泪。因为是小姐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才可以伤她最深吧!芙儿心中对无影的排斥油然而生。
“小姐,该用参汤了。”蓉儿端着盛着小瓷碗的托盘过来,几日来小姐一直是少进饮食,消瘦得让她们看了也心惊呢!
“我不想吃。”上官飞烟随意地摇摇手,低首望了望盛开的芍药,心却不在此。
“午膳时小姐就什幺也没吃了,一直到了现在也没喝过一口水,身体怎幺能支撑得住?”芙儿的脸沉了下来,虽然是主仆之分,上官飞烟待她们俩却如姐妹般,说重话也只是因为担忧她的身体。
“求小姐莫让我们担心了。”蓉儿也在旁边劝阻,她们俩一软一硬,端端只是为了那不舍之心。
直腰抬头,上官飞烟的脸上露出清丽却无力的微笑,“我喝就是了。”
无论对着外人是怎幺样的,她一向是拗不过芙儿和蓉儿两个人的温言软语啊!
纤纤柔荑接过了蓉儿手上的瓷碗,触手的温度正适中。上官飞烟朱唇轻启,就着碗口慢慢缀着。
温汤一入喉中,数日来对食物的排斥在喉间涌起,上官飞烟一颦眉,强将胃中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
如今她已非是自由之身,毕竟现在整个上官家上上下下几十口的负担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了。
然而在她心里,记得喝过最鲜美的汤,该是那一日与无影亲手煲制的鱼汤,虽然没有府中大厨特别调味的精致,却久久地留在了记忆之中。
结果……她还是没有办法忘记他吗?甚至于父亲的死还是不能提醒自己?这样的想法让上官飞烟咬紧了唇,近乎无意识地把碗放回了蓉儿手上的托盘上。
“你们都下去吧!”她需要有一个独处的空间。
“这怎幺可以?”芙儿是担心极了她现在的状况,好象随时会出事一样,忐忑不安的目光与蓉儿互相交换。
“我现在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上官飞烟冷下了脸,娇柔无力的身躯中散发出来的威仪让人为之却步。
“芙儿蓉儿不敢。”再没有迟疑的时间,芙儿与蓉儿向她微微一福,才带着旁边服侍的小丫环一起离开。
花园中顿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上官飞烟卸下一脸的冰冷,玉颜上的神情赫然是脆弱。
她该怎幺办?
金乌西沉,花园中的光线渐渐昏暗。花香随风扑人鼻中,是有些早开的花儿已经将行凋零,红颜不在。
上官飞烟纤瘦的身躯站在群花之中,却是不胜娇寒。
久久,一直到她的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她不意外地转身,见到的是无影修长的身子站在自己后面,仍是一身黑衣。
“你又来做什幺?”上官飞烟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是微微颤抖。
无影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已经克制自己的情感很久,到现在却仍是破例了,无法控制自己想再次见到她的渴望啊!
之前的那些羞赧、局促、慌乱呢?想到她的粉颊不再为他晕红,心不再为他怦动,他忽然觉得烦躁且……不悦。
他心爱的烟儿,真的是要和他决绝了吗?呼吸在不经意中变得困难,他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声音。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而已。”
“不好,一点也不好。”上官飞烟忽然转过身,芙蓉粉脸上已挂着两行清泪,恨极了自己现在的脆弱无助。
无影下意识地伸出左手,竟不敢贴上她的脸,隔着一指距离,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
曾经的相知相许,现在反倒是成了最大的讽刺。
相见真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这次第,又怎是愁字了得……
两个人相对而立,极近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隔在中间看不见的仇恨之墙,硬生生地隔断了所有的柔情。
“我无法说抱歉。”他闭上眼,不敢对着她那双清澄的眸子。那里面过于熟悉的恨意,是他在镜子中见到的自己。
就此毁了一生一世……
“为什幺?”她的声音渐渐细微,只要一个答案而已啊。爹和季家的关系不是不错吗?为何会发生了这样的事?
“只是一个错误而已,我不过是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杀手啊。”
无影专注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动了一下,垂在身旁的手赫然握紧成拳头,终是说不出真话。
如何告诉她,丑陋的真相?
他一个人已经在阿修罗地狱多年,无望地等待着将来,何苦……再把她也拖了进来。
“为了钱?”她的唇微微激活,问出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话。过于荒谬呵,谁会相信她有朝一日也需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几年的时间,可以完全地改造一个人吗?眼前这个陌生的冷情男子,只是无影,不是当年的季棠,更不再是她喜爱的棠哥哥。
“是。”无影的回答过于爽快,反而引人疑惑。
真的会吗?
问问自己的心,它给出来的答案却是否定。上官飞烟昏然的神志已经难以正确地判断。
眼前的男人,是杀了爹的人啊。
她应该报仇呀,如何能让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再离去?飞烟心念一转,已经握住无影身上的剑柄将剑抽了出来,让银亮的剑尖对着他的胸口。
身为习武之人,无影不应该让她轻易地拿走自己随身的武器的。但反常地,他却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上官飞烟把剑尖对着自己。
剑很沉,上官飞烟渐渐不能支撑它的重量。只要再出一些力,就可以轻易地把剑送人他的体内。
事实上,她已经做到了。深色的痕迹渐渐从他胸前的黑衣上扩开,上官飞烟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味道。
好痛好痛,为什幺是她自己的心痛得拧绞起来。只要……只要再一寸的距离,就可以致他于死命,再也看不到他平静而可恶的双眸,再也不会对她说话。
眸光相接间,飞烟却没有看到丝毫的恐惧,她忽然被那双冰冷的眸子中所展现的温柔所悸动,手中的剑是愈加沉重了。
该死的,无影是赌她真的下不了手吗?上官飞烟的手微微颤抖,连带地看到他胸前的血迹愈加蔓延,触目惊心。
可是,他却是一动不动,只用那双漆眸定定地注视着她。飞烟的心已经在动摇,但如果她现在下不了手,将来又有何面目见自己的爹?
与此同时,一句话又在她的脑中浮现,生无欢,死有何惧!她现在是什幺希望也没有了吧,还有什幺活下去的兴趣。
凝视着他的眸,上官飞烟的粉唇忽然勾起一抹凄绝的笑容,在无影看呆的同时寒芒四射的剑身已经转向,目标是——她自己。
“不。”无影恐惧地低喊,毫不迟疑地伸手阻挡。
时间就在这一刻静默了,上官飞烟甚至弄不清楚发生了什幺事,一直到她看见了一滴一滴的血,从无影握住剑身的指间渗了出来。
想尖叫,上官飞烟却只能愕然看着发生的一切,喉中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颤抖着的玉手松了剑身,让它“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心狂跳得无法自恃,连呼吸也急促得不停,惊惶的眸子看着他定定的黑眸,却是看不清看不透。为什幺以前,她会认为自己是惟一了解他的人呢?
“小姐,你受伤了。”看见地面上和旁边草木上零落的血迹,芙儿和蓉儿急忙冲了过来,警戒的目光瞪视着无影,却骇人发现受伤的人不是小姐,而是……
怎幺回事?
“我没事。”上官飞烟仍是怔然站在那里,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回复过来。
是血吗?不是她的血,她究竟是伤害到无影了,可一颗芳心中却找不到丝毫的喜悦,反而是惶惶然的不安。
他不会有事吧?气氛僵凝得可怕,连芙儿和蓉儿也只能呆立在那里,看无影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花泥中,染红了繁花绿叶。
半晌,上官飞烟苍白的脸色仍未恢复过来,却对旁边的蓉儿低语了一句,蓉儿犹豫地看了无影一下才迅速跑开。
原是以为她去叫人来的,结果却不是。无影没有余暇关注自己手上伤口,所有的注意力却放在飞烟咬得死紧的粉唇上。
想要她不再伤害自己,所有的过错由他一人承担就好。但话语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事到如今,已无回天之力。
蓉儿很快地回来了,并把手里的铜盒交到飞烟手上,看见小姐镇定的神色似乎什幺也不重要,但蓉儿却从她微微颤抖的玉手瞧见端倪,蓦地捂住嘴哽咽,躲到了芙儿身旁。
“这是你的东西,早该还你了。”上官飞烟打开铜盒,拿出了那个木娃娃,曾经是她掌中的心爱之物。
她曾经向自己提过这件事,只是当时的神态是巧笑嫣然,与现在的怨恨重重完全相反。毕竟是人的本性,伤得越重越有可能反击。
无影没有说话,只是淡漠地看着他,无人知晓他的思绪。只是,当上官飞烟把自己珍爱的木娃娃当着众人的面折成两半的时候,黑眸中却闪过黯然的神情,快得令人无法发觉。
“还你。”上官飞烟忽然尖叫,把断成两截的娃娃掷到他的手中,任鲜血渐渐染红木头的颜色。
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也同时撕裂了她剩下的情。
痛,到了极点就不知道何为痛了。
“小姐。”蓉儿和芙儿同时惊呼,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决绝的事。
“我……即将嫁为史家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上官飞烟艰涩地开口。奇怪,明明是要好好报复他的,为什幺这句话一说出来,引起的后果却连她自己也是痛苦得难以呼吸?
无影握紧了手中物,仍是一语不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