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意识一时迷糊,好片刻,才慢慢定神。
他探出手,摸了摸另一半床铺,果然发现空空如也。
他侧过头,往床边望去。
雨桐正坐在地上,一边肩膀靠着床,曲起双腿,脸趴在膝上,茫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彻悄悄叹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半夜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了。她似乎有重重心事,每当他见到她这样曲着腿靠坐在床边,胸口便不禁一阵生疼。
白天的她,总是冷静自持,像天塌下来也能不动声色,但在夜晚,尤其是这样静谧无声的深夜,她幽幽独坐的身影总是显得格外柔弱,格外纤细,彷佛风吹过,便能将她飘送到千里远。
温彻有些慌。
他曾经问过她好几次,为何要半夜独坐床畔,她却从不回答,只用那双迷离的眼安静地瞅着他。
而正当他有种错觉她将那样看着他直到地老天荒时,她会忽尔嫣然一笑,轻快地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不懂她,她怪异的举止令他捉摸不定。
于是他不得不猜测,或许她之所以半夜下床是因为想离开,她不想再待在他身边了,她希望呼吸与他不一样的空气。
或许,她是这么想的──
「睡不着吗?」他哑声问她。
她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黯淡的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约略勾勒出她苍白的轮廓。
「晚上很凉,坐在地上小心感冒。」
「嗯。」她轻轻应一声。
「要不要上来?」他坐起身子,拍拍身旁的床铺。
「嗯。」她还是轻轻地应,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像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有这么不可思议吗?温彻苦笑。
他这个丈夫躺在床上让她这么难以接受吗?她该不会是希望别靠他这么近比较好……
温彻猛然拉回思绪,阻止自己继续乱想。他朝妻子伸出手。
「上来吧。」
「嗯。」她柔顺地站起身,柔顺地钻入被褥,柔顺地躺在他身边。
他忽地展臂,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他抱着她,温柔地、却坚决地抱着她,无声的动作默默流露占有的意味。
她是他的,他不让她离开,绝不放手。
「妳记不记得?」他努力压下胸膛内翻涌的情绪。「我们刚结婚时,我总是这么抱着妳睡觉?」
娇躯一颤,片刻,她才点了点头。
「那时候妳老对我抗议,说妳透不过气。」他微微地笑,忆起她当时娇嗔的神态,仍是甜蜜。
她默然,不说话,他却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子一阵一阵地轻颤。
为何会发颤?她紧张吗?害怕吗?
温彻胸臆一冷,满腔柔情蜜意顿时结冻──或许她是不喜欢他的碰触。
他收回臂膀,稍稍挪动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
「睡吧。」他涩涩低语。
「……嗯。」
夜,很深很静,微风透过半掩的窗扉溜进来,调皮地翻动苹果绿的帘幔。
这一晚,两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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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该离开台湾,一个人去东京。
温彻甩开看了一半的文件,转过座椅,面对落地窗,窗外,正急急落着雨,晶润雨珠一颗颗在玻璃上滑过。
他恍惚地出神,想起方才开完会后,总经理杰瑞忽然将他叫进办公室──
「彻,坐啊。」
让秘书端来两杯咖啡后,杰瑞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两个大男人一人据一张沙发,喝咖啡。
「有事吗?」他问。
「有件事我想问你。」杰瑞以带着浓厚腔调的华语慢慢说道:「你对外派有没有兴趣?」
「外派?」他讶然。「你是指离开台湾?」
「是。」
「去哪里?」
「东京。」
「东京?那不是我们远东区的总部吗?」
「是啊。」杰瑞微笑。「纽约总公司那边传来消息,要升我当远东区的总裁,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带你一起过去。」
「你的意思是──」
「我让你当远东区的副总裁。」
远东区副总裁?那可是高升啊!现在的他不过是台北分公司的副总经理而已,一举跃为副总裁,恐怕会惹来不少非议吧。
「这样不太好吧,我不认为东京总部会欢迎我这个空降部队。」
「有什么不欢迎的?」杰瑞撇嘴。「我也是空降部队啊。」
「你不一样,你是纽约那边指定的。」何况他又是白人,白人在这间美商公司本来就占优势。
「我就偏偏要提拔你这个黄种人。」杰瑞彷佛看透他心中想法,直截了当地说道:「将来我要是有办法当上CEO,你就是远东区总裁的不二人选。」
「多谢你的看重。」他微笑,不管怎样,能得老板赏识总是件好事。
「说真的,彻,你考虑一下跟我共进退吧。你知道吗?我走了以后,纽约会派另一个人来接我的位置,他们不会升你的,你就算在这里立多少汗马功劳,永远只能当白人的副手。」
「这倒说得是。」
「跟在我身边,至少保证你有努力就有回馈,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杰瑞继续游说。
「我相信。」他笑,关于这点,他毫无疑问。
从一进这家公司,他跟杰瑞就特别投缘,两人在公事上紧密合作,私下也常一起游泳打球,交情一直很好。
「那你还考虑什么?跟我走就是了!」杰瑞用力拍他的肩。
「嘿,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能说走就走。」他也半开玩笑地回拍他一记。「总得回去问问我老婆的意见吧。」
「对喔,说的也是,老婆大人的意见是该尊重一下。」杰瑞同意,语气不无遗憾。「想当初我就是太专注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我老婆才会跟我离婚的。」他幽幽叹气。「你好好跟你老婆商量,带她一起去东京。」
「嗯,我会的。」
「就这样了,公司有什么事你先帮我顶着,我儿子好不容易来台湾看我,我今天要早点回去陪他。」
「好吧,你安心去陪儿子,一切交给我。」他爽快地放顶头上司自由,自己留下来加班。
可惜整个晚上,他老是心神不定,一直没法专心工作。
他不停地想着雨桐,想着两人现在奇异而紧绷的关系。
或许分居对他们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婚姻生活,实在令人喘不过气。
太难受了!
温彻叹息,怔怔地望着窗外,忽地,街道上一把娇黄色的雨伞吸引了他目光,他定神,仔细一瞧,竟发现伞下的倩影很像他正挂念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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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又加班了。
这个礼拜,他天天加班,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这个礼拜,她辛苦练就的厨艺,毫无用武之地。
雨桐躺卧在客厅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夜色深浓,一钩新月寂寞地浮在半空中,薄薄的云被风吹着飘流,很无奈似的。
她看着天空,手上拿着本商业杂志,停在刊着某个男人相片的那一页。
容貌英挺、隐隐藏着邪气的男人,终于正式接下一家新兴电子公司的总经理职位,虽然业界都传言他是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得如此飞快,但大部分人都承认他的确有些才干。
没有真材实料的人,就算给他再多加持,也成不了大器。
他曾经对她如此声称。
反过来说,拥有真材实料的人,也必须想办法主动抓住伯乐的眼光,否则市场上多的是劣驹淘汰良驹的蠢事。
他自认是千里马,只需要一个够有眼光的伯乐。
他现在,果真得到他想要的了……
雨桐嘲讽地撇撇嘴,甩开杂志,站起身。
独自一人伫立在这空间开阔的客厅,她蓦地有些慌,瞥了眼时钟,还不到八点,漫漫长夜还有好久。
她在客厅焦躁地踱步,几分钟后,窗外忽然飘落骤雨,气势磅礴,霸道地罩落这城市。
跟着,一道闪电劈过,雷声轰隆。
雨桐一震,不自觉地惊跳一下。
打雷了。她最怕打雷,最怕原本是一片孤寂的静谧里,那乍然出现,威胁要撕裂整个世界的巨响。
她紧绷身子,心神彷徨,数秒后,她决定换衣服出门。
撑着把黄伞,她急促地走在被雨洗得光亮的街道上,坐上公车,又下了车,她来到一栋办公大楼前。
温彻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十二楼。
她仰起头,望向十二楼某一扇还亮着的窗户,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
骤雨打在她脸上,起先是一点点的水滴,逐渐地,汇流成河,顺着苍白的颊畔滑落。
她闭上眼,忽然感到心酸,以及无助。
「雨桐?是妳吗?」男人惊愕的嗓音在她身后唤她。
她身子一僵。
「苏雨桐?」男人又叫一次。
她慢慢地回过头。
「真的是妳!」男人好惊喜,「好久不见了,雨桐,最近好吗?」
「殷、伟、豪。」她木然地、一字一字地念他的名字。
「妳怎么会来这里?妳知道我办公室就在这里?」殷伟豪眼睛一亮,彷佛已经认定了她是主动来「巧遇」他。
「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否认。「我是来找我老公的。」
「老公?」他愣了愣。
她点头。
「我想起来了,妳的老公是美商公司的副总吧。」殷伟豪有些不是滋味。「那家公司好像就在这栋大楼里。」他顿了顿。「既然都来了,干么一直站在外头?妳不进去找他吗?」
「我的确要进去。」她漠然瞥他一眼,转过身。
「等等!」他拉住她。
「有事吗?」
生疏的口气教他一时有些尴尬。「呃……我是想,我们好久不见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
「没这个必要吧。」她冷然拒绝。
「就在这附近,喝杯咖啡就好?」殷伟豪不死心。
「不用了。」
「雨桐!」他再次抓住她,语气变得急迫起来。「我知道妳还怪我,那时候不应该丢下妳,可是我是有苦衷的,我是不得已。」
「放开我。」她平静地命令。
他却无法平静,急促地想解释:「我其实是爱妳的!雨桐,真的,我对雅菁其实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她冷嗤。
他答不出来。
「我替你回答吧。」她鄙夷地望着他。「因为我家破产了,你跟我在一起根本捞不到好处,她家的财富却可以让你飞黄腾达。」
没错,的确是如此。
殷伟豪懊恼,对她的指控他完全不能反驳,可要他不发一语地承受她的鄙视,他又不甘心。
她曾经那么爱着他的,她曾经热烈地对他表白,全世界她最依恋、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他不能忍受她用这么冷漠的眼神觑他。
「我跟从前不一样了,雨桐,现在的我有能力让妳过好日子。」他焦躁地想挽回她对他的好印象。「妳原谅我吧,雨桐,只要妳肯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补偿妳。」
「你打算怎么补偿?跟蔡雅菁离婚?」她讥讽地问。
殷伟豪一窒。「我……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等哪天我完全控制了公司,我就不必看蔡家脸色了。」他殷切地摇晃雨桐的臂膀。「妳相信我,那一天很快就来,我迟早会跟蔡雅菁离婚。」
「你舍得吗?她那么爱你。」
「她根本不爱我。」殷伟豪冷冷撇嘴。「她爱的只是赢妳的感觉。她从来没爱过我,只把我当成战利品。」
「那你呢?你不也只是在利用她?」
「这个我承认。」殷伟豪坦认不讳。「反正我们是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他说得绝情。
雨桐瞪他。
这么一个薄幸寡情的男人,她当初究竟爱上他哪一点?
「妳原谅我吧,雨桐,我们从头再来。」殷伟豪放柔嗓音,劝诱她。「妳当初会结婚也是不得已,对吧?当时妳无依无靠的,很需要人照顾,所以才会答应嫁给那个男人,对吧?都怪我不好,至少应该想办法照料妳的生活……让我补偿妳吧,雨桐,我发誓这次一定不会辜负妳。」
她定定地望他,片刻,轻轻一笑。「你的誓言一点也不值钱。」
「雨桐!」轻淡的一句话威力却直逼炸弹,轰得殷伟豪晕头转向,他狼狈不堪,男性的自尊顿时碎落一地。
而雨桐仍然用那么不屑、那么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着他。
他陡然暴怒,揽过她娇躯,不顾一切地攫住她的唇,放肆地、猖狂地蹂躏。
她用力咬他的唇,咬得他惊声痛呼,直觉放开她。
然后,她使劲甩他一巴掌。
「苏雨桐!」他惊怒地捧住自己发疼的颊,眼睛里烈火在烧。
「不准你碰我。」她厉声警告他。「你没资格。」
「我没资格?那谁有资格?妳老公吗?」他红着眼咆哮。「妳敢说妳爱他?妳根本不爱!妳只是因为不得已才嫁给他。」
「你住口!」她尖叫。
「怎么?怕我掀开妳的心事?」殷伟豪冷哼。「我太了解妳了,苏雨桐,妳这种千金大小姐根本没办法一个人过活,那时候如果没人对妳伸出援手,妳可能早就闹自杀了。妳是为了报恩才嫁给他的,妳对他是恩情,不是爱情!」
「不要说了!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那妳倒说说看,妳究竟为什么嫁给他?妳爱那个男人吗?」
「我──」她眼神闪烁,脸色一下青一下白。
「怎么?说不出来?」他扣住她手腕,挑衅地吼道:「有种妳说啊!说妳是因为爱才嫁给那个男人,妳说啊!」
「我──」
「放开她!」清锐的嗓音如利刃,截去了雨桐未出口的辩解。
她浑身一震。
是温彻。他竟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惊恐地望向他。他都听到了吗?
但他只是站着,玉树临风似的挺立着,俊脸不见任何表情,眼眸很清澄,却深深地探不着底。
「放开雨桐。」就连他说话的口气也平静无波,温温的,只是隐隐约约间,似有些冷意。
「你是谁?」殷伟豪没好气地问。
「温彻。」他淡淡回答。「雨桐的丈夫。」
殷伟豪倒吸口气,转向雨桐。「是妳丈夫?」
她点头。
他皱眉,不知不觉松开她的手。
温彻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挺拔的身躯挡住她。「请你以后别来打扰我太太,殷先生。」
「你知道我是谁?」殷伟豪好讶异。
温彻不置可否。
殷伟豪顿觉不妙,眼前这男人虽然看来斯斯文文,没什么威胁性,但气定神闲的态度,却令他莫名发慌。
这男人知道他是谁,而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他讨厌这种遭人掌握的滋味,那会令他自觉矮了一截。
「很晚了,殷先生应该快点回家,免得让尊夫人久等。」温彻好意似的建议。
知道自己占不了口舌便宜,殷伟豪怒哼一声,转身大踏步离去。
直到确定他远远走出两人视线所及的范围后,温彻才转向雨桐,他静静地看着站在黄色伞下的她。
她的心跳,难以自持地加速。
他听见了吗?听见刚刚她和殷伟豪争吵的内容了吗?他是否听见了伟豪质问她,是不是为了恩情才嫁给他?
他都听见了吗?为什么他一声不吭,一句话也不问?
雨桐深呼吸,收拾乱七八糟的情绪,吶吶地喊他:「彻,我……」
「妳还爱着那个男人吗?」他终于说话了,一开口,便这得她脸色惨白。
「你、你是什么意思?」
「他是有妇之夫,妳不该再跟他有所牵扯。」他语音沙哑。
「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不禁焦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她能从那黯淡的眼,感觉出他内心的疑问。
他在等着她的解释,等着她坦白心事,但她,说不出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他,而他,脸色愈来愈阴暗。
她心跳一停,挣扎半晌,终于还是端出平日的招牌笑容。
「彻,你吃过没?你肚子饿了吗?」她把手中的保温盒举高。「哪,我带了宵夜来给你。」
这并不是他想听的话,她能感受到他眼底的失望,但他什么都没说。
「是小笼包,我中午做的。」她急急补充。
他注视她片刻,幽幽的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接过保温盒,嘴角淡淡一扯。
「谢谢,我刚好肚子饿了,正想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吃呢。」
「那你吃这个吧。」略显仓皇的语气隐隐透出某种讨好的意味。「还温温的,应该不难吃。」
「嗯。」
「那我走喽?」她从眼睫下,小心翼翼地偷窥他。
他不会再追问她吧?他会放过她吧?
「嗯。」他果然没多说什么。
她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似是有些失望,忙不迭转过身。
「雨桐。」他叫住她。
她僵住身子,回过头。「什么事?」
他上前,掏出手帕温柔地擦拭她湿润的发际和脸颊。「妳淋湿了,回去的时候坐计程车吧。」
「嗯。」她闭上眼,压抑住想哭的冲动。
他慢慢地替她擦干,动作很轻、很柔,很怜惜似的。
他不是已经听到殷伟豪说的那些话吗?为什么还能这样毫不介怀地对她体贴?
拨去雨气后,他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专注地凝视她淡淡泛红的眼。
「雨桐。」他哑声唤她,手指轻轻刷过她沁凉的颊。
她因那温暖的触感一颤。
「雨桐,妳──」他想说什么,深邃的眼底闪过迟疑。
别!千万别说。她惶然,血液直冲上脑。
「我先回家了!」她尖声道,先下手为强,她没勇气听他即将说出的话。
「雨桐……」
「我走了,小笼包你慢慢吃,加完班早点回来,再见。」
语毕,她匆匆离去,没给他机会再拦住她。
烟雨蒙蒙,依然不停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