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来了,所以她走了--当那些行客找不到霜霜之时,他心底便有了谱,该是她无意间瞥见了他,才会一声不响就没了踪影。明明晓得情况如此,他还是没别的念头,除了尽快追上。
日正当中,冷青冥低头,望着自己在原地缩成极小的影点,缓缓吐了长息。
霍地昂起首,他决定闯进。
就在这时,蓦地自屋里出了一人一虎。
“咦?你是谁?”猜弦直直瞧着他。头一遭有陌生人自个儿找上门来。
“在下来寻人。”冷青冥抱拳淡淡道,视线落在猜弦身旁的白虎上。
他在林野间四处寻找霜霜,碰巧撞见她的坐骑匆忙狂奔,料想她出了意外,于是先安抚了马儿,顺着蹄印找到她出事的地点,又在当场探得异于蹄印的兽迹,然后就这么一路提着惶戚戚的心情,只身寻到了这里。
“她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猜弦瞪了他半晌,硬着嗓,勉强说了谎。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人陪她,她不会让她离开的。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尾字才下,冷青冥足一点,便风也似地从猜弦和白虎旁边抢掠了过去。这小姑娘说谎的技巧实在生嫩,瞒不过他。
“你!”猜弦回身,见他要闯进屋内,赶忙拍了拍白虎,扬声喝令:“虎儿,去咬他!快去咬他!”
白虎由后方猛扑面来,冷青冥提气再踏两步,身形飞迅突进。
他入了门,虎儿利爪落了空,猜弦胸中的怒火越烧越猛:沉着颜容,她立即呼喝虎儿同她追跟--环顾屋内,无人。
“霜霜,你在么?”声沉沉,冷青冥抛了问。
等待回应,无人。
“霜霜!”他再唤,露了慌。难道她真的不在这里?难道是他观察有误、直觉有错?
屋舍不大,三两下便让冷青冥摸透了里外,依旧无人。
在他后头,猜弦也跟着冲进屋了。
“虎儿,咬他!”她直接对白虎下令。
思绪无着地,心头满荒凉,冷青冥直挺挺地位立原处,连回睇都不曾,徒然无语怔忡;直到虎躯扑来挟带的劲风近了,他才凭着本能反应,轻轻侧过长身。
一次失手,白虎毫不馁退,低吼一声,接连又发动了几次攻击。
室内空间窄小,不利冷青冥施展轻功,何况他心不在此,每每在最后关头,方恃着习武者的反射勉强避开直袭,但衣衫仍有多处留了白虎爪痕。
猜弦瞅着虎儿和冷青冥的一来一往,同时搜找西门凛霜的身影。
她的人……不见了?
“虎儿,停!”猜弦面色严冷地下了令。
白虎听话,喘吁吁地回到她身侧,炯炯双目始终盯着冷青冥,片刻不放松。
“你进来时,没看到人吗?”她没好气地问。
冷青冥没有回应。
“听到没?我在跟你说话!”猜弦索性大步走到他面前,眸子着了火。
久久,待神思复又沉定,他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轻掷了句。“你不是说,她不在这里么?”
“我……我……”猜弦倏地气短,答不上话来。
她自幼长于山林,未曾入世,性子向来直坦,现下让人点破谎言,一时间只能窘在当场,不知所措。
冷青冥并没有要她难堪的意思,微点个头,低声道:“既然她不在,那么,在下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
“你站住!”猜弦连忙拦在他前头,双臂横张。
剑眉皱起。“还有事?”
“你……”她的动作快于思考,如今受他一问,又是哑然。
冷青冥见她没说话,于是绕过她,迳往外头去。
“你站住!”飞快伸手扣住他的臂肘,猜弦急道。“你不能就这样走,都是因为你,才害我失了她。”
“我害你失了她?”闻言,他笑了,深深目光投进她的眸底。
“是、是啊……”她被他专注睇来的模样吓着了。
垂敛视线,唇际勾动一点笑,冷青冥淡淡哺道:“我跟她共处了十多年,却不知道究竟是谁让我失了她……”
这话,他深藏在心又极力摒弃。他向来深信一切理当顺其自然,但面对她的骤然离去,想要释怀却无法做到。
情思会苦的,还是会苦的……臂膀微微使力,冷青冥不费工夫便自她的指扣中挣脱,然后,大踏步离开。
这回,猜弦没了言语、没了动作,只是凝睐着他颀高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心头蓦地觉来惆怅。
一种陌生的情绪,惆怅……
※※※
跑!拚命地跑!
“在下来寻人。”当他的声音撞进她的耳,她就知道,除了跑,别无选择。
一看一听,两番震慑--西门凛霜比谁都明白究竟在心底翻腾的是什么。
是奢望。
冷青冥……曾是她自幼及少最甜美、最瑰丽的梦。
她还记得,小时候半夜会偷偷起床,然后在房间里不断往上直跳,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她天真地相信,跳得越高,就能长得越快,只要她成了大人,就能做冷哥哥的妻,生同衾、死同穴的妻。
可当她知道的事越来越多,真的成了大人,才发现还来不及伸手勾住她的梦,就得亲手葬了它。
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地跑,拼全力地跑。
“唔!”墓地,刺痛如电,贯穿她的双膝。她闷哼一声,咬紧牙根,勉强迈步往前,否则再过一会儿,想走也走不了。
尽管水雾漫上了眼,她的目光依旧定定注视着前路,没有丝毫犹豫--一因为她是大人,因为她知道西门凛霜再也、再也跳不起来了……
※※※
月色雪净,迤逦一地,连思绪都被漂洗得清清明明。
冷青冥坐倚树下,卷了小片叶依就着口,将单独的碎音接连成调,虽有几分勉强,但仍咿咿呜呜地成就了简单的旋律,吹响暗静夜林。
白昼之时,他循着她的足迹一路觅来,到这儿却中断了。照理来说,轻功再卓绝也会留下浅印,断无半路失踪的道理。
他相信,她就在这里,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某个地方藏着──
“纨香,我怕。四周都黑黑的,我怕……”她躺在床榻上,小手紧抓着被褥边缘,童音软软央着。“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小姐,夫人交代过,从今天起要让小姐独自就寝,往后我是不能留在这儿陪小姐的。”
“我晓得。”娘也跟她说了,她将来要做当家,得训练自己同男儿一般勇敢。“可是……可是我还是会怕……”
“小姐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就不会怕了。”纨香摸摸她的头。
待纨香吹熄灯烛、轻步离开后,偌大的留砚斋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七岁的西门凛霜。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如果冷哥哥是“姐姐”,不管娘怎么说,只要是她央求,肯定会留下来陪她吧?
忽地,窗外飘进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屏着气息侧耳倾听,童颜立时绽出暖洋洋的笑。
冷哥哥说过,他没到西门家前,为了抓个大坏人,跟着他爹四处奔走;这吹树叶的功夫,就是他爹不在时练好玩儿的。
她看过他吹树叶,听过声音和调子,就是这个样,没错。他就在窗外,陪她。
西门凛霜含着笑容合了眼,有冷哥哥在,她不怕了!
--孩提的事,随着底下传来的声响,点点滴滴缘上了心头。西门凛霜倚着树干,任高处林风筛发而过,记忆便也水凉了起来。
“傻瓜,你不知道春日刚来,夜里头还是很冷吗?在那儿吹什么树叶……”
先前,她拼尽最后的力量跃上稍粗的枝头,借交错的林叶掩住身子,同时忍受由膝头开始、逐渐蔓延全身的软瘫。
“傻瓜,你明明找得到我,为什么宁愿坐着等?”
不久,她看到急迫而来的冷青冥,看到他停下脚步,看到他环顾四方后的叹息和蹙眉;她原是胆战心惊,因为冷青冥的能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要揪她出来,她是决计逃不过的,更何况,酸软已经瘫了她的腿、她的身……结果,她看到的却是他拣了个地方盘腿坐定,决意等待,而非强迫;就这样,从白天到黑夜,如今,又将从黑夜到白天。
“傻瓜,你这样,我……我……我怎么硬得起心肠,找另外一个人……做我的丈夫?”
倚靠同棵树的两个人,一上一下,不能相见,更不能相传偎;而自他口中吹出来的咿咿呜呜,始终没停断,在幽黑的夜里响亮,倒似她想哭却哭不出的声音--自她十三岁,父亲去世那晚……泪水,夺眶而出。
有冷哥哥在,她不怕黑夜,只怕管不住自己的奢望。
“咦?是你……”蓦地出现其他声响,转了西门凛霜的沉想。
是猜弦。
“你在吹树叶?!”当她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不由得惊讶地提高了嗓。
冷青冥眼不抬、气不断,沉稳如山。
“教我吧!你教我吧!”猜弦越瞧越有趣,索性直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咿咿呜呜的声响始终未停,冷青冥仍旧未加理会。
猜弦倒也不以为意,迳自拣了片叶,掸一掸,学他的方式开始用力吹。
然而,情况并不顺利……试了数次,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宣告放弃。“为什么我吹不出声音,你却吹得响?”
浓眉微蹙,叶片离了口,冷青冥淡淡道:“天晚了,姑娘一人不好在外头。”
“还不都是因为你和她!”猜弦瞪了他一眼。“平日我早就睡了,可今儿个就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净是你和她。我觉得心烦呐,就出来走走,没想到竟又碰着你啦!”
她是纯直的山野性子,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冷青冥瞅着她,微微一晒。“你爹娘不担心吗?”
“爹娘?”
瞧她满脸困惑,似乎没听过“爹娘”二字,冷青冥不禁觉得诧异。“你和谁住在一块儿?”
“虎儿啊!”猜弦笑着抚了抚身旁蜷地的白虎,尔后又添了补充。“先前,还有师父,后来师父死了,就只剩我和虎儿了。”
微微颔首,冷青冥不再多问。关于她的生命,他无意介入。
倒是她迳自接着道:“本来,我要她留下来陪我的,既然你找不到她,那换你好了。”猜弦笑得眉眼弯弯。“你留下来陪我吧!”
眼前这个应该也是好人吧,他不怕她,也不怕虎儿。
冷青冥轻轻摇了摇头。他看得出她的寂寞,但那不是他的责任。
她兴奋地继续说:“你教我吹树叶,我让虎儿抓人来试毒给你看!”
“试毒?”眸光迸亮,他倏地明白了--原来白虎岗的行客是这样丧命的。
“是啊!很好玩儿的!”猜弦拍手乐道。
“那先前你抓了霜霜……”冷青冥瞠睐着她,一瞬不转,温度急冷。
“试毒呀!”她说得坦然。“拿她来试毒,肯定特别好玩儿,因为……”
“啊、啊--”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伴随飒飒叶落声倏忽从上方传来,同时黑影急坠--冷青冥想也不想,足往树干蹬去,立时飞身跃起,稳稳将她接抱在怀。
“咦?是你?”认出了冷青冥捉住的人,猜弦直指她的鼻端惊问。“你怎么会躲在上面?”
“我在看月亮呀!今晚月色这么美,上头看得比较清楚。”西门凛霜手往夜穹比了比,含笑丢出盘算好的答案。
事实上,若非猜弦差点在他面前说出她的病根子,无论如何,她不会现身的。
猜弦沉了神容。“你为什么要离开?”
西门凛霜一时怔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也奇怪,这问题明明出自猜弦的口,她却老觉得是冷青冥问的,用他低沉微哑的声音问的……“不管!这次你不能再离开了,我要你陪我。”不等她回答,猜弦直接伸手去勾她的臂膀。
全身软瘫的感觉尚未褪尽,西门凛霜原是半倚赖冷青冥的支撑,现在被猜弦这么一拉,登时重心不稳,晃了晃身子便要跌下……忽地腰间一紧,一只大手将她扶捞了回来。
“小心。”他深深瞅着她。
“我知道。”她不敢回视他。
在旁的猜弦看看西门凛霜、又瞧瞧冷青冥,秀眉不禁愈蹙愈紧。
很简单的动作、很普通的对应,她却仿佛看到一道透明的墙,硬生生将她和他们两个人隔了开来--只有她,独自在这头。
她不喜欢这样。
“我要你跟我回去。”这回她没有拉扯的动作,但口气和表情都沉肃得紧。
“我不能留下来。”西门凛霜摇摇头。“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做,没做完,心窝头不踏实,这样就算你多个人陪,玩起来不仅不痛快,反而还会减了趣味!”
虽然接触不算久,但她向来灵透的心眼足以看穿猜弦的单纯,猜弦在意的是好玩、是有趣;要说服她,这就是切人的罩门。
“那……”猜弦沉吟了会儿,手指向冷青冥。“你教他去帮你做,你就能留下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西门凛霜微笑地说:“猜弦,有些事,他想帮也帮不了我的,非得我自个儿来。”
猜弦撇嘴,僵着小脸。她说得没错,有人陪当然好,可绝不是“不好玩”、“没趣味”的人。
“那……好吧!”沉吟须臾,她终于放弃。“你办完了事,会回来陪我?”
“如果,你答应不让虎儿再去抓人回来试药的话,那么……我答应。”
猜弦绷着小脸,又是一阵迟疑,最后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将它打开。“你吃了敛魂丹,就当咱们一言为定!”
“什么是敛魂丹?”始终伫在西门凛霜身后的冷青冥,这时移步趋上前,与她比肩同立。
“这是我师父最得意的宝贝。”猜弦抬眼看看他,又将视线转回西门凛霜,清秀脸蛋漾开了笑。“吃了它,可保两年百毒不侵。百病不犯,但两年后若不加服聚魄散,通身血脉就会不断鼓胀,直到全部爆破。”
说到这儿,猜弦笑眯眯地一直拍手。“这样,你肯定会回来,而且这两年你又可以不受任何苦。”
“成,我答应。”西门凛霜睇着她,从容而镇定。
当她正要伸手拿取,却让更坚长的手臂抢了先。
“我来!”冷青冥扣住她的手,然后飞快将盒中丹丸拾握在掌。
“不行,这不是给你的!”
无视猜弦的抗议,他始终睇着西门凛霜,掌起掌落间,敛魂丹入了口。
“你怎么让他吃了?”猜弦转向西门凛霜,又气又急。“敛魂丹是给你的,要不然这两年你……”
“无论如何,我会尽快办完所有的事来陪你。”西门凛霜噙笑保证,准当地截下了猜弦的话。她绝不能让冷青冥知道她身带恶疾。
猜弦听她这么说,的确不再追究了,只是心里仍有好奇。“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她偏着头想了老半天,却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语汇表达。
“他是我的护卫。”西门凛霜轻轻道,已猜着她要问的是他们两人的关系。
“护卫?”她扬声,还是不懂。
正当西门凛霜忖度应该如何解释之际,自她身旁观了嗓响,是冷青冥--“护卫,就是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然,却莫名触动了她心头深处。猜弦将视线移向他,喃问:“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嗯。”冷青冥稳稳点了头,目光始终在西门凛霜身上,唇角微勾,是笑,沉沉柔柔的笑。“就是这样,我从未怀疑。”
相依相随,不离不弃……即使她不告而别,他仍说得如此斩然?喉头梗着咽不下的苦涩,西门凛霜勉强朝猜弦一笑。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面对冷青冥了!
※※※
曙天剔亮,晓风薄凉,冷青冥背负着她,走在白虎岗的山径上。情景依稀仿佛,但心情却已不复当时……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由西门凛霜打破沉默。她,准备好了。
“你吃了敛魂丹,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事,你放心。”他微晒回道。
她深吸口气,刻意轻松了语吻。“其实,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为我冒这个险。”
冷青冥不由得停步,静默半晌,方掷了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即使他身受重伤,她要他顾念自身安危多一些,也绝不会说出“和你没关系”这样的话。他知道,霜霜不会开这种玩笑。
“虽说咱们手足情深,但手废了,没规定脚要一并残,脚残了,也不代表手要跟着废嘛!”她拍拍他的肩。“我脚不软啦,你放我下来吧!”
“霜霜,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他微微一晒,却没动作,心里隐隐觉察状况有异。
往昔,她向来喜欢让他负着,每每到了目的地才甘愿下来;更费人思量的是,这个往昔,不过是十数日之前呐……
“我好不好心,不重要。”西门凛霜再拍拍他的肩,催促道。“你要是好心,就快放我下来啦!要给人瞧见了,可真难为情呐!”
冷青冥听得出她笑谈里的认真,依言松了手,让她稳稳落地,却不免对她的见外轻轻皱了下眉。
他转过身来,直瞅着她。“你的脚真的没事?”
耸耸肩、挥挥手,西门凛霜似乎不甚在意。“不就是坐久了两脚觉得刺刺麻麻、很难站着么?哪儿会有什么事?”
“你怎么出长安了?我以为你会留在西门家。”西门凛霜接着问,态度已经愈趋自然。从决定现身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必须面对他,没得躲、没得逃了。
“西门家的庶务有夫人掌理,理当不会有事,但你一人独行,我放不下心;更何况,你从没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西门家。”
心理苦凉,脸上却是笑得开朗。“我是西门家的当家少主,怎么会连自个儿都顾不了?”她轻轻踮脚,一个巧旋便将他留在身后。“咱们在一块儿很久、很久了。可有一天,你得娶妻、我得嫁人,你总不好继续做我的护卫;老实说,我这趟远行,除了想长些见识,更希望能寻觅适合的丈夫人选。你在身旁,不方便。”
她一口气接着讲,违心的话中途夭折,要重新起头万分难呐……
※※※
“不过,你放心,聚魄散我会替你向猜弦讨来的,嫂子的这声‘谢’呀,我是要定了!”翩然转回,她朝他眨了眨眼,笑漾明眸。“所以,你可得记好了,在这段期间,咱们各自努力,快快找定你的娘子,否则啊……”
纤指在他胸膛戳了戳,腮帮子一扬,笑着撂下威胁。“我是不睬你的死活哦!话,我是说在前头了,到时你要是交不出嫂子来,嗯哼!就别怪我不顾手足情!”
她不给冷青冥任何开口的机会,即刻抓住他的双臂,使劲将他身子扳转过去。“走走走!你现在就走!去替我找个嫂子!”她用力推他的后心,促他举步。“我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你来护卫!”
长身昂然立定,半晌,他终于有了回应。“这辈子,我不娶妻。”
“这、这怎么可以……”声音碎了,她费尽气力摆出来的豁达稳练,只消他一句话的轻拨,就翻了。
“这辈子,我不娶妻。”冷青冥淡淡重复道。
不!这不是她想听的!西门凛霜怔怔看着他的背身,抑不住地直直打颤;她好怕,好怕他再说一次,那深埋心底的奢望便要复燃……
“如果说……这是我的希望呢?”双手捏握成拳,她勉强定下情绪。“我从小没哥哥没姐姐,如果……如果冷哥哥娶了妻,我就有姐姐了。”
“我办不到。霜霜,你应该很清楚,我从不强求任何事。”他的嗓音始终温沉,却不回头看她。“两年后的事,也让我自己处理吧,你别上这儿来了,安安心心过你的生活就好。或许……或许你那时已当了人家的娘,哪能说离开就离开?”
“那……随便你!你可以不娶,我却没想过不嫁;所以你别再跟着我,人家瞧见孤男寡女结伴同行会怎么想?”忍着胸口紧缩的疼,西门凛霜决定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现在,我以西门家当家的身份,解除你护卫的职分。从今而后,咱们就当异姓兄妹吧,相惜相知就够了;各人的生命,各人担。”
从今而后,各人的生命,各人担--她这句话解除的不只是他的护卫身份,更是过去十五年来深入彼此生活的相处方式。他知道。
他从不强求什么,是因为他始终清楚目标在哪里,如今,她既然如此说了,那么他只有尊重她的决定。
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留意些。”冷青冥低着嗓、微哑着声叮嘱。
“我明白,你也是。”
“嗯。”他轻轻颔首,然后走了。未曾回睇一眼,走了。
望着他的身形渐行渐远,终至没了影,西门凛霜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哭!不要哭!”字字短促,她对自己说。“西门凛霜,这样已经很好了!有他陪你十五年,该笑的!你该要笑的!”
在仅仅二十年的生命里,能有冷青冥陪伴十五年,她该知足了。
再要,就是贪了……
※※※
“爹,别这个时候出门吧,娘生病了……”
“小孩子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姜雄的消息,不立刻去逮他,这老狐狸又不知会藏到哪儿去!”
他身为陕甘总捕的爹甩开了他的手,为的是追缉大盗姜雄。那年,他八岁。
“爹,我不要跟你去追姜雄!我要陪娘,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她会怕。”
“说什么没志气的话?!你娘死了,死人才不会害怕!小子,快一点!这次,我绝对要抓到老狐狸!”
爹抓住他的手,硬是将他带出家门,为的还是追缉大盗姜雄。那年,他十岁,刚刚独力张罗完母亲的丧事。
“爹,你别死!你死了,我就没亲人了……”
“咳唉,没想到,老狐狸躲我躲了这么多年,我追老狐狸追了这么多年,最后两人竟然同样死在这儿?笑话、笑话呀……”
爹的手从他的掌心无声地滑落,再抬不起来了。那年,他十二岁,一场瘟疫要了姜雄的命,同时让他永远失去父亲。
冷青冥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随着记忆的流动,再次体验了被甩开、被紧抓。最后失落的感受……对于父亲,他从埋怨到释怀,却始终没忘记父亲长年的强求最后是以一则荒谬的笑话收场。
强求的结果既是如此,那么,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顺着霜霜的意思,所以他走出了她的视线;顺着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的视线里仍然抛不开她。
就默默跟着、守着,不让她发现……至于顺其自然的结果会是如何?冷青冥仰颈吞了口酒液--他不知道,还不知道。